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峰!
有經驗的汛兵一下子就看出了危險!
傾盆暴雨之下,本就暴漲氾濫的黃河洪流水位更高,流速更迅猛,自西向東的黃河洪水流速本就湍急,在暴雨加持之下,水位急速上漲至高峰,形成一股又一股足以摧毀一切的駭浪!
看着眼前氾濫的洪水,汛兵大聲喊道:“洪峰!洪峰又要來了!”
周圍的鄉勇民工一聽洪峰要來了,一個個臉色駭然,誰都知道洪峰出現意味着什麼,如果不及時躲避,所有人都會被巨大的洪峰所吞噬,消失在湍急的洪水中。
但看着眼前岌岌可危的堤壩,卻沒有一個人後退。
魏公公一聽洪峰要來了,連忙扯着朱由校的袖子:“皇爺,皇爺,您聽奴婢一句勸吧,您可不能冒險啊!”
“您微服私訪奴婢聽您的,您要來河南奴婢也聽您的,您跑來滎陽奴婢也阻攔不了您,可眼下洪峰要來了,您得趕緊離開這啊,您要是出了什麼意外,大明就完了啊,皇爺!”
“皇爺,趕緊走吧,現在行轅的大臣們找不到您都該急死了,一旦有人起了不該有的心思,那就出大問題了皇爺!”
朱由校任由魏公公扯着他的袖子,兩眼緊緊盯着不斷暴漲的河面。
大明的皇帝,癡情種子多,而且人人都有自己的愛好特長,每位大明的皇帝也都不是什麼好相與的貨色,他們的性子一起來,誰能攔得住?
魏公公眼看拽不動朱由校,連忙對一旁的張好古說道:“張師傅,您還愣着幹嘛,快把皇爺帶走啊,這洪峰來了,出了意外,你我就是千古罪人啊。”
朱由校,魏公公和張好古這幾人的動作沒引起周圍人的注意,因爲現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暴漲的河水上。
那個引領着朱由校和張好古過來的七品官此時站在堤壩上大聲喊道:“父老鄉親們!”
“各地趕來幫忙的老少爺們們!”
“洪峰就要來了,洪峰要是攔不住,滎陽這堤壩再垮了,那整個河南都得遭災啊!”
“俺們在這,不就是爲了擋住洪水,不讓其他地方遭災嗎?”
“這洪峰咱們必須要攔住!”
“家裡有老的小的,是獨生的,都出來,我不能讓你們家裡失去頂樑柱。”
周圍聚過來的父老鄉親們沒一人站出來,七品官急了:“你們這是幹啥啊,家裡老的小的不管了?!”
一個漢子喊道:“黃縣令,伱家裡不也有七十老孃嗎?”
黃縣令一摘自己的斗笠,任由傾盆大雨砸在自己臉上:“我黃立清是滎陽縣令!是滎陽的父母官!我得爲滎陽的大傢伙負責。”
“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我黃立清被朝廷,被總督委以重任,守這滎陽堤壩,我怎麼可能退!”
父老鄉親們喊道:“黃縣令,俺們也不退!”
“對!黃縣令,俺們也不退!”
“都是爹媽養的,俺們跟你一樣,都是好漢子!”
“這滎陽堤壩,俺們和你一起守!”
“對,一起守!”
看着這些勤懇的百姓,黃立清臉上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他咧嘴笑着,從一旁的汛兵手持拿過一面大明的山河日月旗,隨後將其重重插在自己腳下:“今天,我黃立清有幸和父老鄉親們守這堤壩,立旗在這裡,旗在,堤壩在,人在。”
“父老鄉親們,堵洪峰啊!”
喊着,黃立清率先扛起一袋泥沙衝向缺口,後面的父老鄉親也紛紛扛起泥沙,喊着號子跟着黃立清一起衝上河堤,將一袋袋泥沙扔進缺口處。
朱由校看着這一幕,他也動了,從地上扛起一袋泥沙向着河堤上跑去,一旁的張好古和張安一人扛着兩袋泥沙跟在後面,魏公公急的直跺腳,對周圍那些農夫打扮的侍衛說道:“還愣着幹嘛?跟上去護住皇爺,皇爺要是出了問題,一起謝罪吧!”
