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程玉玲將滾燙的菜碗一點一點從桌子上移到她的推車上,一個沒注意,掉在地上摔個粉碎,好在衣裳穿得多,倒沒有燙到。房東太太聽到聲響,出來幫她收拾乾淨,又給程玉玲盛了一碗飯拿了一些菜,這纔沒有捱餓。
程玉玲等星星盼月亮一般等到兒子媳婦回家,將自己中午的苦處和他們一講,兩個人只淡淡地問了句她有沒燙着,就飯碗一推,不約而同地到房東家表示感謝去了。這一走,兩人就再也沒回來,在房東家搓起了麻將。第二天早晨李菲過來收拾碗筷的時候告訴婆婆,他們已經和房東家談好,每月四百塊錢,將她的午飯貼在房東太太那裡吃。
這也算個不錯的安排,可程玉玲剛吃了一個星期,就堅決不肯到房東家吃飯了。李菲問原因,她又抵死不肯講,直到勢成回來問,程玉玲纔怪不好意思地告訴兒子,房東太太太不講究,總用洗腳洗內褲襪子的盆子洗菜和麪,她實在吃不下去。
原以爲兒子聽了這番話,會讓李菲回家做飯,沒想到勢成的辦法是買些饅頭花捲之類的乾糧,讓媽媽中午先墊一墊,晚上他們回來再吃好的。
程玉玲看着每況愈下的伙食質量,真不知道說什麼纔好。又過了一個星期,晚上的那頓飯也不能天天保證了,小兩口不是上班忙,就是有同學結婚、朋友聚會。好的時候,他們會給程玉玲打包些菜飯回來,有時忘記了,便又是到街口買些饅頭之類的吃食回來敷衍她。
從這時開始,程玉玲對李菲的看法就變了,覺得她與欣想一樣,是個小狐狸,只知道討男人的喜歡,而不知道孝敬老人。自己的兒子當然也有錯,但都是聽了老婆的挑唆。再見媳婦的時候,程玉玲說起話來不是帶槍夾棒,就是含沙射影。家庭大戰幾乎一觸即發,但因爲李菲任何時候都不接她出的招,程玉玲只能乾着急。偶然氣不過,與兒子說幾句,兒子一句話就將她噎死:“這個媳婦不是你看中的嗎?怎麼又不好了?如果你在這裡呆着不快活,那我將你送回老家去。”程玉玲嚇得從此以後不敢再和兒子多講什麼。
這一天吃過早飯,兒子媳婦都上班去了,程玉玲一個人坐在院子裡曬太陽,同是租戶的吳家老太抱着幾個月大的小孫子慢慢踅過來。
“勢奶奶,我有兩句話想和你講講。”吳老太太笑笑的。
住了若干天,因爲語言差異,難得有人主動和自己說過話,程玉玲當然十分高興,拍拍身邊的凳子:“你坐下講嘛。”
吳老太太反覆問了好幾次,才明白她講的什麼意思,交流如此困難,索性也不轉彎抹角,直接入了主題。
“我小孫子這幾天身上不好過,晚上一點動靜就睡不好,一哭就要哭一夜的呀。他爸爸媽媽做完生意回來,都已經好晚了,我又不能讓他們帶孩子,這說不過去的。”
程玉玲有些不明白這老太太的意思,只是笑笑:“一個人帶小孩子挺難的。”
吳老太太反正也不明白她講的什麼,也不管她講些什麼,只管自顧自地往下講:“我孫子從生下來就跟着我,沒有像這幾天這樣難帶過。我找你有件事想和你講,你聽了可不要生氣。能不能請你兒子媳婦晚上稍微小聲一點?我已經和房東奶奶講了,想請她幫着調一個房間,可是現在沒有合適的,我也是沒辦法纔來找你的。將來你也會有孫子,自然是明白我的,是不是?”
