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
夏之白去了翰林院。
順道把自己寫的奏疏呈上去。
當夏之白的身影出現在翰林院時,原本忙碌的翰林院,一下子就安靜下來。
全場目光都看向了夏之白。
夏之白麪帶淺笑,朝衆人頷首示意。
他其實認不得太多人。
不過他大致掃了幾眼,勉強察覺到,這些人大多是去年的進士。
翰林院是‘爲國儲才’的地方,是朝廷有意識的在培養官員,並讓這些官員接觸頂級信息、人才、事務的地方,不過想從翰林院這個快車道衝上去,也並沒有那麼容易,還需要實打實的做出成績。
得不到皇帝認可,只能繼續待在裡面。
翰林院的學士,能在繁雜的事務中,靜下來,獨立思考、學習、交流,避免因沉淪瑣碎事務而失去大局能力,始終保持戰略視野,這其實是很難的。
翰林院接收的信息太多太雜了。
物慾橫流之下,能始終秉持公心,本就十分不易。
不過這本就是對進士的考驗。
夏之白朝衆人拱手示意,而後大步邁了進去。
望着夏之白來去如風的身影,楊靖、趙勉等人目光微異,他們雖只是二甲,但在翰林院大半年,頗受皇恩,在朝廷缺人之下,都被朝廷委以重任,他們的官職並不在夏之白之下。
只是對於夏之白,他們的神態很複雜。
一來,科舉名次沒考過。
二來,夏之白名聲太大。
即便已銷聲匿跡了一段時間,但一回來,能引起這麼大反應的,整個翰林院也只有夏之白了。
楊靖回過頭,蹙眉道:“他爲何回來了?”
趙勉搖頭道:“這誰知道呢?不過現在回來,恐也錯過了。”
“郭桓案下,朝廷官位空缺極多,若是當時他回來,只怕官職遠在我等之上,但不知爲何,竟在北方耽擱了大半年,如今大半官職都有了補齊,他如今只落得個大學士空名。”
“不過以他的性子,只怕也並不在乎。”
趙勉輕笑一聲,神色很放鬆。
他們如今跟夏之白已拉開了不小的距離。
他如今爲工部審刑司左詳議,沈溍更是爲兵部侍郎掌部事,至於楊靖則更不凡,已被任命爲戶部侍郎,當然不止他們,諸司很多官員都是進士及太學生。
而這還多虧了夏之白。
若非夏之白給花綸提供了一種統賬方式。
只怕也查不到郭桓頭上,自也不會牽涉出這麼多大員,他們某種意義上,算是沾了夏之白的光。
張衡望着夏之白離去的身影,眼中露出一抹疑惑,道:“我聽聞夏之白不在的這段時間,他經營的京都鹽鋪,遇上了不少的事,其中還牽涉到南方數個布政司,只怕夏之白是感覺到獨木難支了。”
“一個人的力量終究太弱小了。”
“想靠一己之力,就去抗衡天下,哪有那麼容易?”
“朝廷官員稍微發力,他就有些吃不住。”
“理想跟現實,終還是有差距。”
張衡失望的搖搖頭。
在他看來,夏之白回翰林院,就是妥協了。
俗世洪流,能站得住腳,就已很是不易,想獨善其身,甚至是逆流而上,又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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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談笑幾句,就轉身離開了。
他們回來是收拾東西的,如今他們被朝廷予以重任,今後都不怎麼會回來了,只是看到夏之白,不由心生一陣感慨,去年科考時的異樣情緒,隨着如今的升官,早就慢慢淡去了。
就像夏之白說的。
科考是士人的結束,也是爲官的開始。
他們起步的確比不上夏之白,但這些日子,他們同樣沒停下腳步,如今他們的腳步,早已趕超了夏之白,甚至是趕超了一甲中的任意一人。
對於楊靖等人的異樣心緒,夏之白自然是沒有察覺。
他去翰林院,自不是找人敘舊。
正所謂用人必先養人,苟無以養之於先,則其用之亦苟而已。
他想用人,得先養人,只靠四書五經養不出他想用的人,而翰林院在大明很重要的一個工作,就是編書,以及上課,這些識字課程,都是夏之白想看的。
夏之白的出現,的確在翰林院,引起了一陣議論。
只是這股議論聲很快下去了。
因爲屬於夏之白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整整一年。
夏之白近乎寸步未動。
其餘進士,早就完成了‘編書、儲才、養望’的事,在郭桓案後,也都被朝廷予以了官職,如今的翰林院除了一些國子學學生,一些最近被舉薦上來的學子,基本就沒幾個進士了。
明初的人員流動太快了。
當然。
這主要是朱元璋殺得快。
大明短時填補不上人員,對新科進士,自然是即插即用。
就在夏之白整理過去翰林院編出的‘識字課程’時,一道身影卻悄然出現在了夏之白身後。
夏之白渾然不覺。
他依舊沉浸在整理裡面。
不時還落筆,做了些筆記,顯得很滿意。
天已全黑了,夏之白才意猶未盡的擡起頭,只是剛一擡起頭,卻看到身旁有一個紅袍老人。
年紀很大。
見到這麼大年齡的老者,夏之白也愣了一下。
隨即他站起身,略帶歉意道:“不好意思,前面看書太過專注,並沒注意到先生,可有耽誤先生用這些課程?”