厚重的鉛雲密佈天際,陰沉的天空中,刺骨的寒風不斷呼嘯,傾盆大雨砸在人身上,打着人臉頰生疼,狂風驟雨讓人透骨生寒,層層低沉的鉛雲更是壓在每個人心頭上,讓人望着滾滾咆哮的黃河就心生絕望。
這樣的洪水,真的能擋得住嗎?
該怎麼擋?
一袋又一袋的泥沙扔進缺口,轉眼就被洪水沖走,哪怕用木材阻攔,不過片刻也被沖垮。
眼看着遠處已經出現一條黑線,洪峰要到了!
這洪峰一來,如今滎陽的堤壩是絕對支撐不住,會全部垮掉的!
百姓們紛紛將沙袋,石塊扔進洪水企圖填補缺口,但實在是難以爲繼,洪水太湍急了,水流太迅猛了,這些沙袋石塊一下去就在洪水中沒了影,根本阻攔不住。
“黃縣令,堵不住啊!”一個汛兵大聲喊道。
“洪峰,洪峰就要來了!”
“老少爺們加把勁啊,石塊,木材,沙袋,有什麼扔什麼,必須堵住這個口子!”
“父老鄉親們,爲了家裡老的小的,爲了家裡的田,一定要堵住口子啊!”
鄉親們嘶喊着,將一塊塊石塊,一代代泥沙扔進缺口,臉上根本分不清雨水還是汗水,每個人幾乎已經是睜不開眼,身上被淋的溼冷無比。
黃立清看着那由遠及近的洪峰,再一看眼前的堤壩,他咬了咬牙,在自己腰間捆了一根麻繩,將其遞給一旁的鄉親,隨後抱着一袋泥沙就跳進了缺口。
這一下把周圍的百姓嚇到了:“黃縣令,你幹什麼?!”
“黃縣令你快回來啊!”
“黃縣令,這不行啊,人怎麼擋得住洪峰啊!”
然而一個漢子也學着黃立清的模樣,在自己腰間纏上繩子交給自己的兄弟:“弟弟,你拉好了。”
說着,這個漢子也抱着一袋泥沙跳進了洪水裡去賭缺口。
緊接着,一個個新軍將士脫去蓑衣,有學有樣的抱着沙袋躍入洪水中和黃立清一樣組成第一道人牆,黃立清忍不住喊道:“你們怎麼下來了?”
一個校尉大笑着說道:“黃縣令,以前我特別瞧不起你們這些讀書人,現在我發現我錯了,讀書人不是都和那些東林黨人一樣只知道貪污索賄,欺上瞞下的,也有你這樣的真漢子。”
“你一個讀書人都能下來,我們這些大明將士爲什麼不行?”
眼見着新軍將士也進入水中,老百姓也坐不住了,一個個漢子在自己腰間綁好繩子,兄長遞給弟弟,父親遞給兒子,隨後抱起一袋袋泥沙就這樣跳進湍急的洪水之中。
張好古也沒猶豫,在自己腰間繫上繩子:“安子,抓好了。”
說着,張好古抱着兩袋泥沙跳進河裡,和周圍的父老鄉親一樣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堤壩缺口。
朱由校忍不住了,他左右看了看,將繩子遞給魏公公:“魏伴伴,抓住好了。”
說着不待魏公公反應,朱由校也跳了下去,隨後黃宗羲,其他侍衛也學着一個個抱着沙袋跳進了洪水中去賭缺口。
洪峰到了。
隨着一波又一波的湍流衝擊,那洪峰由遠到近由快到慢,眨眼間就從一條黑線變成滾滾洪流,彷彿萬馬奔騰的轟鳴聲在每個人耳邊炸響,洪峰呼嘯着撲來,宛如千鈞重擔一樣落在堤壩上,落在每個站在洪水中硬扛着洪峰的父老鄉親的脊樑上。
千萬均的洪水拍下來,幾個漢子當即支撐不住就跌落在洪水中,周圍的人連忙伸手將其拉上水面。
所有人將沙袋石塊踩在腳下,隨後一個接一個挽着臂膀,咬着牙關死死盯着眼前的洪水。
來吧,來吧!
