姜輝從皇帝御書房出來,眉宇間緊鎖着。好像是有太多說不出的愁煩縈繞心間,以前會跟妻子抱怨,說是那位身爲丞相的大舅子,總是一副別人欠了他錢似的陰鬱,而且不論是對誰都是冷淡到極致。每次要跟他說什麼,看到那張臉只好嚥進去什麼都不說,那樣的話是不是更好。
如今這件事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那不是有意做出的深沉,而是知道了太多的事情以後,心裡總是吐不過氣,想要跟人說都說不出來,甚至不知道從何說起。最後只好是自己也都什麼都不說,就好像別人看到自己那樣,顧慮太多,多到拈不起筷子。就是這個拈不起筷子,又是別人無法想象的。
皇帝還不知道諸葛宸回京了,自己絕不會跟皇帝說這件事,因爲剛纔又從皇帝口中知道了一件棘手的事情,這件事好像應該是諸葛宸來做的。諸葛宸不在朝中,這件事就要落在自己身上。
易儲?!放在任何一個時候,任何一個朝代都不是一個宰相該參與的。皇帝做的這件事,就是母愛而子抱。那位華妃的家事不夠顯赫,
除了會依從皇上意志承歡承寵以外,能做什麼?難道這時候皇帝就不擔心外家不夠顯赫,將來子幼母弱而引出後患無窮?
或者皇帝想到自己春秋正盛,根本就不會出現那些莫須有的禍患來。情願是這樣吧,作爲宰相最不希望的就是朝內朝外不得安寧。諸葛宸當時就說了一句話,河清海晏,夢寐以求的事情。不過也只能發生在夢寐間,總會有無窮盡的麻煩在等着自己。
“姜丞相。
”張彬身爲監察御史,那麼多大臣的品德考評都在等着他。去請諸葛宸回來也是他自作主張,其間並沒有跟姜輝商議過,甚至連一個字都沒有透露給他。等到找到了諸葛宸,才寫回來一封信,請自己火速趕去。但憑他張彬一個人,請不回這個尊神。
“婁麼?”姜輝回過心神:“有事?”“兩位尚書的官聲考評,請丞相過目。”張彬給了姜輝一道白摺子,這個就連皇帝都未必能夠看到,但是那些爲官的都害怕張彬手裡的白摺子。姜輝由此給皇帝上奏本,然後就是下次再有官員升遷,皇帝會由此給人合適的官職,或者從此以後就永遠都不做官了。
“你以後出去,帶着幾個人一起走。輕車簡從,甚至帶着夫人的事情都不能做了。”姜輝緊鎖眉頭:“這次出去,要不是榮立事先知道,安排人隨從保護。恐怕你這位監察御史就真是有去無回了。”
張彬搖搖頭:“我先時也不想帶着她去,自從做了什麼監察御史以後,別說出去,就是在京城裡呆着都是心驚膽戰,時時刻刻害怕她出事。丞相也知道,我們家兩個小子都沒能養在身邊,只是送到岳父家,想見一面難上難。”
姜輝同樣是付之一笑,能說什麼?難道告訴他這件事其實早就知道,卻是無能爲力?當初諸葛宸爲宰相的時候,兩個兒子送到軍中。
那時候還只是以爲諸葛宸狠心,真是要把兒子早早送到軍中磨礪,最後能夠成才。到了如今纔算是真的明白,不只是要磨礪孩子,更要緊的就是讓兒子更安全。
諸葛宸甚至都沒有對人說過,包括身邊最親近的人。只是不摘掉那位丞相夫人是不是能夠明白,不過看他們回京的情形,大概是知道**分。所以纔會對諸葛宸憂心忡忡。可是自己的妻子,很多時候比不上她嫂嫂精明利害。
“你說的事情我清楚得很,還是先顧着自己爲好。”姜輝有點詞不達意,興許是不知道該怎麼去說。百官之首的宰相居然連這件事都無法控制,跟自己成爲同僚的臣屬甚至連自己的家人妻小都難以保存無礙,難道諸葛宸當初抽身退步真是明智之舉?
