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賢得了室昉,如獲至寶。大遼向來多武將,耶律休哥、耶律沙、耶律喜隱,都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猛將,卻缺少治世之能臣。如今有了室昉,耶律賢簡直是如虎添翼。因此他微服回宮後,聖旨就一道一道地下來。從拜孔廟到開國子監,從丈量耕地到置鍾院,上到蕭思溫、室昉,下到縣令縣丞,都忙碌起來。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高勳卻告了病。此時,他正斜靠在廳堂的臥榻上,雖然額頭上頂着溼巾,眼睛卻幽幽地盯着香爐裡升起的白煙,心裡犯着琢磨。當初保耶律賢登基,明明自己是頭號功臣,可風頭卻都讓蕭思溫搶了去。北府宰相兼北樞密院密使,如今女兒成了皇后,蕭思溫又封了魏王,好大的威風。雖然自己也升了官,可處處還要看蕭思溫的臉色,想往朝廷裡塞幾個自己人,他就推三阻四的,自己的門生就沒少安排,明明就是過河拆橋。想到這裡,高勳登時眼睛一亮,他怎麼想都覺得那日皇上微服偶遇室昉,根本就是蕭思溫和室昉一手安排的好戲!雖然室昉現在還只是樞密院承旨,可皇上日日召見,事事諮詢,風頭完全蓋過了自己這個南樞密院密使,誰知道哪天會不會把自己給頂了。這麼想着,高勳氣憤地摘下了額頭上的溼巾,往榻上一扔。
正此時,家奴來報,禁軍統領女裡和北樞密院副使蕭海只來探望,高勳連忙將溼巾蓋在額上,閉眼做休息狀。女裡原只是個訓馬小底,後來被耶律賢收到府中。因爲馬上功夫了得,又曾經護駕前往懷洲助耶律賢登基,所以被耶律賢封爲禁軍統領,雖然他非貴族,卻被視爲皇上的心腹。女裡身着戎裝,腰繫佩劍,耳墜銅環,傳統的髡髮上帶着圓頂氈帽,一雙小圓眼睛滴溜溜地嵌在一臉橫肉上,邊喊着邊走了進來。“高大人,聽說你病了,要不要緊啊?”
高勳彷彿剛睡醒,聽到叫聲震了一下,才略起了起身,摘下頭頂的溼巾,笑着答道:“無礙無礙,讓兩位惦記了。”
跟在女裡後面的蕭海只則打扮斯文,他身穿醬色錦袍,頭戴平頂氈帽,額前飾金花,腦後垂帶輕飄。雖然姓蕭,但蕭海只和蕭思溫並非一脈。遼太祖建國之初,因爲追慕漢高祖皇帝,又認爲述律氏、乙室氏和拔里氏功勞極大,可比漢開國丞相蕭何,遂將後族一律改稱蕭氏,並立下規矩,耶律氏只可娶蕭氏女子爲妻。蕭思溫是蕭姓拔里氏,蕭海只則是蕭姓乙室氏。這個蕭海只是個心思縝密的人,老早就猜到高勳得的是心病。見高勳紅光滿面,就知道自己猜的沒錯,所以只笑笑坐了下來。
女裡性急藏不住話,寒暄了沒兩刻就露了底:“高大人,你知不知道,我這個上京皇城使皇上沒準?”
這事高勳早就知道,他料到今天女裡來就爲此事,便裝模作樣嘆氣說:“怎麼不知道,雖然我在養病,也聽到些風聲。我還知道皇上屬意誰呢?”
“誰?”女裡緊張地問道。
“還有誰,當然是魏王力薦的耶律斜軫啊。可惜我在皇上面前爲你說盡了好話,還是——”
“啪”的一聲,女裡將手裡的茶杯往案上一擲,恨恨說道:“又是蕭思溫,前幾日要我放府裡的漢奴,現在又來和我搶上京皇城使,真不知道我哪裡得罪了他,爲什麼跟我過不去!”
一旁的蕭海只呵呵一笑:“女裡大人也不要想太多,魏王也不是針對你,只是...只是他新官上任,總要放幾把火,籠絡一些人啊。我可聽說了,他還要把二女兒嫁給趙王呢!”
“什麼?”不光是女裡,連高勳都是一驚,這可是他沒聽過的消息,但是蕭海只總管後族事務,這消息假不了。
見兩人給自己說的愣了,蕭海只反倒不慌不忙地啜了口茶,慢慢說道:“三個女兒,一個皇后,兩個王妃,這以後朝廷裡還不是魏王想讓誰上,誰就上嗎?”
聽了這話,女裡憤憤地向地上啐了一口:“靠女兒出頭,算什麼能耐!”
