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國的旱季即將結束,明軍已經停止了幾乎所有軍事行動,諸部將士都駐紮在平原地帶的重要城市休整。陳正元政-權也在各地、逐步建立了有效的郡縣制度官僚統-治。
安南都督府得到可靠消息,在東關城西南面、至李仙江之間,山裡有幾處叛軍開墾的莊田,並有黎利部的人馬在那裡活動。
或許因爲那片山區、距離安南國的統-治中心很近,都督府決定派出一支軍隊,前去搗毀叛軍的農田和倉庫。
這是一支由兩個百戶隊組成的步兵軍隊,另有幾個斥候小旗。主力近兩百人,正沿着山林間狹窄的道路行軍。人馬只能以長蛇一樣的隊形前進。
周圍山林縱橫,樹林茂盛、不見人煙,人們滿眼都是綠色的草木。不過斥候小隊仍不斷地進入樹林,搜索可能出現的人跡,避免主力遭遇突然襲擊。
一個斥候小旗長小心翼翼地撥開灌木樹枝,低頭察看着地上的情形。他是個年輕的低級武將,動作十分小心,手裡提着一把柴刀,一邊察看狀況、一邊身先士卒開路。
軍士們有的很緊張地左顧右盼,有的有氣無力地跟着步行。周圍除了鳥叫十分安靜,新進斥候隊的軍士、覺得不堪忍受的事,只是道路崎嶇。他們一些人拿着春寒輕銃、身上掛着彈藥和火繩,也有幾個人拿着盾牌與長槍。
“好像最近有人來過這邊。”小旗長沉聲說道。
身後一個軍士道:“這林子鬼都沒有,是不是獵戶?”
“或許。”小旗長道,“不過大夥兒要留心點了。”
“有人!”不知誰忽然便低呼了一聲。
片刻後,“砰砰”兩聲火器的聲音從林子裡驟然響起。衆人大急,紛紛向小路兩側的林子裡尋找遮蔽,不料立刻就傳來了“啊啊”幾聲慘叫。
小旗長循聲看時,有個軍士倉促之間,踩進了一個坑!裡面必定是個陷阱,只見那軍士半截身子還在外面,可已是臉色蒼白,發出了痛苦的慘叫聲。
而另一邊有個軍士已跪倒在地,捂着腿也在痛苦地哼哼,一枝削尖的硬竹篾刺進了他的腿部。
“砰砰砰……”幾個拿着火銃的軍士,對着剛纔放火器的地方射-擊,但是除了製造出一片硝煙,甚麼也沒打到,鉛彈也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不遠處的樹枝荒草一陣晃動,有人影從樹枝裡一晃而過,他們似乎正在逃走。兩個明軍軍士扔了槍盾,惱怒地拿起了弓箭,欲追擊過去。
小旗長地下令道:“站住!前面可能有陷阱。”
有人朝遠處吐了一口唾沫:“曹他-娘!”
小旗長道:“把受傷的弟兄扶回去,稟報張把總。”
大夥兒忙活着把坑裡的人救上來,立刻有幾隻蠅蟲飛到了空中,空氣裡騰上來一股惡臭,好像是死老鼠與糞便的混合味道。那軍士的雙腳、與摔倒後的臀-部上,都被尖尖的竹篾與鐵片刺傷了,那些東西上塗抹着腐-爛的動物內臟與黑漆漆的糞便。
“治不好,這髒東西刺那麼深,肉會化膿。”有人道。
小旗長道:“先擡回去,找郎中來看。”
傷卒忽然說道:“兄弟給俺個痛快,俺不想生不如死,還拖累大夥兒。”
周圍的將士沒人理會,只是上去拔掉他身上的竹篾與鐵片。“唰!”傷卒忽然拔出了腰刀,在面前一揮,兩個軍士急忙後退。
小旗長道:“你幹甚?”
“俺見過化膿的弟兄,沒治!泄了這股氣,俺到時候想死太難。”傷卒道。
大夥兒沉默下來。
傷卒忽然將腰刀調頭,對準了自己的胸口,然後回頭看了一眼周圍的叢林,回顧周圍的將士,把目光停留在小旗長的臉上:“俺算是戰死麼?”