府中下人預備的大轎已經到朝房外,姜輝鑽進了大轎。手指重重按壓着鼻根處的穴位,好像當初做了岳父的學生以後,就註定會有這一天。皇帝會不會有一天真的對這個除了三個宰相的世家有所厭惡?如果是這樣的話,自己興許還有一天能夠享受清閒。不過看目前這個情形,有點像是做夢了。
諸葛宸慢慢翻閱着書〖房〗中算是珍本的舊書,從前在家的時候怎麼沒發現這些書原來這麼耐讀?是不是在裡面浸淫的越多,就會真的平心靜氣去考慮所有一切?還是如同諸葛氏的祖訓:寧靜致遠,澹泊明志。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真的是這樣,就因爲是被名利和各種東西遮掩住了眼睛,纔會不知道原來讀書確實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姜輝推開書房的門,諸葛宸饒有興致看着書,沒有覺察到有人進來。手不時在書卷上寫着什麼,臉上全是滿足而安逸的笑容。姜輝忽然羨慕起諸葛宸,因爲他把身上的膽子卸下了,不止是放下了富貴榮華,高官厚祿同時也放下了一道重重的枷鎖,不用再去擔驚受怕。
“這書好看?”姜輝在書桌前站了很久,而諸葛宸一直都沒發覺身邊還有多的人,覺得受到無視的人只好開口說鼻。
“還不錯,放了很久。”諸葛宸放下書,指着面前紫砂壺裡泡好的碧螺春:“剛沏好的茶,用不着火上房似的上火,我知道你爲什麼心煩。”“爲什麼?”姜輝驚愕地看着他:“我想你不可能猜中這件事。”
“這麼說吧,總可以說吃皇家最常見的骨肉相殘或者是皇帝的恩寵已經轉給了別人,而先時許下的願又不願兌現,最後爲難的人就是這些還有着一枚忠君報國心思的大臣們。從前的我,還有如今的你和張彬榮立一干人,都是這些人中間的一個。”諸葛宸給他倒了杯茶:“這件事,你真的預備插手?”姜輝笑笑:“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的?我也是剛剛在御書房聽到皇帝說的,皇上說的時候還有些爲難,似乎是對皇后舊情難忘,對於廢黜掉皇太子也是於心不忍,畢竟也是皇上的嫡長子。一朝廢黜掉,多少有點下不了手。”
“帝王家是沒有親情的,不要用你對於妻兒的心思去揣摩皇帝的心思。若真是捨不得,就不會想要廢黜掉皇太子,那是他的兒子。這個心思就算今日不會實現,總有一天會實現。與其等到日後皇太子羽翼豐滿,身邊圍繞了一干謀臣幕僚,甚至是東宮中已經是妻兒圍繞身邊的時候,不如現在就廢掉。”諸葛宸毫無感情起伏:“那時候皇太子不甘被廢,只能是一幕人間的人倫悲劇。何苦來?就當是佛家悲天憫人的菩薩心腸順其自然好了。”
“這又跟我說起禪機,做大和尚來了。”姜輝苦笑:“你如今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跟我說這些肯定是侃侃而談。我說的可不只是這個,還有一件更辣手的。”
“如果是需要你輔佐新太子的話,早點抽身退步好了。”諸葛宸洞若觀火:“不論誰做新太子,哪怕皇帝真的將天下給了他,都不過是奪嫡成功。日後若有人質疑他是不是真的皇帝所傳之位,你都逃脫不了干係。難道想做個輔弼幼主的亂臣賊子?”
“還真是天下事沒有哪一件可以瞞過你,我覺得我真是不適合做這個宰相,而你纔是最合適的。”姜輝嘆了口氣,把手邊的淡茶一飲而盡:“我在御書房聽到這話以後,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是看着皇帝。
大概皇帝也知道有些強人所難,並未要我立刻做出決斷,讓我回來多想想。”諸葛宸停了半晌,手邊的熱水沸騰起來。慢悠悠沏着茶,手法熟稔至極。好像是要替姜輝想出一個很適當的主意,將這件十分櫞手的事情消弭於無形。既然來了,若是就這樣回去多少有點不甘心。
打斷骨頭連着筋,這是女人昨晚說的話。哪怕不願去過問這件事,也要替諸葛果考慮一番,況且姜輝所承擔的責任也本應該是自己去做的,他既然是替自己做了這個天底下最得罪人,最不得安寧的事情,自己總不能真的一事不問一是不管吧?
“你在琢磨什麼?”姜輝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莫非這件事還有更好的法子?”
“這件事不論怎麼做都是兩面不討好,不過若是皇帝自己動搖了就不關你的事情。”諸葛宸聞着茶香:“華妃一族不過是鄉間的富紳,據說如今仗着華妃身份無事不做。這是個很好的楔子,只要有人能夠將這個口風透露給皇帝,依他的性子來說,縱然是寵愛這個女人也還是有條件的。一旦危及到江山或是讓皇帝顏面無存的話,華妃的身份必然動搖。”手指輕輕釦着桌案:“還有件事,住在寒宮裡的那位張貴妃比起皇后要有用得多,這時候不讓他出來走走有些委屈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