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燕燕到了遼陽府之後,除了太醫每日問診,喝難以下嚥的保胎藥,她的飲食作息也都被嚴格控制。剛開始的時候因爲身體不舒服,蕭燕燕還能夠安心在牀上休息,聽太醫的囑咐。可是在遼陽府修養了一個月有餘,身體逐漸恢復,看着外面鳥語花香便躺不住了,總想出去踏青騎馬。阿離自然不肯,自從得知蕭燕燕有孕,她比主子還要上心。蕭燕燕想吃點什麼,或做點什麼,倒要先向阿離請示,蕭燕燕自己也是苦笑不得。
“小姐,您這也是要做孃親的人了,怎麼這樣不讓奴婢省心呢!”阿離一邊跺腳一邊說道。蕭燕燕見她一臉嗔怒,竟像個大老爺,噗哧一聲笑出來:“好好,我錯了,請老爺原諒。”阿離知道蕭燕燕故意逗趣,撅起嘴巴,瞪着杏仁般的雙眼:“哼,您要是再被阿離看到偷飲冷水,阿離就去告訴皇上!”
“什麼事要告訴朕啊。”兩人一回頭,發現耶律賢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笑着走了進來。阿離臉一紅趕忙行禮請安,剛纔得意洋洋的樣子已經全無。蕭燕燕剛想俯身請安便被耶律賢扶起 ,一眼瞟到阿離不知所措的樣子,不禁忍住笑說:“還不是阿離這個小丫頭,狐假虎威,這也不讓臣妾做,那也不讓臣妾做,臣妾都覺得自己快發黴了。”
耶律賢哈哈一笑,他本就年輕,見這主僕二人鬥嘴,也不禁湊趣道:“嗯,這回朕可要爲阿離撐腰。你這個狐狸可要爲朕看好你主子,可別放虎歸山了啊。”說罷三人都不禁笑出了聲。耶律賢感概地一嘆:“朕本來正煩心,到了皇后這裡心情果然舒暢許多。”一邊說着,一邊伸出手輕輕撫摸着蕭燕燕的肚子。蕭燕燕知道耶律賢定遇到了頭疼的事想找她訴說,於是對阿離使了一個眼色。阿離立刻會意,屏退了周圍的侍奴。
“皇上,爲什麼事煩心呢?”蕭燕燕將耶律賢讓到榻上,又從阿離手中奉上一杯茶,柔聲問道。
耶律賢端起茶杯卻不飲,淡淡說道:“原本也不是什麼大事。前幾日,女裡過來跟朕說他要告假回上京,說耶律斜軫趁他不在,搶娶了他的老婆。你也知道,耶律斜軫是魏王推薦的人才,爲人一向正直有理,出任上京皇城使也踏實,朕怎麼看他都不像是強奪人妻的人。倒是女裡,他向來貪圖女色,妻妾成羣。所以,朕當時也沒理他,只說會派人調查。諾,剩下的事,連奴你說吧。”說罷耶律賢呷了一口手中的茶水。
“是,”連奴頷首恭敬答道,“皇上令奴才派人星夜趕回上京查看,原來女裡大人的父親幾個月前去世了,留下繼母李氏。按照咱們契丹的習俗,女裡大人便要納李氏爲妾。這李氏名叫淑媛,她的父親李明德是個漢學儒士,李氏自然也受影響,將繼子娶後母看作是有悖倫理之事,寧死不從。還真的趁人不備欲上吊自盡,還好被奴婢救了下來,撿回半條命。女裡大人怕鬧出人命,便把李氏送回孃家養病,但卻沒有斷了續娶的念頭,三天兩頭派人去打聽。”說到這裡連奴頓了頓,擡眼看見皇上讚賞的眼神,又見皇后聽的認真,便嚥了口吐沫接着說道:“李明德知道女裡大人定不會輕易作罷,又不忍心眼見女兒爲名節赴死,便想了一個主意,趁着女裡大人隨駕行營之際,把女兒又許給了耶律斜軫爲妾。沒想到,耶律大人竟對李淑媛一見鍾情,疼愛有加,這李淑媛呢也柔順恭敬,夫妻關係倒是融洽。奴才派去的人回報說,女裡大人的家奴一直在耶律大人家門口守着,因主子不在也不敢擅作主張,怕是得了命令就要去惹事。”
耶律賢呵呵一笑,對連奴說:“看看,朕讓你小子平時多讀書還是有用的,如今講話也不像從前毫無章法了,幾個成語用的也得當,不錯。”連奴忙躬身賠笑。
