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次日,武曲教苑入試,又是一番人山人海。好在諸多安南生員們昨日已都拿了號牌,按着號牌排好了順序,故而倒也勉強稱得上秩序井然。
武曲教苑佔地頗大,教苑內亦有許多房屋尚未興建,空地上擺上許多座椅,倒也能容納得這一衆生員。生員們按照普通科與精英科分坐左右,左邊精英科的生員多衣衫華貴,談笑風生,一看便是出自安南士族家的官宦子弟。
而右邊的生員們則大多面露拘謹,衣衫古舊,只是默默的遵從指引,坐到了右邊的位置上。
兩撥學子,可謂是涇渭分明。
等到一衆人等盡皆落座,教苑的教諭便將兩塊大大的題板,立在空地的正中。精英科的題目是,以“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爲題著文。
雖說是書文制藝,但以這句人盡皆知的論語作題,只能說是最爲簡單的文章制藝,倒也難不住這些出身士族的安南學子們。
雖說這題目並不算難,但比起另一塊題板上普通科的題目,那難度差別可就能算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了。
普通科的題板上,寫着的題目赫然是:“何爲五常之道。”
五常之道,這可不是指後世的五常,而是指這個時代所有受華夏儒家文化所影響的國家所一體奉行的道德準則,也就是“仁、義、禮、智、信”。
也就是說,只要寫出這五個字,普通科的考試就算是通過了。
這般簡單的考試題目,着實讓許多看到普通科考題的精英科安南學子們,忍不住露出古怪的神情,看向那邊普通科的“文盲”們的目光,也不免流露出嘲笑。
“竟只能做此等可笑之題目……就這樣也有臉面前來拜師麼。”
“這試題,只怕三歲小兒都能作出。”
“真真是貽笑大方……泥腿子就是泥腿子,竟還妄想沾染聖人學問。”……
“入苑考試,禁止喧譁!”當即便有教諭大聲斥責道。精英科的生員們便壓低了聲音,只是,時不時投向普通科生員的揶揄眼神,卻是沒有停止。
反觀普通科那邊,不少人已是面色漲紅,低着頭坐立不安。
接下來又是一陣讓普通科學子難堪的沉默。“仁義禮智信”只五個字,會寫的普通科士子自然很快就寫完了。而精英科那邊的文章卻沒有那麼快就能寫完,故而整場考試是燃了一柱線香計時。
時間沒到,普通科學子也不敢先走。只能惴惴不安的坐在原地動也不動,是不是還要承受精英科學子們嘲笑的目光。
等到線香終於燃盡,有人過來收走試卷之後,數名大明教諭便當場開始批閱起這些試卷來。
精英科大都是士族子弟,雖說安南士族的水平未必有大明讀書人那般精湛,但這區區一篇“學而”的文章,他們自還是信手拈來的。故而精英科一邊,並沒有多少人被淘汰出苑。
而反觀普通科,雖然題目異常簡單,但卻有許多人,甚至連字也識不全,只是來湊數的。故而寫不出的、寫錯字的人數頗多,不斷有人被請出了教苑。一旦普通科有人被請出教苑,精英科那邊便有人互相擠眉弄眼,甚至還有人發出了陣陣嘲弄之聲。
這讓普通科的學子們更顯難堪。
不過普通科報名門檻本就要低的多,故而來參加考試的人數也多。雖然被淘汰掉了大半,但剩下的人數仍舊與精英科相當。到得最後,普通科剩下約兩百餘人,精英科亦然。
黎澄、黎蒼兄弟自然也在其中,雖題目於他們而言並不甚難,但成功進入大明周王門下,沒有辜負了他們父親黎季犛的吩咐,他們還是頓感幾分輕鬆。接着便聽那教諭道:“你等明日,便可入我大明武曲教苑讀書。”
“教苑山長乃是我大明周王殿下,你等自今日始,皆可算作周王殿下門生。”
