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事發的時候,韓德讓就特別加強了蕭府的護衛,又不能同蕭夫人和蕭燕燕明說,只說懷州有變故,蕭大人不日將回京。蕭夫人和兩個女兒提心吊膽了幾日,也是直到耶律賢返回上京,才知事情原委。只是耶律賢一回上京,連同蕭思溫、韓匡嗣、韓德讓等,全都忙了起來。先是昭告天下,改年號爲保寧,尊號“天贊皇帝”,並行大赦。接着給應歷皇帝定廟號。林牙院爲巴結新主,給定的廟號都是幽、厲、哀這樣的“惡號”,最後還是耶律賢欽定了“穆”字,取其“容儀肅敬”。然後便是爲穆宗安葬、安排登基大典和柴冊禮,大封宗室子弟爲王,同時加賞功臣。頭號功臣蕭思溫和高勳,分別被封爲北樞密院密使兼北府宰相和南樞密院密使兼南府宰相;耶律休哥被賜予“大於越”的稱號;耶律賢適被加封爲檢校太保;韓匡嗣爲上京留守兼南樞密院副使。蕭思溫,一下成爲了權傾朝野的重臣。
這晚,蕭燕燕正在房內讀書,忽見窗外已是白雪霏霏,不禁歡喜。對於契丹人來說,雪是聖潔和神秘,是冬日的饋贈。蕭燕燕想起父親曾對她們姐妹說,雪是契丹人的血液,唯有徹骨的寒冷才能讓人內心永葆熱血。只見窗外,雪花像棉絮一般洋洋灑灑,又如千軍萬馬席捲而來。再看院中,真似“千樹萬樹梨花開”,地上的雪已有兩寸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響。蕭燕燕想起今年春天栽種的幾株梅樹,便起了踏雪尋梅、煮雪烹茶的興致,遂披上白狐斗篷,戴上新制的紫貂風雪帽,換上氈靴,出門賞雪尋梅。
快至廚房的時候,忽然聽見裡面傳來女孩的爭吵聲,似乎其中一個還是自己的貼身侍女阿離。蕭燕燕跨步進去,果然看見阿離和二姐鸚哥的侍女弗奴正怒目對視。見兩人都是梨花帶雨,蕭燕燕不禁覺得好笑,叉腰問道:“你們倆這是唱的哪一齣啊?”
阿離看見主子來了,彷彿見到救兵,忙一手拉住蕭燕燕,一手指着弗奴,哭着說道:“小姐你來的正好,這小妮子說你渾話,你快賞她幾個嘴巴!”
弗奴看見蕭燕燕來了,本有點心虛,可一聽阿離告了自己的狀,心想事已至此,便挺着腰桿說道:“我沒有胡說,全上京都知道的事,還有假嗎?”
蕭燕燕聽的糊塗,向阿離問道:“她說了什麼?”
阿離恨恨地戳着弗奴說道:“這死丫頭說...說小姐吃着碗裡的看着鍋裡的,說…說小姐就要入宮當皇后了!”
蕭燕燕聽得一驚,轉臉冷冷地看着弗奴問道:“你聽誰說的?”
弗奴被蕭燕燕看的發慌,小聲嘟囔着:“大家都傳開了,不信...不信三小姐去問老爺啊。”
蕭燕燕不理她,轉身跑進雪中,後面阿離一邊喊着“小姐”一邊跟着跑了出去。蕭燕燕覺得蹊蹺,她雖然知道這個皇后定出自蕭氏後族,也想過可能是自家,但她以爲必是二姐無疑,因爲自己與德方哥哥是是有婚約的啊。她心裡急,不顧雪天路滑,幾步便跑到了和睦廳,看見父親母親正在說着什麼。蕭思溫和夫人看見蕭燕燕急急忙忙地跑進來,先是一愣,接着對視了一眼,蕭夫人臉上不禁露出難色。這個動作被蕭燕燕看在眼中,心裡一沉。
蕭思溫虛咳了一聲,裝作翻看手中的書,低頭問道:“燕燕啊,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蕭燕燕平復了一下心緒,靜靜問道:“父親,我聽說...聽說二姐要當入宮了,是嗎?”
蕭思溫將手中的書一合,幽幽地看着自己這個小女兒,冷冷地說:“不,不是你二姐,是你。”
蕭燕燕不敢相信,她搖着頭問道:“不可能,我和德方哥哥已有婚約啊!”