耶律賢收起笑容,一邊把玩着腰間的玉佩,一邊沉吟着:“事到於此,也並不難辦。這李淑媛和女裡本就無婚姻之實,所以耶律斜軫也說不上搶了他老婆。況且耶律斜軫和李淑媛又琴瑟和鳴,自然也沒有拆散的道
理。只是契丹的婚俗裡,確實有父親亡故,子妻後母的約定。朕倒不想偏袒誰,只是想讓他們都心服口服。”
蕭燕燕在一旁聽了半天,心裡有了主意,猶豫一下,輕聲說道:“皇上,臣妾...有話說。”
耶律賢挑眉一愣,素來他同蕭燕燕傾訴政事,蕭燕燕只是傾聽,偶爾問上一兩句,少有發表看法的時候,不知爲何對這件事如此上心,故饒有興趣地說道:“皇后但說無妨。”
“是。”蕭燕燕微微頷首,款款說道,“臣妾還在府邸的時候,父親也常讓我們姐妹讀《列女傳》《女誡》這樣教誨女子的書。雖然對裡面的有些想法,臣妾也不敢苟同,但臣妾知道,對於漢人女子來說,貞潔就是‘一與之齊,終身不改 ’。李氏新喪夫,要她改嫁已是違心,何況還是要嫁給自己的繼子呢。如今李大人爲保女兒性命,將她嫁給耶律斜軫,若此時再把她還給女裡,李氏定沒有顏面活在世上。同爲女人,臣妾...很可憐李氏。”說到這裡,蕭燕燕不禁嘆了口氣,但很快就收起了悲憫之色,鄭重說道:“這是其一,爲情。爲理,臣妾知道,漢人對咱們契丹人的很多行爲風俗都以爲不堪,就比如子妻後母 。因爲這些風俗與漢人幾百年來所遵從的人倫常理相違背,所以漢人總看低我們契丹人一等,認爲我們落後。不是臣妾看輕自己,擡舉漢人。臣妾記得,皇上您也說過,契丹如今已不是草原上的一個部落,而是包羅萬象的泱泱大國。那麼無論契丹人或漢人都是您的子民,都應該受到您的庇護。爲了‘近人悅,遠人來’的宏願,您不是也應該尊重漢人的習俗嗎?”
蕭燕燕的一番話令耶律賢既驚訝又激動,他緊緊握住蕭燕燕的手笑着說:“綽兒,朕沒想到你能有這樣的眼界和胸懷。”
蕭燕燕被耶律賢熾熱的目光看得臉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臣妾一時心直口快,讓皇上笑話了。”
耶律賢溫存地搖搖頭:“不,你說的很好。其實,昨天魏王和室昉也是這麼跟朕說得。這件事,說小了是一件家事,可往大了說,則是契丹和漢人相融合的大事。他們建議朕在漢人中連着‘子妻後母、弟繼寡嫂,姐亡妹續’這三個婚俗都取締了。朕本還有些猶豫,因爲這畢竟關乎契丹幾百年的傳統。今天聽皇后一言,朕已經下了決心,明日就擬旨昭告天下!”
忽然,阿離“咚”的一聲跪了下來,瞬時已是淚流滿面。看得耶律賢和蕭燕燕一臉驚訝。
阿離挺着腰,帶着哭腔說:“皇上、娘娘,奴婢給你們磕頭了。”說罷便重重朝二人磕了三個頭。蕭燕燕被她弄的一頭霧水,忙問怎麼了。阿離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抽泣着說:“小姐,阿離...阿離有些話沒跟您說過。奴婢是漢人,小時候...跟...跟孃親從幽州逃難到上京,一個契丹人收留了我們,娶了我娘。我繼父...對...對我們娘倆都挺好,只是他命薄,沒過一年就死了。可是他弟弟卻...卻硬要娶我娘,我娘死都不肯,他告到官府裡,官府的人說...說這是契丹的風俗,漢人必須遵守……”說到這裡,阿離已是泣不成聲,只聽見嘴裡嗚嗚地說:“後來...奴婢和孃親被她趕了出來...我娘...我娘就凍死...死在街頭了…...”
看到阿離肝腸寸斷的樣子,想到她來到蕭府的時候也不過六、七歲的年紀,經歷卻這樣坎坷,蕭燕燕也不禁垂淚。她上前將跪在地上的阿離扶起,一邊爲她擦去眼淚,一邊柔聲問道:“那爲什麼當年我第一次見到你,問你叫什麼從哪來,你都搖頭呢?”