這些天多少次危急情況都挺過來了,堂堂大明的漢子還會怕了你一道洪峰?
一波又一波,湍急的洪水衝擊着人們的軀體,渾濁的洪水中,時不時有石塊木頭在暗流中翻滾着,撞在堤壩上,撞在人牆上。
但自始至終,所有人都咬着牙,一個個互相挽緊臂膀,咬緊牙關,死死撐着,沒有人願意在這個時候倒下去。
新軍將士組成第一道人牆,隨後是百姓組成第二道人牆,後面還有第三道,第四道!
大明的將士和百姓就這樣手挽着手,攔在洪水中,攔在堤壩前,用血肉之軀和堤壩相連,阻攔着那驚濤駭浪一般的洪峰。
滾滾洪水洶涌湍急,億萬斤水流衝擊着每個人的軀體,企圖將這人肉堤壩給摧垮,可任由洪水怎麼兇猛,這人牆就立在這裡,不曾倒下,不曾後退。
狂風還在呼嘯,大雨已經持續整整五日,洪水彷彿無窮無盡一般呼嘯着,衝撞着,拍擊着人牆。
而站在洪水中的大明將士和百姓們卻始終立在那裡,任由刺骨寒風颳着肌骨,任由冰冷湍急的洪水衝擊着身軀,那立在堤壩之上的大明旗幟,哪怕被雨水浸溼,被呼嘯的狂風纏在旗杆上,依舊立在那裡,不曾被吹垮。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洪水越發兇猛,一道洪峰過去,還沒等將士和百姓們喘口氣,肉眼可見的遠處又有一道黑線在視線中急速放大,那萬馬奔騰一般的轟鳴之聲讓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又是一道洪峰!
岸上的百姓站不住了,又有一羣漢子抱着石塊抱着沙袋衝入洪水之中,這滎陽的堤壩絕對不能垮!
滎陽的堤壩垮了,後面的各府縣就完了,開封也別想守住了!
洪峰再一次席捲而來,勢若雷霆,洪水一波又一波匯聚成高高的駭浪呼嘯而至,宛如驚濤拍岸,又如山巒崩殂,頃刻之間,丈高的洪峰迎頭砸下,沒過人牆。
洪水變得更加洶涌湍急,站在洪水中的將士和百姓苦苦支撐着,有人消失在河水裡,立刻有人補上空位,絕不讓洪水沖垮堤壩。
呼嘯的狂風中,傾盆的暴雨下,那洪水之中的百姓和將士根本聽不清什麼動靜,周圍的人聲嘶力竭的喊着,所有人都是硬撐着一口氣,死死的攔着洪水。
不知過去了多久,風停了,雨歇了,狂風失去了後繼之力,消散於無蹤,暴雨也到了窮途從連綿細雨逐漸停滯。
雨霽天晴,烏雲散去,洪水中被砸的暈頭轉向依舊死撐着的將士和百姓們猛然發現,陽光竟然透過厚厚的雲層照射下來了,而洪峰也終於撐過去了。
“雨停了,雨停了,雨停了!”
“哈哈哈哈!雨停了!雨停了!”
百姓們激動的嚎啕大哭,這持續了五日的暴雨終於停了,洪峰也終於挺過去了。
洪水中的將士和百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個也是忍不住歡呼痛哭起來:
“蒼天保佑河南,暴雨停了!”
“洪水勢頭過去了,我們撐過來了,撐過來了!”
“哈哈哈哈,蒼天保佑,蒼天保佑啊!”
“雨停了,雨停了,老天爺啊,洪水過去了啊!”
百姓和將士們此刻身上,臉上盡是泥漿,但誰也沒在意,誰也沒嫌棄,所有人都痛快的笑着,哭着。
黃立清也是忍不住大笑着,早已力竭的他,若不是心中那一口氣撐着,早就倒下了。
眼下他再也支撐不住,一個踉蹌倒在洪水裡。
一旁的百姓發現後連忙上前從水裡撈出黃立清:“黃縣令?黃縣令?!”
“快來人啊,黃縣令暈過去了!”
“黃縣令暈過去了!”
