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霧沉沉的,一團團黑雲在緩緩地涌動。雖然沒有陽光,卻非常悶熱。
雞鳴寺開在香燭街的鋪面,仍舊在做生意。姚姬透過帷帽前面的紗巾,看了一會兒那熟悉的鋪面,又踱步走向巷子。
在巷口,她站在一個特定的地方,恍惚之中彷彿看見一個高壯的後生、抱着一隻貓站在那裡,他的目光炙熱、好像有形的東西輕輕撫到她的臉上。姚姬伸出手觸碰時,那人已消失不見。
她似乎有幾個地方可去,卻又似乎不知去哪。這種感覺,便如她徘徊的心緒。
……姚姬不願再爲姚廣孝賣力,因爲那些大事成與不成與她無關、她更不在意;繼續下去,就算能成全了所謂的大事,對她又有什麼意思?
她想擺脫控制,卻又不想出賣姚廣孝。就算兒時過得不好,但若沒有姚廣孝出手相救、並出錢撫養,姚姬覺得自己會更慘。她並非沒有念着恩。
……姚姬也不想出賣朱高煦,在某一瞬間,她甚至覺得朱高煦比姚廣孝更可靠。但姚姬明白,她做得再好也不能和郭氏相提並論;而且當有一天、她的真實身份被朱高煦知道了,又該如何自處?
這時姚姬走進了巷子,走進裡面那座宅邸。
上了樓閣,便能看見雞鳴寺的西門。
在閣樓上徘徊,她有時候好像看到了另一個自己在寺廟西門做着瑣事;有時候她又好像變成了朱高煦,正長時間地看着雞鳴寺西門那個小尼。
午後,院子裡進來了一個年輕後生,正是姚姬的哥哥姚芳、人稱姚和尚。
幾個月沒見過面了,姚和尚進來什麼也沒問,只是皺眉道:“二妹要與我碰頭,怎會到這裡來?那高陽王知道這個地方!”
姚姬不理他的抱怨,只是看了他一眼。她哥哥五官端正,長了一雙大眼,表情十分嚴肅,那臉上的神情與他的年紀有點不相稱。
屋子裡的桌子上全是灰,姚和尚提了一下茶壺,便又放下了。
“我去給你燒水。”姚姬道。
姚和尚擺手道:“算了!沒有開水就別折騰啦。我問你,那高陽王最近有甚動靜?”
“成親。”
姚和尚聽罷眉頭一皺,年紀輕輕眉間就有兩道豎紋,“當年咱們家遭滅頂之災,要不是叔公出手相救,你我兄妹能有今天?做人要知恩,叔公不是咱們的父母、卻像父母一樣把咱們養大了。連這點是非都不明白,如何爲人?”
不料姚姬冷冷的,根本沒有謙遜受教的樣子。
一口一個叔公,難道遠房叔公、比親妹妹還要重要?可惜看起來真是這樣,叔公能給哥哥官位俸祿、權勢地位,妹妹能給他甚麼?
姚姬不迎合,但她倒沒覺得哥哥說錯了。確實得了人家的恩,能當沒發生過?
“高陽王還不信任我。”姚姬總算說話了,“除了府上發生的事,我幾乎一無所知。”
姚和尚聽罷沉聲罵道:“那廝實在無恥,先把妹妹睡了,卻還那樣對你!”他憤憤了一會兒,又問,“高陽王偷偷出去過?”
姚姬沉默了片刻,她確實知道有一次朱高煦連續兩天不在王府、而且拿杜千蕊做掩護,鬼鬼祟祟肯定去做甚麼見不得人的事了。
“沒有。”姚姬忽然說出兩個字,連她自己也有點詫異,“他白天常出門,但從沒有帶過我。”
姚和尚一臉失望,又道:“我得再提醒你,萬勿懷上了孩兒。不然叔公也無法信你,到那時候很難辦……”
姚姬默默地聽着。
“奸諜用女子極不可靠,可又只有美貌女子、才容易靠近這些帝皇王侯。古人也得用西施、貂蟬這等美人。”姚和尚說着,忽然一拍腦門道,“我得給你找個范蠡!”
姚姬頓時冷笑道:“哥哥可以責罵我心高氣傲,但千萬別逼我。”
“何意?”姚和尚問道。
姚姬道:“春秋有百國、大明只有一國,就算大明有個范蠡,能和皇子相比?何況我已委身於他。”
姚和尚想了想便不再說了,他站了起來道:“妹妹定要想辦法、盡力得到高陽王信任。此地不可久留,我先走了。”
“要不……”姚姬忽然開口道。
她哥哥在門口轉過頭來看着她,姚姬道:“要不哥哥和叔公說說,我不想做奸諜了。只要叔公答應,我便發毒誓:叔公以前的事兒,我死也不會說出去。”
姚和尚冷笑了一聲,用手指着腦門,“妹妹再想想。”
……姚姬在宅邸裡發了一陣呆,便出門向雞鳴寺走去。
剛進寺廟,衆尼馬上就緊張得往裡面跑,不一會兒主持帶着一羣老尼迎了出來。主持看着姚姬,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姚姬,你也曾是佛門中人,我佛慈悲,不要戾氣太重。”
姚姬道:“我想在廟裡住兩天。”
“可以,可以!”主持竟然對她彎腰。
於是姚姬便徑直往衆尼院走,主持親自陪同,吩咐身邊的人道:“姚姬以前的房間住了誰?讓她馬上騰出來。”
“是,主持。”有人應道。
主持走上來,對姚姬道:“佛家無心權勢,不問世俗之事。但本寺位於京師內城,天子腳下,怎能違抗皇家之意?”
姚姬道:“破城那日,我說了些狠話。但過了那麼久,我不想太計較了。”
或許因爲此時此刻她感到有點累,才說了這句話。如果真要報復所有對她不好的人,那就太多了。
“都是馬皇后的意思,並非貧尼等本意。”一個尼姑道,她打過姚姬、還讓姚姬刷馬桶,這時急忙開口道。
姚姬看了她一眼,什麼話也沒說。
主持又道:“阿彌陀佛!”
姚姬進了衆尼院,剛到她住過的小屋裡,便聽見外面“嘩嘩……”地一陣大響。瓢潑般的暴雨終於下來了,雨水橫飛飛濺,連屋子裡靠門的地方、也很快全是水。
她望着門外的雨幕,諸大殿、古塔都變得朦朦朧朧了。嘈雜的雨聲,反而讓人覺得安寧,或許是大雨將這小屋掩蓋住了,就有種被遺忘之感。
剎那之間,姚姬忽然想,要是這樣逃離塵世、青燈古佛也似乎不錯哩。但這想法只是火花一閃,因爲她很明白,世俗之外的寺廟、只是另一個江湖。
便如現在,她能住在這裡、難道只是因爲她當過尼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