老者搖頭。
他的目光並沒在夏之白身上,而是落在了夏之白身下的紙上,蹙眉道:“你爲何要記錄這些簡化字?這只是識字課程中取巧的辦法。”
夏之白笑着道:“取巧?”
“在下不這麼認爲。”
“我認爲這纔是今後的主要方向。”
“簡化!”
劉三吾一時來了興趣,將這張寫的密密麻麻的紙拿了起來,問道:“何以見得?”
夏之白麪帶微笑道:“天下自有文字以來,一直在進行演變,從最初的甲骨文,再到後面的大篆,小篆,到漢隸,隨後是楷書,到宋代,因活字印刷術的出現,誕生了宋體。”
“其中自也穿插着草書行書。”
“但由遠及近,可以明確看到,文字的演變趨勢,是越來越簡單,越來越醒目易讀,現在天下很多文字,比劃繁瑣,然若是真的從古籍中來看,不少古人都善用簡化字。”
“一來是方便,二來寫得快。”
“當然,不會輕易被人誤讀,同樣是一個方面。”
“簡化文字是必然的。”
“我曾聽聞過,當初戶部尚書茹太素給陛下上奏疏,長篇累牘,寫了一萬多個字,若是全都按規矩字寫,豈不累人?”
“然若是用簡化字,則可大幅提升速度。”
“而且”
“我方纔整理了一番,看到不少識字課程中,都有大致描述,便是認字認半邊,既然有的字能簡化,那以簡化字來定半邊,也未嘗不可,若是能將漢字書寫大幅簡化,對於普及教育,都大有裨益。”
“這又爲何不能呢?”
劉三吾若有所思。
夏之白並沒有就此結束。
他繼續道:“除此之外,還有初識字,基本都靠死記硬背,這也導致不同地區的人發音有很大區別,長此以往,豈不還是存在着明顯的地域之分?而且這種地域之分還異常明顯。”
“因而統一發音也是必須的。”
“而我翻了翻翰林院的識字課程,並沒有相關的部分,我之前便跟花綸提過,借用胡人的字符,用來簡化死記硬背,胡人的符號很簡單,沒有漢字這麼複雜,相較更容易被記住。”
“若是能整理出來,在天下推廣,豈不是利國利民?”
聽着夏之白的侃侃而談,劉三吾愣在了原地。
這種新奇想法,他還是第一次聽到。
也是眼前一亮。
他欣喜道:“按你所說,還能統一天下口音?”
夏之白道:“自然可以,我方纔來翰林院時,便聽到了七嘴八舌的聲音,有的若不細聽,根本聽不明白,而他們自身恐都不認爲自己的發音有問題。”
“但也正因爲此。”
“南北之間的進士很難靠近。”
“即便是同一句話,南方人說的話,只有南方能聽懂,北方人說的話,只有北方能聽懂,這語音的問題,自然就讓人望而卻步了,這種情況下,又如何能互相理解?”
“這種外在的限制必須被打破。”
劉三吾連連點頭。
他如今七十又四,耳朵已有些聽不清。
對此感觸極深。
他沉聲道:“按你所說,當如何做?”
夏之白道:“自然是用互相都認可的發音來統一,從胡人的符號中挑選較爲易記易背的符號,再用漢字做發音,而後其餘的漢字,都從這些胡人符號中做排列組合。”
“連讀便行了。”
“其中最要緊的是對文字做減法。”
“找到幾個‘根’。”
“如今天下文字上萬,但大多數文字就如樹上的樹葉,只是衍生出來的,唯有找到最原始的文字,才能把減法做下去。”
“我目前已有了一些方向。”
“當真?”劉三吾眼睛一亮,身子都激動的顫抖起來。
夏之白笑着道:“我夏之白從不說假。”
“我來翰林院,就是爲了完成這事,我要讓天下都能讀得起書,至少都有一定的識字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