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上京城,天氣回暖,護城河的水已經融化,樹枝上也開出了黃黃綠綠的新芽,玉蘭花骨朵像嬌羞的少女含苞待放 ,只是春風中還透着瑟瑟涼意。冷清的街道上有一行人顯得格外注目。走在前面的是一對年輕的夫婦,男子穿了一身猞猁羊毛鑲邊緞袍,紅帶束腰,頭戴氈帽,像個富家公子,身旁的女子身着石青銀鼠襦裙,雲鬢鳳釵,美麗端淑。他們後面跟着兩個男子,都是素色長袍併紗帽,像是兩個隨府教書的先生,可神情聲貌又明明像是老爺。
這對夫妻便是耶律賢和蕭燕燕,後面跟着的則是蕭思溫和高勳。原來這一日,耶律賢見春光明媚,便心血來潮,想到外城微服私訪。蕭燕燕畢竟歲數小玩性大,在皇宮裡憋了幾個月,一聽可以出宮,也是高興的眉開眼笑。蕭思溫擔心帝后安危,於是派禁軍統領女裡帶着一百個親軍侍衛扮成百姓悄悄跟在後面。
上京北城是契丹官員、貴族的府邸所在,又有上京留守司、鹽鐵司、綾錦院、內省司等辦公衙門。除此之外,祠堂、孔子廟、國子監、寺廟、道觀等宗廟禮教場所也都在北城。一直到了靠近南城的一大片空地上星星落落扎着的幾個氈帳裡,纔看到有契丹貴族飲酒嬉戲。這片空地是專爲契丹人在城市裡適應遊牧生活而特別留置的。耶律賢等人本準備在南城裡好好逛逛,可眼前的景象卻令他們失望,偌大的南城,雖然房屋鱗次櫛比,卻都空無一人,只有酒館裡能看到一些吃酒的契丹人。偶爾看到一些漢人,不是在插標賣首,就是替主子辦事行色匆匆的奴才。耶律賢不禁蹙眉,雖說現在天氣還冷着,可這街道上也不至於蕭瑟到如此,可見這個冬天,百姓的日子並不好過。
見皇上眉頭不展,蕭思溫便提議找個館子喝些熱茶。四個人邊行邊逛,來到一個門臉大方的酒家,見二樓只有一個男子獨自飲酒,便挑了一個安靜的雅座坐了下來。店小二見來人打扮的漢不漢、胡不胡,但衣着華貴、氣吐不凡,知道定是官宦人家子弟,也不敢怠慢,上好茶水和精美點心一會兒就擺了一桌,然後就遠遠站開。耶律賢啜了一口茶,盯着窗外空蕩蕩的街道,幽幽嘆道:“記得盧升之在《長安古意》裡描寫長安景象時寫‘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龍銜寶蓋承朝日,鳳吐流蘇帶晚霞。百尺遊絲爭繞樹,一羣嬌鳥共啼花。’可如今看看上京,真是天上地下。你們說,這是爲什麼?”耶律賢轉向蕭高二人問道。
高勳心裡琢磨,今天皇上高高興興微服,不能這麼愁眉苦臉的回去,便笑說:“公子也不必太傷神。上京天氣尚寒,百姓商客們窩在家裡不出來也是有的。至於這插標賣首的事,歷朝歷代都有的,漢高祖劉邦不是還鼓勵貧苦人家賣兒賣女,視爲救荒的手段呢。”
蕭燕燕嚼着高勳的幾句話,總覺得哪裡不對。耶律賢聽罷也不言語,又看向蕭思溫。見皇上望着自己,蕭思溫忙說到:“回公子,依老夫看,一則呢,咱們契丹人自古四處遊牧,對於城市生活還不太適應。再則呢,上京的漢人,除了官員就是俘奴和難民。這裡地處牧區,耕地本來就少,漢人在上京除了爲奴爲婢,確實沒有好的營生。”
耶律賢若有所思,眯起眼睛看向遠方,喃喃道:“不僅這樣。”
“哈哈,公子的問題只要八個字就能解釋。”耶律賢正沉思着,突然聽見坐在身後背向自己的男子一邊喝酒一邊說道。耶律賢見那人一副書生打扮,自斟自酌,形態風流,又聽他說的成竹在胸,便有了興致,笑着問道:“哦?請聽先生高見。”
那男子仰頭飲了一杯酒,朗聲說道:“立足中原,四夷來朝。”
契丹人向來最忌諱別人講這個“夷”字,高勳不安地斜眼看了一眼皇上,見耶律賢並無不快,反而繼續問:“小生不才,請先生明示。”
那男子似有醉意,晃着腦袋說:“你沒聽說過唐太宗曾說嘛,‘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依朕如父母’,如果夷狄都能像對待父母一樣對待唐太宗,那長安怎麼能不繁華呢。”
耶律賢眼中放着光,似乎聽到了他想知道的東西,卻又哪裡摸不透,急着追問道:“先生,可是...可是李唐乃中華王朝,正源本溯。如今,契丹被視爲夷狄,那該如何‘愛之如一’呢?”