“你這話還真說錯了。”高勳從榻上站起身,邊活動筋骨,邊踱步說道:“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唐明皇是不是聖君?一個楊玉環不就‘從此君王不早朝’了嘛。”
女裡不通漢學,沒聽過什麼唐明皇楊玉環,便不屑一顧地說道:“皇...她一個黃毛丫頭,能折騰出什麼風浪。”
一旁的蕭海只苦笑着搖搖頭:“你也不看看她是誰的女兒?我只告訴你,對於她,不可小看。”
女裡眼珠子轉了轉,片刻展顏嘿嘿笑道:“這還不好辦,天底下漂亮女人還不多了,我就不信皇上沒有看膩的時候。”
高勳和蕭海只不禁對望,雖然女裡話說的粗俗,卻未嘗不是一個辦法。只是事關重大,兩人都不好繼續說下去,只好打着哈哈。又說了一陣,女裡便要告退,蕭海只卻猶猶豫豫似有話說。高勳早就看穿,在蕭海只耳邊笑笑說:“放心,您是宗親,只要在後面跟着魏王好好幹就好了,得罪人的事讓他去做,總有你出頭的一天。”
蕭海只說的沒錯,蕭思溫的確要把二女兒鸚哥嫁給趙王耶律喜隱,但這卻不是他的注意,而是耶律喜隱主動上門提親的。耶律賢登基之後,大赦天下,卻沒有解喜隱的圈禁。喜隱很清楚,新皇上依然對他不放心。他後悔當初爲什麼那麼衝動,要在先帝面前逞一時之快。如果當初他沒有被圈禁,那麼現在坐在承天殿上的會是那個病怏怏的小白臉耶律賢?當年,他的父親耶律李胡在與世宗的皇位爭奪中敗下陣來,被終身囚禁,直至病死獄中,如今,他又成爲世宗兒子的“階下囚”。想到這些,喜隱就萬般不甘,卻又束手無策,只得每日借酒消愁。喜隱身邊的漢人謀士上官豐卻是一個明白人,他捋着八字須,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對喜隱說道:“王爺無需自暴自棄,機會就在眼前,就等您去爭取呢。”
喜隱喝的醉醺醺,聽上官豐這麼說,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半信半疑地問:“什麼機會?”
上官豐向喜隱靠近一步,低聲說:“向蕭思溫提親,迎娶蕭家二小姐。”
喜隱哼了一聲,將杯中的酒仰頭飲盡,說道:“老子沒那個閒工夫。”
上官豐見主子不開竅,便耐着性子解釋道:“王爺怎麼不明白,這可是您如今唯一的出路!您不想想,娶了蕭思溫的女兒,您的身份就變了啊,您是蕭思溫的姑爺,是皇后的妹夫,也就是皇上的妹夫,那時候您就站在了皇上的一邊,那皇
上還會像現在這個防着您嗎?”
這話說的醍醐灌頂,喜隱不禁一愣,可眼中的光剛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懷疑地盯着上官豐問道:“可是...可是我現在這個樣子,蕭思溫...會...會把女兒嫁給我嗎?”
上官豐給喜隱斟了一杯酒,思索着說:“這個...在下雖沒有十足的把握,但王爺可以一試。雖然現在朝廷裡,表面上是蕭思溫一手遮天,其實是各自爲營。如今他大刀闊斧地改革,又得罪了這麼多人,自然也需要有人來幫他穩住地位。太平王遠在西北,遠水解不了近渴,耶律休哥又常年帶兵在外,韓匡嗣跟他也是忽近忽遠的。其他人不是年紀輕輕,就是剛剛提拔上來,都不能依靠。若是多了您這個契丹貴戚的支持,對他來說...可是有利無害的。”
聽了上官豐的話,喜隱緊緊地握着酒杯陷入沉思。良久,他“噌”地站起身來,一個仰頭飲盡杯中酒,又將酒杯重重扣在桌案上,說道:“好!就這麼辦,死馬當活馬醫了!”
當喜隱的媒人來到蕭府提親的時候,蕭思溫也吃了一驚,但很快他就看清了喜隱的意圖。蕭思溫暗自思忖,喜隱這個借雞下蛋的主意打得確實不錯,可他趙王又豈是省油的燈。先皇穆宗在位十七載,尚不能令喜隱臣服,如今這個輩分比他還要小的人做了皇帝,喜隱怎麼會輕易心甘,更別提他什麼“只讀聖賢書,遠離朝政”的假話。他寧可相信草原上的公羊生出小羊,也不相信耶律喜隱會讀書!念此,蕭思溫並沒有立刻答應媒人的提親,只是以女兒最近身體不康,臥病在牀爲由搪塞了過去。
對於這門婚事,蕭夫人也是一萬個不願意。如今一個女兒遠走西北,一個嫁入皇宮,都難得一見。還剩下一個女兒,生性清冷又病症纏身,她很想再留鸚哥一些日子,一邊養病,一邊給她挑一個性情溫潤的世家子弟做夫君。別說趙王正被圈禁,就是他張牙舞爪的性情蕭夫人也是看不上的。夫妻倆正說着,卻見鸚哥緩緩走了進來。她身穿一身梅色襦裙,青絲垂腰,瘦如柳枝,似乎一陣風就能吹走。蒼白的面孔上,臉頰深凹,深不見底的眸子周圍是一圈青色。雖然略施粉黛,卻遮掩不了一臉病容。蕭夫人不禁鼻子一酸,一邊皺眉對後面的侍女斥道:“快把斗篷給小姐披上!”
蕭思溫心裡很清楚,鸚哥得的是心病。當初皇上從懷洲還朝後,上京人人都在傳說,蕭思溫最溫良賢淑的二女兒要入宮了。只是,最後入宮的人卻是她的妹妹蕭燕燕。這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偏偏鸚哥從小就心細如絲,敏感多疑。本來就體弱多病的她,從那以後更是一病不起,湯藥不斷卻也不見好轉,整個冬天都把自己關在府裡。
侍女弗奴跟在鸚哥的後面,聽到夫人的話,趕忙將手中的紫貂斗篷給鸚哥披上。可鸚哥卻好像沒有感覺到,只面無表情地向父親和母親作了個揖,冷冷問道:“父親,母親,女兒聽說...趙王來提親了?”
蕭思溫稍稍猶豫才起身緩步走到鸚哥身邊,柔聲說道:“是,但是父親還沒答應呢,我想先——”
“我願意,”鸚哥微微揚起下顎,直視着父親的目光,“我願意嫁給趙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