蕭思溫將手中的書放到一旁:“他並無提親,口說無憑,這婚約不做算。”
蕭燕燕沒想到父親會這樣說,幾乎站不穩,身後的阿離趕忙上來攙扶。蕭燕燕甩開阿離的手,忍着淚說道:“可是…可是父親...您知道的,我與德方哥哥
...兩情相悅,若不是公務繁忙,韓伯父早就來提親了啊。”
一旁的蕭夫人見此景,也是心痛,忙哽咽着上前勸道:“燕燕,別怪你父親。他的本意...也是將你二姐嫁入宮中的。只是...只是皇上卻只要你,你要知道,皇命難爲啊。”
“皇命?”蕭燕燕冷笑一聲,忽然想起了大姐成婚那個晚上曾對她和鸚哥說過的關於“各取所需”的話,雙眼一閉,兩行熱淚滾下。她咬着嘴脣,對蕭思溫說:“父親,究竟是皇命難爲,還是官位難保呢?是女兒重要,還是您的仕途更重要?”
聽此話,蕭思溫氣的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桌上的茶水溢了出來。他霍然起身,眼中射出寒光:“我苦心培養你們姐妹十幾年,今天看竟是都白費了!告訴你,這榮華和官位,爲父根本不曾看在眼裡。但若是爲了大遼的江山,爲了黎民百姓,別說是你的婚嫁,就是要爲父的性命,我也是在所不惜的!”一口氣下來,蕭思溫咳嗽不止,蕭夫人忙上前替他撫胸。
蕭思溫的的盛怒讓蕭燕燕愣住,她想起父親的種種教誨,想起他的爲人,也深信父親並不是貪戀權貴的人,可是她想不明白。
“那…那...父親...爲什麼,這是爲什麼!”
看着蕭燕燕悲慟的樣子,蕭思溫也有些也於心不忍,他眨了眨泛着淚光的眼睛,慢慢說道:“當今皇上,年少有爲、懷仁勤政,是百年不遇的賢君。爲父已決心,要爲他傾盡畢生之力去輔佐。不僅是爲了他,也是爲了我大遼的百年基業。只是古來明君,除了賢臣,還要有賢后。想我太祖皇帝如何神武,卻因爲應天皇后寵愛幼子,擾亂綱常,這纔有了後世的種種亂政。不是父親自私,這皇后必要出自我府,我才能放心。”說到這裡,蕭思溫長嘆一口氣:“你們姐妹三人,阿依古英勇有餘而才智不足,鸚哥性情雖好,卻不免心思過細,而且…...”說到這裡,蕭思溫猶豫了一下,又接着說:“只有你,自小就蕙質蘭心,胸中有量,是皇后最合適的人選。何況,皇上幼時遇故,身體並不康健,我大遼又有皇后攝政的傳統,所以這後位就更加重要了。燕燕,希望你能明白父親的苦心。”
父親的這番話,蕭燕燕只聽進了一半,她何曾想過,這大遼的盛衰竟然還要她一個女子去承擔。若這江山爲重,若這帝王爲重,那她,就真的輕如葦草嗎?蕭燕燕喃喃說道:“父親,這不公平!”
“公平?”蕭思溫哼了一聲,“你還沒有資格和我說公平。你這十六年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錦衣玉食!你去外城看看,看看那些像你這樣年齡卻在賣苦力、賣唱、賣笑的姑娘。那些涌進城裡的難民你也看到了,他們過的又是什麼樣的日子,暴屍街頭的人中又有多少像你這般大的女孩!”
蕭夫人見他說的難聽,不禁喚道:“思溫!”
蕭思溫卻當做聽不見,上前一步說道:“燕燕,沒有人願意過那樣的日子,也沒有人天生就該坐享其成。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世上之事,從來都是陰晴圓缺。爲父和你母親,也是抱着將死之心的。”
聽着這些殘酷的話,看着父親冷漠的面孔,蕭燕燕既絕望又茫然,她彷彿感受到了命運的強大力量,正將她推向未知的深淵。
看見女兒怔住,蕭思溫轉過頭嘆道:“你也不必擔心,皇上是賢良之人,他既然有意於你,就不會負你的。”
皇上!蕭燕燕忽地靈光一現,對,既然皇上是賢君,那君子不奪人所愛,反正在父親這已然無望,不如現在就去找德方哥哥,向皇上表明心跡,求皇上成全!想罷,蕭燕燕轉身就要走,卻被身後的父親叫住。蕭思溫彷彿看穿了女兒的心事,面無表情地厲聲說道:“你不要想着再把德方拖下水。他的前途你可以不要,那他的父親呢,他韓氏一族的生死榮耀,你也要一起葬送嗎?”