“中華王朝,”那男子哼了一聲,又飲一杯酒才說,“公子,你難道不知道李唐一族本就擁有鮮卑血統嗎,唐太宗的長孫皇后就是鮮卑人呢。再說,程晏的《內夷檄》說的纔好:四夷之民長有重譯而至,慕中華之仁義忠信,雖身出異域,能馳心於華,不謂之夷矣。中國之民長有
倔強王化,忘棄仁義忠信,雖身出於華,反竄心於夷,不謂之華矣。豈止華其名謂之華,夷其名謂之夷邪?” 說到這裡,那男子似有些激動,揚着手中的酒壺說道:“唐朝末年,皇帝昏庸,藩鎮割據。藩帥不守臣節,貪權慕利,徵兵重斂,以致上行下效,驕兵橫行,民無寧日。這樣的中華之主,有何可戀。若是現在能有一賢君,尊儒重道,知人善用,愛民如己,我室昉管他是華是夷,爲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好!”耶律賢騰地站起身,也忘了身份,激動地雙目炯炯,臉色微紅,倒把一旁的蕭燕燕和高勳驚的一愣,也都跟着站了起來。蕭思溫見狀,若有所思地向那人走去,輕輕喚了一句:“ 室昉大人?”那人正沉浸在自己的高談闊論中,忽地聽人叫自己,一擡頭髮現竟然是魏王蕭思溫,不禁一怔,結結巴巴說道:“蕭...蕭大人,您......”
蕭思溫只微微一笑雙手攙起有些醉意的室昉,一邊在他耳邊耳語。室昉順着蕭思溫望去,看見高勳的時候還正常,當聽到旁邊的年輕男女就是帝后的時候,嚇的呆立在原地。他職位低,當初在順天們接駕的時候只遠遠見過耶律賢一眼,哪想到天子如今就近在眼前。室昉慌忙中剛想下跪,便被一旁的蕭思溫扶住,低聲囑咐道:“皇上今天微服,別露了風聲。”
耶律賢此時也恢復了鎮靜,笑着對衆人說道:“怎麼都站起來了,這位先生,一起坐坐可好。”那邊高勳已經着人添了一把椅子,室昉這纔有些惶恐地坐在下首。
耶律賢見他冷風中只穿了一件洗的發白的綢袍,四十不到的年紀,髮髻中卻已見白絲,但面目矍鑠,頗有仙風道骨之姿,心裡歡喜,便笑着問:“先生叫室昉 ?”聽皇上問話,室昉微微頷首道:“是,臣...呃...在下...是翰林學士室昉 。”
耶律賢點點頭,繼續說道:“你剛纔的一番話,說的我敞亮,很受用。”室昉此時也慢慢恢復了神色,聽到皇上的誇獎,只略微一笑:“公子眼明心亮,這些道理早就存在心間,在下只是拋磚引玉罷了。”
耶律賢知道他還有話,便又問:“那按你說,當今大遼皇上應該怎麼做呢?”
