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寧一年十月中,耶律賢動身前往上京西南面的永州冬行營。蕭燕燕因爲此時已有八個多月身孕,便留在上京沒有同行。耶律賢怕蕭燕燕一個人寂寞,於是留下蕭夫人和宋王妃鸚哥在上京陪伴她。因爲這個原因,蕭夫人從每月進宮一次改爲每月五、六次,而鸚哥卻因爲也有了身孕,加上她本就體弱多病,害喜很嚴重,蕭燕燕便讓她安心在府裡休息。
一晃過去一個月,耶律賢臨走前答應蕭燕燕會在初夕(除夕)前回來,蕭燕燕算算日子還有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也就耐心等待了。前日下了一天一夜的雪,早上卯時還未到,屋子裡就被窗外的白雪映的透亮。蕭燕燕想到前幾日見母親的時候,她的痰疾似乎又犯了,又想到這冰天雪地的,就讓阿離到蕭府告訴母親今日不必進宮,也看看母親的病況。阿離本是不放心離開蕭燕燕,還是辛古在一旁笑着說:“阿離姑娘,您要是不走這一遭,主子更不放心。”阿離這才猶猶豫豫地離開。
蕭燕燕本就喜愛雪天,見外面一片銀裝素裹,便想到御苑踩雪。辛古忙對身後叫道:“青梅、臘梅,還有塔達,你們陪主子去園子裡走走,都小心伺候着。”又對蕭燕燕笑說:“主子,奴才一會要去醫藥局拿您的安胎藥,一會再去伺候您。”蕭燕燕滿意地點點頭,便由青梅摻着出了崇德宮。
漫步到御苑,只見天高雲淡,白茫茫一片天地,彷彿被清洗過一般透徹。蕭燕燕看見遠處幾個宮女太監在堆雪人,不禁想起在府裡的時候,每到雪天父親就會帶着她們姐妹三人在院子裡堆雪人、打雪仗。她和姐姐們玩過雪後,會一起擠到母親身邊,一邊往手裡呵着熱氣一邊向母親討熱乎乎的甜湯喝。想到這些,蕭燕燕不禁嘴角上揚,不知不覺懷中的手爐已經冷了,便命塔達回宮裡再取一個,自己則帶着青梅臘梅接着信步閒庭。臘梅見蕭燕燕越走越遠,不禁有些擔心地勸道:“主子,咱們走的遠了,一會塔達該找不到我們了。”
蕭燕燕剛想轉身離開,卻瞥見不遠處似乎有一條無人踏過的小徑,一時好奇心起,便帶着臘梅青梅走了過去。
主僕三人順着小徑向前走了不到五十米,忽見一扇隱蔽的木柵欄,上面爬着乾枯的細枝,想夏天枝葉茂密的時候定是連門都看不見的。青梅輕輕推開木門,眼前赫然出現一個院子。小院分前後兩院,前院有三間小房,都已經被白雪覆蓋,到處堆的雪人雪獅子雪彌勒白燦燦光閃閃,一樹樹銀色雪掛蟠螭交錯,濃綠的常青竹上片片掛着晶瑩耀目的雪,彷彿在緩緩流淌下來。蕭燕燕看得發愣,向青梅問道:“我怎麼從來沒來過這,這裡住的誰?”青梅和臘梅互相對視一眼,回憶着說:“我聽說宮裡的偏苑住着一位師太,難不成就是這兒?”
蕭燕燕一聽住的是佛門中人,不禁肅然起敬,遂說道:“既如此...我們走吧,不要打擾出家人清修。”於是有些依依不捨地又沿着小徑走了出去。沒走幾步,忽然看見一個宮女打扮的女子慌慌張張地從她面前跑過,看到她的時候竟然驚得將手中的罐子掉落在雪地裡。那女子抖着手從雪堆中挖出掉落的罐子,轉身就跑。
“站住。”蕭燕燕見她行色詭異,心中早已生疑。見那宮女垂着頭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看不清面貌,便說道:“把頭擡起來。”
那宮女緩緩地擡起頭,卻不敢直視蕭燕燕,身體不自主地向後躲。
蕭燕燕見那宮女右臉頰有一顆黑痣,疑聲問道:“你是哪個宮的,本宮怎麼沒見過你。”
“回娘娘,奴婢剛剛進宮,所以...還…...”
蕭燕燕不等她說完又問道:“那你剛纔看見本宮跑什麼?”