蕭燕燕沒有回頭,雖然父親的話也使她猶豫,但她還是大步走了出去。蕭夫人擔心
女兒會做傻事,不禁在後面喚她。“別追了,她會回來的。”蕭思溫平靜地說。
“你也是,剛纔爲什麼說那些狠話。”蕭夫人責怪道。蕭思溫長嘆一聲:“我們的女兒你還不知道嗎,置之死地,方能重生。”
蕭燕燕轉身從和睦廳走出來,心裡亂作一團,急忙中正和一個人撞個滿懷,擡頭一看,竟是韓德讓。只見他滿身滿頭都是雪,定是站了有些時間,剛纔自己和父親的對話他一定都聽見了。蕭燕燕本來有千言萬語,滿腹委屈,這一見面卻忽然不知道從何說起,唯有眼淚不爭氣地先流了下來。
韓德讓的確都聽見了。事實上,蕭思溫今晚本是約了韓德讓,要和他講明自己的安排,想着讓韓德讓去說服女兒燕燕。結果卻是蕭燕燕在韓德讓前知道了真相。寒風大雪中站了半個時辰,韓德讓全身僵冷幾乎失去知覺,可是比起身上,心裡的寒冷卻更加刺骨。看着蕭燕燕淚如雨下,韓德讓心如刀割,他擡起僵硬的手想替蕭燕燕擦拭臉上的淚水,可卻在半空中停了下來。
蕭燕燕見此狀心中已有不好預感,她輕輕問道:“都聽見了?”
韓德讓點點頭,努力擠出一絲苦笑。
“去見皇上,求他成全。或者,帶我走!”蕭燕燕盯着那雙有些模糊的雙眸,幽幽地說出其實自己也很心虛的話。
韓德讓只覺胸口絞痛,彷彿被從人用手在身體裡緊緊扼住心口。他不敢去看蕭燕燕期待的眼神,只能側過頭,攥緊兩個拳頭不讓自己顫抖,用盡全身力氣從嘴裡蹦出三個字:“我不能。”
一陣寒風呼嘯,夾着雪花向兩人傾灑過來,“我不能”這三個字好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蕭燕燕卻不驚訝,彷彿她早就猜到會是這個結果。他們自小一同長大,她怎麼會不瞭解德方哥哥呢。
蕭燕燕踉蹌向後退了幾步,哭笑着說:“我大姐在出嫁那天跟我說,這是我們蕭家女兒的宿命。我當時以爲,自己躲得開,誰知道,一切早有安排,根本沒有意外。”
蕭燕燕的話如同利劍句句刺在韓德讓的心上,有那麼一瞬間,他真想牽起她的手就這樣一走了之。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從小就被父親告知,先爲臣,再爲子,如今上有國家,下有老父,他怎麼能爲了一己私利就全都拋下。但此時他是那樣的恨自己,恨自己爲什麼不早些去蕭府提親,恨自己爲什麼這樣瞻前顧後。這一切是多麼諷刺,他幾乎是親手將心愛的女人送給了自己全力維護的兄弟!
“綽兒,你恨我吧。”看着蕭燕燕像一株雪夜中飄搖的紅梅,而自己就是那個折花人,韓德讓痛苦地說道。
此時的蕭燕燕卻變得平靜,她望着滿天風雪瀰漫,伸出手接住從天而降的雪花,看着它們融化在自己手掌裡,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對韓德讓說:“你看這雪花,飄下來的時候是多大的勢氣,可落在手上,轉瞬就不見了。”透過迷朦的雙眼,看着眼前這個陷入自責和痛苦的男人,蕭燕燕靜靜說道:“德方哥哥,我不恨你。你忘了我吧。”
韓德讓知道,這就是訣別。
雪越下越大,他們之間,是一片白茫茫的風雪,可在兩人眼中,這便是千山萬水。
半月後,一臺十六人的赤金御輦將着鳳冠霞披、龍鳳團袍的蕭燕燕從蕭府接到皇宮,因爲正值穆宗喪期,所以省了教坊禮樂,但大於越耶律休哥爲媒,南樞密院密使高勳爲使,以及浩浩蕩蕩的皇族迎親隊伍,足以彰顯皇家氣派。御輦行至內城,在元和殿前停下,蕭燕燕緩緩下轎,透過面前紅色的薄紗,看見皇上正站在丹墀上。她看不清皇上的表情,也看不清周邊的一切,只覺得眼前是像霧一樣濃的散不開的紅。
一羣烏鴉從頭頂飛過,留下空曠的鳴叫。蕭燕燕擡頭看了看猩紅色的天空。她知道,從今往後,那個無憂無慮的蕭府三小姐已經不在。從今往後,她是大遼皇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