“只是若要成爲殿下弟子,得到殿下真傳,你等還需努力。殿下已然傳下話來,僅有學業優秀、名列前茅者,方有被殿下收爲弟子之機。”
說着,那教諭看向右側的普通科學子們,道:“非但精英科,汝等普通科,亦有機會。”
“本教苑每月,會舉辦全苑大考,普通科、精英科一視同仁,一體參加。”
“普通科學員若能考得榜首,亦有被殿下收爲弟子的機會。”
“這些只懂得寫五個字的傢伙,怎麼可能有機會名列榜首?”精英科生員之中,不知是誰突然說了一句,緊接着,便是一陣忍俊不禁的哈哈笑聲。
普通科弟子有人面色通紅,卻終不敢說些什麼。
“那周王殿下弄來這麼些泥腿子,原來是用來給我等做陪襯的。”人羣之中,黎蒼心中想道。“既能夠做出一副‘有教無類’的樣子,爲自己養望,又能夠找來一批人當做陪襯,以使得入學的士族子弟不至於名次太差,能夠各個順心……這周王殿下,倒是深知處世之道。”
他並不覺得那些家中沒有傳承、也很難接觸到書本的泥腿子能夠考得過他們士族子弟。“原還想着他這明人若是真心要教授我大越平民,那麼終究也有些隱患。而今看來,他該是也不願冒我大越士族之大不韙的。”
他們安南士族,之所以能夠壟斷官僚階層,本質上,依靠的就是在全安南境內對知識的壟斷。如果這大明的殿下當真昏了腦袋,要把安南士族子弟和泥腿子們摻在一起搞“有教無類”,那麼作爲士族的他,定然會無比反感。
分作兩科,那就合理的多了。所謂的每月大考,看似一視同仁,其實必然是他們精英科將所謂的普通科踩到腳下……這隻會更加證明他們安南由士族壟斷官職的正確。這大明殿下,很明顯是在隱晦的討好安南,好爲大明朝廷爭取安南士族的好感與支持。
也對,只有這樣,雙方纔能雙贏……黎蒼暗自想道。
他覺得自己對這所謂武曲教苑的分析精準無比。
……
“本王辦教苑,可不是要那些士族子弟,將普通人踩在腳下。”武曲港府衙後院,朱肅對被他留下來總攬教苑大局的黃觀說道。“普通科的寒門、商賈子弟,纔是我們真正要拉攏的目標。”
“但這要拉攏的目標,不能拉攏的太過露骨……而是要潛移默化的、潤物細無聲的挑起他們之間的對立,我們則要始終站在裁決者的角度,公正的裁決他們的爭端。”
“這樣一來,身爲弱勢羣體的普通科自然就會對我等心生好感。而精英科的士族們,也無法對我們的行動發出置喙。你一定要牢記這一點。”
黃觀一面刷刷的將朱肅所言記載紙上,一面發出疑問道:“殿下此舉,可是有什麼深意?若只是讓這兩撥學子敵對,於我等又有何好處……”
“須知,我等這般做,也是要承擔風險的。現下我等還需要安南士族的支持,萬一引起黎季犛等士族之警覺排斥,我等在安南行事,必將寸步難行。”
“不過挑起幾個學子小打小鬧,當真有必要嗎?”
“安南士族林立,其國中又久與占城爭鬥,百業凋敝,造紙等業尤不發達,書本多賴我大明進口。故而,安南人的學問多由士族壟斷,士族們壟斷學問之餘,又藉助學問壟斷了安南科舉,使得安南朝廷上下權力,盡數爲其把持,其家族代代富貴榮華,而其他百姓卻無有晉身之階。”朱肅道。
“尚賓以爲,這些沒有進身之階的百姓們,心中可曾有怨?”
黃觀一愣,想了想,道:“那想來是有怨的。只是殿下,這與教苑分科之事何干?”
“呵呵,”朱肅笑道。“教苑之所以分科,其實,便是將這些安南學子們,涇渭分明的按照階層給劃分開來。”
“家中素有傳承、能知曉聖人之道,報入了精英科的,自然便是安南士族子弟;而那些報了普通科的,自然便是其他無有晉身之階的安南尋常人等了。”
“莫忘了,我大明最終的目的,乃是收復唐時故地,改安南爲我華夏交趾故郡。而安南趁我中原紛亂之際已經自立百年,安南人大都不願承認自己亦是我華夏源流。我大明雖是強龍,若是安南強作抵抗,即便能攻下安南,又如何能長治久安?”