她的話又快又急,還帶着安徽土音,程玉玲直到她講完抱着孫子走出好遠,才慢慢弄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意思,頓時臉紅到了脖子。
兒子媳婦的那種驚天動地,程玉玲也是領教過的,但她當時的心情,是他們鬧得動靜越大越不可能分開,所以沒有覺得有何不妥,私底下與李菲單獨在一起時,還悄悄教她兩手如何讓男人慾罷不能的手法。但現在鄰居提出來,程玉玲心裡卻如吃了只蒼蠅般的難受。中國人的傳統,牀第之事十分隱晦,現在被人當面埋怨,臉都丟到姥姥家了。
程玉玲恨不得現在就打電話將兒子媳婦教訓一頓,可偏偏出租屋裡沒有電話,想聯繫兒子只能到房東那裡,但當着別人的面講這些,顯然不合適。
一整天,她都如同在火上烤着一般,好不容易纔盼到兒子媳婦下班回家。多日的不滿算是找到了個發泄由頭,程玉玲的話刻薄狠毒,加上她的眼神和語氣,連勢成都覺得聽不下去。連續阻止了媽媽幾次沒有效果,勢成便也懶得再開口了。
婆婆的話還沒講完,李菲的頭就垂到了胸口,怒火也涌到了胸口,暗自將吳老太罵了何止萬遍,也不禁埋怨勢成媽做事太差,不知道反駁一下吳老太就算了,居然還真的有這件事來責備自己,哪有一點家人的情份?沉默地等了半天,見勢成依舊在慢悠悠地吃菜喝湯,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暗暗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意思要他說他媽兩句。
勢成一瞪眼:“有什麼話自己講。”碗一推,上樓去了,留下兩個女人大眼瞪小眼。
程玉玲更加不快,壓低了聲音:“菲兒,媽說這些話都是爲了你們好,人要臉樹要皮,哪有做這種事情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的?以前我就想說你了,又開不了口……”
“開不了口就別說嘛。”李菲嘀咕了一句,一下一下地戳着碗裡的米飯。表面上她若無其事,其實心裡翻江倒海,想要嘔吐卻又吐不出來的感覺。
程玉玲臉一沉:“我們勢家是清白人家,不能在這種事情上讓人指指點點,今天丟這個醜,明天我都不好意思呆在這裡了……”
李菲聽着刺心,立即站了起來:“你老人家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程玉玲從沒想到兒媳婦會與自己翻臉,頓時愣了,心頭一酸,眼淚就流了下來:“我是爲了你們好,你發什麼脾氣?”
李菲嚇了一大跳,沒想到自己的一句話居然讓她哭了,頓時有點慌了神。相處這麼久她早明白,一旦程玉玲哭下來,沒三兩個小時不會停,其中會發生什麼更是讓人不敢想像。這裡不是勢成之前居住的高檔小區,而是城中村,除了租金上的差別,就是鄰居不同。這裡的人們在忙碌一天後,最高興的就是走東家串西家。如果有人吵架更是節日盛典,一窩風來勸解的同時,也將別人家的隱私全部帶走了。
李菲滿臉陪笑:“媽媽,我錯了,對不起。”
兒媳婦還沒戰鬥就繳械投降,令程玉玲不禁失望,吵架也是技術工種,多日不用就要丟功的。所以,她不打算就此罷休。
“你錯哪裡了?”程玉玲一邊抹着眼淚一邊問。
李菲一時語結,這錯誤如何講?難道說自己不該作愛時聲音太大嗎?
程玉玲見她不開口,頓時火冒三丈,眼淚又如同斷線珍珠,齊刷刷地往下掉:“你不用這樣哄我,我知道你沒錯,是我錯了,不該和你講這些的。你們倒可以做得,我是不能說得的。這過的是什麼日子,好心爲你們,倒生了場閒氣,我是不想再活了呀!”