室昉稍稍有些猶豫,眼前一北一南兩位朝廷重臣在場,而自己一個小翰林卻在議論朝政,似乎不妥。耶律賢彷彿看出他的心思,指着蕭高二人說道:“他們是我府裡的清客,和先生一樣,但說無妨。”
室昉已明白皇上的意思,胸口一熱。他本是後晉進士出身,太宗時入遼朝爲官,做官十載,卻總是禮部知事、翰林學士這樣無關痛癢的官職。今日得見聖顏,又得聖眷,心中多年的鬱郁不得志一掃而空,猶如千里馬遇伯樂,舒眉展意,侃侃而談道:“依在下看,若想使‘近人悅,遠人來’,皇上有三件事可以做。第一件,開儒學,廣納漢士。儒學一直被視爲中國的正統思想,程晏的《內夷檄》裡說的‘仁義忠信’便是儒家的核心思想。 中華有識之士,十之八九是漢儒。所以皇帝應該在大遼尊儒學、推儒學,這樣不僅能夠籠絡漢人,對於契丹人和漢人的融合也是有利無害的。”
高勳是後晉武將出身,本就瞧不起室昉這樣的讀書人,所以他對於室昉剛纔的一番話很不以爲意。“我以爲先生有什麼高見呢,難道您不知道,太祖太宗開國的時候就把尊儒術定位國策了。”
室昉卻不在意,微笑說道:“國策是定了,卻沒有很好的執行。據在下了解,北城的孔子廟,去拜的依舊是漢人,而國子監在穆宗之後更是成了一個擺設。還有更重要的——”室昉故意停頓了一下,耶律賢忙追問:“是什麼?”
“科舉!”室昉直視着皇上,正色到, ”只有通過這種被漢人廣泛認可的方式選拔官員,才能體現出皇上對於漢學漢人的重視,也能爲朝廷選拔出更多的人才。”
室昉這些話都說到了耶律賢心裡。自登基以來,他心裡有一百件事想去做,卻沒個頭緒,今天聽到室昉一席話,茅塞頓開,恨不得現在就下旨。耶律賢按捺住激動,稍思片刻,對室昉 ,也是對蕭高二人說:“你說的沒錯,這些事馬上就要辦。回去之後就着禮部安排祭拜孔廟之事,要成爲規制。還有,讓帝后兩族十二歲以上的男子都去國子監學習,這件事就由室昉和...耶律賢適一起來辦。科舉的事情,我想可以先從南京辦起,畢竟那裡漢人比較多。室昉先寫出一個章程給我看,我下旨給韓德讓,讓他認真給我選幾個像你這樣的人才!”
見皇上做事如此雷厲風行,室昉心潮澎湃,激動得不知該說什麼。可耶律賢卻不給他時間,追問道:“你剛纔
說三條,這第二條是什麼?”
室昉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心緒,眨眨溼潤的眼睛,聲音更加堅定地說道:“第二條是還耕。剛纔蕭大人說的對,上京的漢人除了當官的,就是給人當奴才。這是因爲他們沒有耕地,不能自給自足。有道是‘民富則兵足,兵足則國強’。在下知道,上京城外有一些耕地被圈爲貴族的私地,還有一些耕地乾脆荒着。如果能把這些土地給漢人耕種,他們就可以過上更好的生活。這樣,還怕漢人不歸附嗎?”
耶律賢不禁冷眼掃了一下蕭思溫和高勳。雖然室昉沒有說明,但是他知道貴族們所佔的耕地面積肯定不小。可是,他剛剛繼位就削減貴族的權益,定會招來非議,更有可能帶來譁變。沉思片刻,耶律賢目光一閃說道:“頒旨下去,從今往後,在上京圈地必須上報朝廷得到允許。還有,要趕緊丈量上京的耕地,這件事蕭思溫和高勳去辦。”聽到此話,蕭思溫和高勳連忙頷首領命。
耶律賢又展顏對室昉說:“這些土地是國家的,等丈量整肅後,我低價租給漢民去耕種,五年之內只收租金不收賦稅,所得的糧食都歸他們自己,你說怎麼樣?”