阿離淚眼朦朧地看着蕭燕燕,說道:“小姐,您給奴婢取名阿離,說‘離離原上草,春風吹又生’。那一日,便是奴婢的重生之日,奴婢永遠都是阿離。”
蕭燕燕欣慰地一笑,眨着淚眼說:“初見你時,我也不過才八歲,不知道爲什麼,就是看着
你投緣...這一晃,都快十年。”想起往事,主僕二人百感交集,竟相擁哭泣。
連奴是個機靈鬼,眼見此景,又瞥見皇上欲言又止,便笑着對阿離嗔道:“阿離姑娘,快彆着主子哭了,小心主子肚裡的龍胎啊。”這一句話驚醒了阿離,她忙止住哭聲,小心地將蕭燕燕讓到榻上,急的又跺腳又錘頭:“您瞧我,怎麼這麼笨,怎麼能讓主子動氣呢,奴婢叫太醫過來看看吧。”
蕭燕燕被她的樣子逗笑,剛想講話,只聽耶律賢邊起身邊佯裝皺眉嘆道:“都說草原的天晴雨無常,變幻莫測,依朕看啊,都不及女人的臉變得快。”蕭燕燕和阿離都不好意思地破涕爲笑,又聽耶律賢說:“好啦,明明是一件高興的事,倒弄得你們主僕二人哭了這一場。還是叫太醫過來看看把,不然朕不放心。綽兒,朕要去找魏王他們議事去了,晚點再過來。對了,你要是覺得熱,就派奴才再去取些冰匣來,不許再飲冰水了——阿離,伺候好你主子。”說罷,便帶着連奴離開了。
不用想,聖旨一下,女裡在家裡氣的直跳腳。他之前就因爲上京皇城使的的歸屬而對耶律斜軫記恨在心,如今耶律斜軫又趁他不在將李氏搶走,而皇上聖旨一下,他就從有理變成了無理,簡直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皇上爲了安撫他,給了他一個政事令的虛職,還誇他識大體有分寸。明明知道皇上這是打一巴掌給個棗,女裡也不得不嚥下這個酸棗。他只恨自己當初顧慮太多,就應該叫人直接闖府搶了李氏再說,自己得不到也不能便宜了耶律斜軫這小子。天氣本來就燥熱,女裡心裡憋着氣,又無處發泄,只得拿漢人奴僕發作。聽着滿院子裡的鬼哭狼嚎,高勳實在看不下去,不禁皺眉對女裡說:“你作踐他們有什麼用,倒在皇上那落了一個刻薄暴戾的名。”
女裡氣鼓鼓地回到座位上,讓下人把門關上,鼻子裡喘着粗氣說:“我看契丹人在皇上那就沒有好名聲。真不明白這個蕭思溫,明明是個契丹人,怎麼處處爲漢人說話!就不怕這幫漢狗反過來咬他!”話一出口,女裡纔想起來身邊的高勳也是漢人,不禁對他訕訕一笑。
高勳知道女裡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也不理他,只說:“他那是有恃無恐。我聽說,皇上本來還有些猶豫,是皇后在一旁吹了枕邊風,皇上這才下定了決心。”
女里正想吃一口冰鎮西瓜,聽了高勳的話,停下手說:“真的?這...這...他奶奶的,這小娘——”見高勳瞪着自己,女裡纔將剩下那個“們”字才嚥了回去。他把手中的西瓜往桌上一置,倏地目光一亮,湊向高勳說到:“高大人,我來煽動上京的契丹貴族,讓他們寫奏摺,反對取締契丹婚俗,或者彈劾皇后後宮干政!”
高勳哼了一聲說:“後宮干政,證據呢?口說無憑。你還不知道吧,她的老情人在幽州聯合了一羣讀書人向皇上上表,說什麼皇上此舉乃人心所向,皇上心懷萬民,乃百姓之福,天下漢人願爲皇上馬首是瞻。如此一來,你還怎麼搞?”
那些上表的文詞兒女裡沒聽懂幾句,倒是琢磨起來“老情人“三個字”。“老情人?你是說韓德讓?難道他和那位還......”
“你不知道?”高勳故作神秘地向女裡一笑,“那位進宮前,已經和韓德讓私定終身了。”
女裡的嘴張成圓形,這消息來的突然,他一邊摸着自己的禿腦頂,一邊露出不懷好意地邪笑:“還真小瞧了她…皇上知道嗎?”
高勳沒有理會女裡,起身踱了幾步,轉身對女裡斥道:“皇上知不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現在已經開始和她父親一起左右朝政了。今天只是煞煞你的銳氣,誰知道爲排除異己,明天會不會就——”說着在脖子上做出一個“殺”的動作。
女裡看着高勳兇惡的表情,不禁驚出一身冷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