那宮女將頭垂得更低,細聲說:“奴
婢...奴婢是給醫藥局送藥材的,怕晚了...大人要怪罪,所以…...”
蕭燕燕知道她在撒謊,便看了一眼身邊的青梅。青梅會意,遂向那宮女走近,逼問道:“你個奴才好大的膽子,皇后也敢騙,信不信現在就把你送到酷刑局,抽一百個鞭子,再割掉你的鼻子,看你說不說實話!”蕭燕燕和臘梅見一向溫柔的青梅裝起狠來也有模有樣,不禁抿嘴偷笑。
那宮女哪知青梅在唬她,嚇得搗蒜似的磕頭,嘴裡連聲道:“主子饒命,主子饒命!奴婢也是聽人瞎說的,不敢...不敢跟您說,才…才…...”
蕭燕燕聽她這話奇怪,不禁蹙眉問道:“你聽說什麼了不敢告訴本宮?”
那宮女低着頭,一邊抽泣一邊攥着裙角,吭哧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怯聲說:“奴婢...奴婢聽人說,魏王大人在...在永州...遭遇強盜,已經...已經死了。”
“什麼?”蕭燕燕只覺得眼前一黑,暈厥過去。
蕭燕燕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阿離滿臉淚水地看着自己。見蕭燕燕醒過來,阿離倏地睜大眼睛,生怕她會消失一樣,失聲喚道:“小姐,小姐,您醒了——青梅,快把藥端來, 快把藥端來!”
蕭燕燕想起剛纔那個宮女說的話,想向阿離問個究竟,可是小腹卻如萬箭穿過一般絞痛。她雙手緊緊抓着被角,努力張開嘴,卻疼的什麼都說不出來,急得眼角蹦出淚水。阿離見蕭燕燕慘白的臉上淌着豆大的汗珠,與淚水模糊成一片,又張着嘴不出聲,只以爲她是疼痛所致,心疼的邊哭邊說:“小姐,咱們小皇子要提前來了,您把這碗藥喝了就不疼了,就不難受了。”說着用勺子盛了一勺藥往蕭燕燕嘴裡送。
蕭燕燕心裡着急,更覺得腹部疼痛難忍,好像有人用棍子不停敲打一般。疼極之下,她不禁上身仰起,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吼叫,雙手在空手兀地一甩,正將阿離端着的藥打翻。阿離被眼前的景象嚇得不知所措,又急又怕,只拼命抓着蕭燕燕的手,嘶啞着喊道:“主子,主子,你怎麼了!胡太醫!胡太醫!”
蕭燕燕卻猛地反手抓住阿離的手,用近乎恐怖的眼神盯着阿離,用盡全身力氣問道:“父...父親...怎...怎麼樣?”
阿離心裡咯噔一下,但她知道此時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小姐知道真相,於是掛滿淚水的臉上努力擠出笑容說:“魏王...魏王很好啊,剛纔奴婢還聽夫人說...說老爺來信了,說...說還有十日就回來了。”
“真...真的?”蕭燕燕依然死死盯着阿離。
“真的,主子,是真的!”
見阿離說的信誓旦旦,蕭燕燕才長舒了一口氣,鬆開抓得緊緊的手,卻彷彿一下失去了支撐,忽然間覺得自己輕的好像一片羽毛,渾身半點力氣沒有,飄忽忽地倒在了牀上。阿離見蕭燕燕緊握着的手突然鬆開,又暈倒過去,剛剛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口,不禁對插屏後的太醫喊道:“胡太醫,主子又暈過去了!”
胡浩卿早就捧着湯藥跪在插屏外。皇后自從有孕以來都是他在照看,本來胎像一直都很穩定,還有不到兩個月就要生產,卻沒想到今天會發生這種事。剛剛皇后昏迷的時候他已經把過脈,知道皇后這是由於急火攻心,導致肝火上升,氣血不足,以致早產。若不趕緊破瘀通下,則會因爲鬱滯在內,血氣不暢而一屍兩命!他當然知道這其中輕重,一屋子人的生家性命就在這一瞬間了。所以他一聽到阿離的呼喚就趕忙說道:“皇后娘娘因爲動了胎氣,所以未足月就要生產。得趕緊讓娘娘喝下這碗止血安胎的湯藥,這樣娘娘纔能有力氣生
下龍胎啊。”
阿離忙從臘梅手中接過藥,見蕭燕燕面無血色,眼睛似睜還閉,氣息微弱,嚇得一邊哭一邊將藥向蕭燕燕口中送。“主子,主子您聽見了嗎,您醒醒喝了這碗藥啊...主子,皇上...皇上還有十日就回來了,他還要...還要看到您和小皇子呢,主子...您醒醒啊…...”