這樣的恩惠是從來沒有過的,連蕭思溫和高勳也是一臉驚訝。室昉簡直不敢相信,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只得頷首哽咽道:“在下...替他們...謝過...謝過公子!”看到室昉感激的樣子,耶律賢也是欣慰,他飲了一口茶,緩緩說道:“三件事已說過兩件,最後一件是什麼?”
這最後一件事室昉本來猶豫,可見皇上改革之心如此堅決,便橫下心來,嚥了一口吐沫說道:“最後一件事關乎國家法度。孔子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如今國家初定,實在不宜用嚴刑酷吏使人民擔驚受怕,尤其不能濫用權利。國之法,最重要的是‘量刑’和‘公平’啊。”
耶律賢沉思不語。室昉說的是實情,穆宗殘暴,隨隨便便處死的奴婢不計其數,上行下效,暴戾之風甚囂。他登基之後有心整頓,大赦天下之餘,也已經着刑部完善法典。只是這‘公平’二字,卻說來容易做來難。完全的公平必將激怒契丹貴族,動搖國本,風險太大了。高勳在一旁聽了半天,見室昉直擊國家中樞,心中已是不滿,他剛想反駁卻聽室昉又說道:“法度關乎國家社稷安危,需要從長計議。只是眼下有一件小事,可以先行。”
“什麼事?”耶律賢冷眼問道。
“恢復鍾院。鳴冤鼓這一制度始於漢,太宗的時候傳入我朝,可惜被先皇取消了。在下認爲這是一個必須保留的制度,窮人人微言輕,鍾院給了他們擊鼓鳴冤的機會。若是連這點‘特權’也取消了,那真是讓人心寒啊。”室昉本想說漢人,話到嘴邊卻改了口。
耶律賢重重放下手中的茶杯,說道:“好,這個我還真的沒想到。高勳,明天就告訴韓匡嗣,把上京留守衙門門口的鳴冤鼓架起來!”高勳雖然心裡不樂意,但也只能領旨。
耶律賢點點頭長舒一口氣,不由得信心倍增。趙宋自從去年攻打劉漢不成後,似乎就改變了擴張的策略,只積極向南推進,對大遼更有示好的意思。對於大遼來說,這是一個難得的休養生息、改革積累的時機。這樣下去,不出五年,大遼會是另一番風貌。耶律賢從窗戶望出去, 彷彿繁華喧鬧的上京就在眼前。
一陣涼風颳過,耶律賢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室昉緊張地問道:“公子,再飲幾杯熱茶暖暖身吧?”耶律賢微微一笑:“今天聽你一言,我心已暖啊!”蕭思溫見時機已到,湊到耶律賢面前小聲說道:“皇上 ,老臣有一個不情之請。今天皇上雷厲風行,一下子定了這許多大事,室昉更是有幸替皇上排憂解難。只是...如今他還是五品翰林,有言‘名不正,言不順,事不成’,雖有皇上旨意,恐怕...辦起事來...還是不方便。”
這句話倒是提醒了耶律賢,他哈哈一些,扶着額頭說:“提醒的是,提醒的是,封室昉爲樞密院承旨,兼任政事舍人,專掌傳宣詔命,如何?”室昉誠惶誠恐,趕忙謝恩,卻沒有留意到一旁高勳陰沉的面孔。耶律賢看了看天色,伸了伸胳膊,覺得心情開朗許多,對衆人說道:“時辰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半天光景,蕭燕燕一直在一旁默默傾聽,室昉的話有些她在府裡聽父親說過,有些也是第一次聽到。儘管很多內容她還不能明白,但還是對這個室昉另眼相看,同時也對皇上改革的決心讚歎不已。只是從父親諱莫如深的笑容中,她隱隱覺得,今天發生的一切和父親有着莫大的關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