“士族乃是安南之既得利益者。安南朝廷仍在,他們纔有代代相傳之富貴。我大明想要郡縣安南,他們難道會願意嗎?”
“既然他們不願意,我們自然要想辦法扶持一批人,願意支持我大明統治安南……而這些普通科的學子,便是我大明潛在的支持者。”
“他們對士族越是不滿,才越有可能支持我大明……如此一說,你可明白了?”
“明白了。”黃觀思忖良久,終是點了點頭。而後道:“殿下原來是想以這些人爲種子,培養一批支持我大明的安南人……只是,這些人的勢力,與那些士族比起來天差地別。”
“我大明當真可以仰仗他們麼?”
終究是封建時代的文人,屁股決定腦袋,縱使聰慧如黃觀者,仍是對百姓的力量認知不足,認爲士族纔是決定天下大勢最根本的力量。
朱肅也不深入和他解釋,只是說道:“普通科中,並非都是尋常百姓。”
“更多的,是家中小有產業的寒門、商賈。這些人因士族把持朝政,無法涉足朝廷,但若是聯合起來,勢力也不算弱。”
“安南士族絕不可恃。我等能扶持者,也只有這些寒門。換個角度來看,只要大明能夠給他們提供進身之階,他們也必將會死忠於我大明,不是麼?”
黃觀被說服了,他點了點頭,目中異彩連連,讚道:“殿下高瞻遠矚,一個教苑,竟有如此長遠之佈局。”
“學生實在是佩服之至。”
“呵呵,客套話倒不必多說了。”朱肅笑道。“那些精英科的士族子弟們,想來也只是來鍍金的,沒幾個人會認真學習我們大明王化。”
“你便在精英科隨意安排些似是而非的課程就可,主打一個雲山霧罩,聽上去神秘深邃,實際上卻什麼也沒說清的最好。”
“反倒是普通科……課程務必周全,除卻我新學各種基本,安南舊日曆史、‘學無貴賤’、‘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之類的,更是要着重授課。”
“務必使他們對自己命運之不公燃起好勝之心。之後,我等纔好操作。”
“學生明白。”黃觀呵呵笑着。和身毒的那羣宗教騙子們鬥了這麼多年,對於如何洗腦,他現在駕輕就熟。
朱肅就箇中細節,又向黃觀囑咐了許多,黃觀一一記在紙上後,便向朱肅告退了。
安排完這大明謀取安南民心的第一步,朱肅坐在椅上,先爲自己斟了一盞茶,旋即便想到了出發來安南前那一夜,老朱在宮中對自己的囑託來。
“歷史上老四取安南那事,咱思來想去,還是因着老四的手段不夠。”老朱晃了晃已經有了花白頭髮的腦袋,以示對老四朱棣手段的不屑。“小小一個安南,得而復失,丟不丟人吶?”
“老四做事,還是太過毛躁了些。故而咱這才星夜傳你入宮,咱爺倆好好分說道說道。”
“父皇請說。”朱肅恭敬的道。
“老四出手,還是太急了些。見着那黎季犛奪權篡位,便以這名頭急匆匆的動兵了。”老朱指了指屏風上坤輿萬國圖裡安南的位置,對朱肅分析道。
“虧那兔崽子打老了仗,卻不知道知己知彼。咱大明攻安南時,一開始勢如破竹,之後叛亂卻此起彼伏,使咱大明不得不放棄此地。爲何?不得人心也。”
“一開始老四弔民伐罪,討伐逆賊黎季犛,安南人自然願意支持……可事成之後,老四卻沒有給安南人足夠的好處,而是直接調派了一羣朝廷的官吏,以爲這樣就能統管安南。”
“這怎麼行?這不是胡來嗎?導致搞丟了這麼大一塊地界,兔崽子當真氣煞我也。”
“沒學到他老子我一丁點的水平!”老朱看着安南諾大的版圖心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