蕭燕燕這才又緩緩睜開眼睛,看到除了阿離,還有兩個產婆正跪她對面,四隻手抻着被子,正焦急地盯着自己。另一邊,青梅臘梅白梅有的端盆,有的拿水,有的扯布,余光中還能看見地上滿是血跡的衣服。蕭燕燕知道,自己真的要生了。此時,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一定要生下這孩子!看着阿離送過來的藥,蕭燕燕微微張開了嘴。阿離見狀,趕緊一勺一勺把藥喂下,直到一碗藥都被喝完。
這時,其中一個產婆看了看被子裡,擡起頭急切地說:“要生了,要生了,主子,您使勁呀,就要生了!”所有人立刻都緊張起來,阿離忙將一片人蔘遞到蕭燕燕嘴邊,像哄嬰兒一樣貼着蕭燕燕臉頰顫聲說:“主子,這是宮裡最好的人蔘,您含在嘴裡。您要是痛...就...就抓着奴婢的手,奴婢一直在這,皇上馬上就回來了,主子。”
此時蕭燕燕的面孔已經被汗水浸溼,頭髮上的汗珠滴滴答答從耳邊劃過。她慢慢將人蔘含到嘴裡,閉着眼睛,咬着發青的嘴脣,似乎在醞釀全身的力氣。忽然間,她感到小腹一股鑽心的疼痛,不禁死命握緊阿離的手,張着嘴卻發不出聲音。看着蕭燕燕痛苦的樣子,阿離比自己受罪還要難過,只任蕭燕燕抓着自己的手,忍着痛一邊輕聲安慰一邊默默禱告。
屋外四個太醫,兩個在煎藥,另一個在和胡太醫研究脈象,明明是隆冬季節,卻都急的一頭汗。屋裡每傳出一聲嘶叫,辛古的心就跟着顫一次。他面色煞白,一會兒跪下來嘴裡唸唸有詞,巫師孃娘觀音菩薩玉皇大帝亂拜一通,一會兒起身來回踱步,唉聲嘆氣,本來就緊湊的五官更是擠成一團。胡太醫被他擾的實在煩了,不禁怒聲斥道:“你能不能安靜一會!你要是沒事就快去看看蕭夫人和宋王妃到哪了,別在這給我們添亂!”又蹙着眉頭自言自語道:“外面連個定事的人都沒有,要是...唉,這是怎麼弄的——你,就是你,快進去看看,裡面什麼情況了。”
辛苦本來心裡就怕,冷不丁被胡太醫這麼斥責一通,更是嚇得六神無主。他當然知道爲什麼蕭夫人和宋王妃沒能來,現在的魏王府指不定比這裡還亂呢。他聽見胡太醫說了半句“要是”,知道情況不妙,不及多想“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拉着胡太醫的袖子哭道:“胡太醫,您可得想想辦法啊,這樣...要出大事啊,要出大事啊。現在...現在只能靠您了,不然我們都...都要沒命的……”
胡浩卿厭惡地看了辛古一眼,正想用力把他甩開,忽然聽到屋內傳出嬰兒的哭啼聲!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說話,彷彿不確認這哭啼聲正是來自那個發出嘶聲力竭喊聲的屋子。忽然門被推開,只見白梅一臉汗水衝了出來,嘴裡喘着粗氣,卻笑着說:“胡太醫...主子...主子...生了!”
辛古一下就癱在了地上,胡浩卿是深深鬆了一口氣,擡起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忽然想起什麼,忙對白梅說:“你等會,趕緊把這碗藥給娘娘拿進去,一定要看着娘娘喝了。從現在開始到明日此時,一定要看着娘娘的情況,我和章太醫王、王太醫、林太醫會輪班在這裡守候。”
白梅接過藥,答應了一聲就又閃身進了屋子。辛古這才如大夢初醒一樣,一把將旁邊的塔達抓過來,急聲囑咐道:“你快去魏王府,就說皇后順利生產,產下一位...一位...哎,是皇子還是公主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