聲音越哭越大,一會兒門口就來了幾個管閒事的,探頭探腦地往門裡看,似乎想進來的樣子。
李菲一看,想死的心都有了。勢成媽媽沒人勸時還好些,來了人只會更加來勁,她又是個大嘴巴,什麼事不往外說?李菲趕緊哀求:“媽,我是真的錯了,你別講了,好嗎?以後我一定注意,您別生氣!”
她越這樣低聲下氣,程玉玲越不肯罷休,不僅沒有住聲,反而哭得越加興奮。
“我真是命苦,好好的人出了車禍,受丈夫婆婆的氣,活得沒人樣子。以爲老天可憐我,找了個好兒媳,誰知竟是假的,好了三天不到就變啦,現在連一句話也不肯讓我講的,這是什麼日子喲,我還活着幹嘛!”又拍桌子又打板凳,嘴裡連唱帶哼,搞得十分熱鬧。
這對外面熱心人無異於一個信號,大家立即三三兩兩地進了門,不是圍着程玉玲勸,就是追着李菲問原因。李菲哪裡好意思講?可她越不說,別人問得越起勁。程玉玲倒是想講呢,可有誰能聽懂她的話?
第一個開口提上午的吳老太,貼心地拉着程玉玲的手,哪有上午告狀時的刻薄樣?
“大妹子,什麼事這樣傷心?李菲是個不錯的姑娘,前兩天你不還誇她來着?”她這語氣一聽,就知道她是常常拉架和被人拉架的主。
程玉玲像是見到了親人:“我那是油脂蒙心,瞎眼了!她好在哪裡,連頓飽飯我都吃不上來!”
只可惜,吳老太太理解能力太差,根本聽不清她講的是什麼,只能問李菲。
李菲苦笑:“我媽沒講什麼!”
程玉玲氣得自己從凳子上跳起來:“好呀,你就給我顛倒黑白吧。”一疊聲地衝着樓上叫自己的兒子,別人雖不明白她在吼什麼,但兒子勢成這幾個字還是聽得清楚的。
其實早就有好事的去叫勢成了,可勢成不肯來。現在程玉玲這樣撒潑打滾飛鬧,別人哪還肯讓勢成躲清閒,連拉帶拽將他弄來了。
勢成又急又氣,衝着自己媽媽嚷:“你消停點行不行?好日子才過幾天吶,您就又翻臉啦?”又回頭問李菲,“你到底和我媽講什麼了,讓她這樣生氣?趕緊認錯。”一面說着,一面往轟人,不給大家看熱鬧。
他跟着叔叔嬸嬸住的日子久了,將這種敞開門給別人看笑話當成奇恥大辱。
這種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不僅未能平息戰火,反而讓兩個女人都來了氣。看熱鬧的也不高興,誰願意讓自己像蒼蠅一樣被趕走?幾個人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也不服誰,其中頂數程玉玲的聲音大哭得兇,就是誰也聽不懂她在講什麼,讓人乾着急。
費了那麼多口舌,居然未遇一個知音,程玉玲真是要多生氣有多生氣,一個激動沒站穩,
整個身子往後倒,雖然人多力量大,齊齊伸手拉她,她的頭還是一下子碰在了桌角,頓時r擦破塊皮,鮮血直流。
普通的婆媳糾紛忽然成了流血事件,圍觀羣衆有些激動,這個叫拿創口貼,那個叫打120,忙得不亦樂乎。
勢成剛剛還在和媽生氣,見此情形卻心痛得不得了,衝着正在與房東訴苦的李菲大聲吼道:“還說什麼,趕緊打電話送我媽上醫院。”
程玉玲的哭聲便在兒子的吼叫中又高了一個八度。
李菲不敢多講,急急忙忙地走了。吳老太太叫了聲阿彌陀佛,對程玉玲笑道:“消消氣兒,這孩子還算不錯的,跑得這樣快,可見也是急了。”
話猶未完,就聽到外面一聲悽慘的尖叫,然後是有人滾下樓梯的聲音。
勢成還沒有反映過神來,就有人在叫着他的名字:“快出來,你家李菲從樓梯上掉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