小旗長道:“應該算的。”
傷卒慘笑了一下,瞪眼眼睛咬住牙關,忽然“啊”地大喊了一聲,用力刺進了心口,人也慢慢倒了下去。
小旗長抱拳向傷卒彎腰行禮,衆軍士也紛紛抱拳向屍體執軍禮。小旗長道:“擡走。”
……半個月之後,東關城安南都督府衙署內,張輔得到了奏報。明軍焚-毀村寨及稻田三處,逮-捕了安南人數十人,但大多是老弱婦孺;另有百餘人因爲“頑抗”,被明軍就地屠-戮。明軍將士傷亡二十餘人,都不是在戰場上的折損,而是在行軍途中遇到了襲擾和陷阱。
都督府按照張輔制定的軍法,待叛軍將士得到留在廢墟中的書信之後,如果一個月內向官府自-首認罪,則可酌情免死;否則所有俘虜將被判流放瓊州。但在押解途中,充滿憤恨的明軍將士、必定會讓俘虜凶多吉少,只不過那些人不會死在安南國境內。
張輔親自接見了地位低微的把總,詳細詢問了將士們的經歷之後,張輔傳令全軍:各部在進山清剿時,遇到襲擾不能隨意躲避,應在原地待命。
此時外面不知道甚麼時候下起了雨,安南國的雨一般都很急,周圍很快就被雨聲充斥了。
穿着紅色官服的張輔揹着手,走到了窗前觀雨。黃中等一衆武將都停止了說話,恭敬地保持着安靜。
過了一會兒,張輔轉過身,在地上踱起了步子。
黃中這纔開口道:“末將聽到消息,朝廷準備向日本國對馬島進攻了,戰事可能還會擴大。官軍起初的兵力不多,但將來朝廷若遣大兵進擊,大將的人選會不會是安遠侯(柳升)?”
張輔置若罔聞,沒有任何反應。
另一個部將道:“大帥,末將以爲,咱們在安南國東北那片、已有屯田,驛站官鋪也設置好了;不如早些撤到屯軍的地方,無須再管那些藏在山林的遊兵散勇。爛攤子就讓陳太后的人去收拾罷。”
這時張輔終於說話了:“方略是朝廷定好的,早晚應該如此辦。但施行此略,便應讓京營大部回國,明軍在安南國的兵力將減少大半,只剩下不到三萬人。所以咱們要先善後。”
“對付黎利?”部將問道。
張輔點頭道:“陳氏王室還很弱,大多安南官員也不怎麼盡力,對付不了此人。”
他的目光從衆將的臉上看過去,又道:“叛軍雖然躲在山裡,襲擾時有地利,咱們卻也不是沒法子對付。
叛匪也是人,需要衣食、田地房屋。山裡的田地狹小貧瘠,他們勢必窮困生計艱難,還得提心吊膽、隨時可能被官府毀掉一切。如果沒有黎利等人的控制,對賊衆進行恐-嚇與煽-動;這些叛匪在都督府的恩威並濟、剿撫並用之下,便會迅速瓦解,不足爲慮。擒賊先擒王,找到併除掉黎利,乃是都督府重中之重。”
大夥兒紛紛抱拳道:“末將等謹遵大帥訓詞!”
張輔又不動聲色道:“聖上對安南國最關心的,也是黎利的死活。爲君分憂,正是人臣本分。”
黃中等人聽罷,皆面有恍然之色。
以明軍此時的戰力,在正面戰場獲得勝利、並不是很難,柳升能連破清化、演州、乂安等地,也不能證明他很有才能。若叫柳升來對付黎利等躲在山裡的叛匪,恐怕便無計可施了;張輔自認,能對付這種人的,只有自己!
大明朝多年內戰、南征北戰,當今這一代人簡直是將才如雲,京師的一衆國公、侯伯,都有些能耐。張輔覺得自己不缺軍功與身份,最要緊的、還是要得到皇帝的真正信賴。
進攻日本國的戰事可能開始了,那麼多大將,不一定輪得上柳升帶兵、也不一定輪得上張輔。然而除掉黎利這件事,張輔沒離開安南國、便一定是他的。
因此進京獻俘的事,張輔讓給了柳升;可能得到的徵日本國軍功,張輔也主動放棄了。一切浮在表面的榮光,都是浮雲而已。唯有與皇帝一心,纔是勳貴家族長盛不衰的秘訣。
“雨季快到了,諸部要重視軍營的清潔與防病。”張輔說罷,輕輕揮了一下手。
大夥兒抱拳道:“末將等遵命,告辭。”
張輔回禮罷,等武將們出去後,他留在簽押房沒走。
在這雨季臨近之時,不久前張輔仍然急着派出人馬、到東關西南面山區進剿,便是因爲從投降的叛軍那裡得到消息,黎利曾在那裡坐鎮。但此戰依舊一無所獲。
黎利此人相當厲害,在叛軍中的威信也很高。張輔認爲大多叛軍、根本不知道黎利的老巢在何處,黎利只不過時不時出現在各地,並不久留。
黎利事先做好了防備,加上安南國西部地區的密集山林、造成的行軍困難,張輔想捉賊首簡直是大海撈針。
不過此人必須除掉!遠在京師的皇帝也明白了誰是叛軍的關鍵人物,張輔與朱高煦在大事上、常常持同一種見解,這回也不例外。
或許應該想想別的法子,而不是僅靠派兵搜捕。
張輔重新站在了窗前,望着外面的雨幕沉思。他覺得一定有甚麼辦法,只不過暫時沒想到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