百姓們紛紛過來,七手八腳將黃立清擡到岸上,這是大傢伙才發現,黃立清臉色慘白,腹部和腿上全是傷口,顯然是被洪水中夾雜的碎石和樹枝給劃出來的。
但黃立清是一聲沒吭,他可是擋在最前面啊。
大夫急匆匆跑來,給黃立清沖洗傷口敷上草藥隨後送到高地休息,而校尉此時接過指揮的責任:“黃縣令暈過去了,我王某人就是最高指揮。”
“大傢伙聽着,還不到休息的時候,趁着風雨過去,抓緊把河堤修補好。”
將士和鄉親們沒有怨言,也沒有問什麼時候休息,什麼時候吃飯,所有人默默去填補河堤,修補漏洞。
張好古和朱由校、黃宗羲也在其中,此時他們身上臉上也滿是泥漿污垢,腿上手上也滿是劃痕,但現在誰還在意這個?
洪峰過去,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氣,趁機抓緊修補河堤,在王校尉的指揮下,河堤被一點一點修補,恢復。
而婦女老弱此時也早就架好大鍋煮粥做飯,爲了讓大傢伙有力氣,粥裡不僅有菜還有肉。
一碗滿滿的滿是菜葉和碎肉的米粥,外加一個個熱氣騰騰的土豆,紅薯,還有面餅,窩頭,都是普普通通的飯菜,但所有人卻吃得格外香甜。
大明的新軍將士伙食待遇不提了,朱由校和張好古,堂堂大明皇帝和首輔,那伙食待遇就是最高標準,山珍海味什麼沒吃過?
但眼下,朱由校蹲在河堤上,捧着一碗滿滿的野菜碎肉糊糊粥,也不顧自己的髒手拿着一個玉米、野菜、豆子揉搓成的窩窩頭,吃的是毫無形象,狼吞虎嚥。
魏公公心疼的看着朱由校,趁周圍人沒注意,悄悄將一塊肉脯塞給朱由校:“皇爺,您吃這個。”
朱由校看着肉脯眼都亮了,但他隨後搖了搖:“不,眼下所有人都是這樣,我不能例外。”
說着,朱由校看着肉脯狠狠的咬一口窩頭,再吸溜一口粥:“這樣挺好,吃的飽。”
“皇爺.”魏公公心疼的眼淚都掉下來了。
這朱由校由他自幼看護着長大,雖說人家是主子他是奴,但這感情在這呢,自小養尊處優的朱由校,哪受過這種苦?
那一道道洪峰打過來的時候,魏公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朱由校出什麼意外,那他是真的萬死難辭其咎了。
還好,老天爺還保佑着大明,沒讓朱由校出什麼意外。
夜幕降臨,好消息也跟着來了,洪水已經有消退的跡象了,而且黃立清黃縣令醒了。
黃立清看着已經修補好的河堤,對着圍過來噓寒問暖的百姓說道:“謝謝父老鄉親們了,大家辛苦了。”
一個婦女喊道:“黃縣令,你這是幹什麼?”
“你在滎陽這幾年,俺們老百姓過的什麼日子,俺們心裡清楚,這都是你的功勞啊。這滎陽糟了難,你一直在河堤上沒下來過,大傢伙都看在眼裡呢,要謝也是大傢伙謝謝你啊。”
一個老人也是說道:“是啊,黃縣令你是難得的清官好官啊,滎陽百姓有你,是滎陽百姓的福啊,是我們得謝謝你啊黃縣令。”
又有人喊道:“黃縣令,我們相信你,願意跟着你幹,說這些幹嘛?”
“就是啊,不都是保護自己的家麼,我們不出力誰出力啊。”
“黃縣令你做的夠好了,我們大家得謝謝你啊。”
“黃縣令你餓不餓,還給你留着飯呢。”
“黃縣令你別急,這滎陽有你在,咱們肯定能再建的更好!”
看着周圍充滿善意的百姓們,黃立清眼中滿是淚水,都說百姓是賤民,是泥腿子,大字不識一個,不知恩義禮儀,不知忠君報國,滿腦子都是自己的小算盤。
可災難臨頭,這些百姓表現不知道比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僞君子,那些張口聖人經義,閉口清流黨爭的儒生強千倍,萬倍!
黃立清顫抖着深深一稽:“立清,謝謝父老鄉親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