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
崔潭並不愚蠢。
除非什麼?
拿濟州馬場來換!
所以他立刻就反應了過來。
大明這是存了心思想要侵佔濟州馬場啊!
說起來,眼下這個局勢當真是微妙到了極點。
誠如眼前這位大明中山侯所說,那位被權臣扶持上位的李懌大王,至今都還沒能得到大明宗主國的冊封,顯得名不正言不順!
“至於你這位濟州州牧,還是繼續做你的州牧,交易暗地裡完成就行了,沒必要弄得人盡皆知,這樣對你們那位剛剛即位的李懌大王也是一件好事,不至於讓人看不起,你覺得呢?”
所以,弱小即是原罪,怨不得他人!
“區區一個濟州馬場重要,還是李氏王朝的統治根基重要,想來你朝鮮那些權臣大夫們,應該明白如何取捨吧?”
“侯爺,濟州島的朝鮮官兵已經全部肅清,沒有傷亡!”
“方纔崔潭敘述了一遍朝鮮國政,形勢比之我大明還要兇險。”
偏偏人家大明士大夫卻能夠堅守臣子底線,而自家朝鮮這些個亂臣賊子,卻是一個比一個沒有底線沒有下線!
或許,從李成桂謀朝篡位那一刻起,他就給李氏王朝埋下了這些隱患。
若是反過來了,給他一百個狗膽他都不敢!
崔潭點了點頭,坦然答道:“朝鮮國政皆出自樸元宗、成希顏、柳順汀手中,此三賊長期壟斷政丞之位,被稱爲“三大臣”,其中樸元宗更是“服御供奉,多有僭逾”。”
但濟州馬場一事頗爲關鍵,所以都走到了這一步,湯昊只能將此事徹底敲定落實,這纔會率領船隊返航。
結果因爲一場政變,燕山君與他的子嗣全都被殺了個乾乾淨淨,這些腌臢事情根本就經不起細查,不然整個李氏王室的顏面就會蕩然無存!
那麼,大明在此刻出手,以此爲要挾逼迫朝鮮割讓出濟州馬場,朝鮮能夠怎麼辦?
請求冊封李懌爲朝鮮大王一事被大明宗主國叫停,反倒是這位大明中山侯率軍強行佔據了濟州馬場,接下來朝鮮該如何應對?
難不成朝鮮還敢出兵攻打濟州馬場,與大明戰兵直接開戰,引來整個大明王朝的怒火嗎?
朝堂之上的那些舊勳和士林權臣還在忙着內鬥呢,試圖掌控那個傀儡大王李懌,他們哪裡會哪裡敢在這個關鍵時刻跟大明王朝爆發衝突!
湯昊冷笑道:“若是我大明不予冊封李懌,甚至派遣大明天使前來朝鮮,追查燕山君及其子嗣的死因,再將其公之於衆,爾等朝鮮又當如何應對呢?”
畢竟歷代朝鮮大王,那可都是得到了大明宗主國的冊封,從而讓天下歸心。
崔潭一陣無言,沉默半晌後,咬牙切齒地嘲諷道。
“崔潭是一個聰明人,回去之後他定會與朝鮮朝廷曉以利害,朝鮮那些君臣大概率不會發兵來攻。”
“謬讚了,謬讚!”
不管是於公還是於私,崔潭都要親自去開京走上這一遭。
“崔州牧,話不能這麼說。”
聽到這話,湯昊點了點頭。
自從劉大夏被小皇帝逼迫致仕之後,自從湖廣鄉黨被打壓得一度絕跡的時候,這位文淵閣大學士就一直告病休養蟄伏不出,似乎不再過問朝堂政事了,但事實當真是如此嗎?
李東陽,可是有名的賢相,以足智多謀聞名後世。
現如今,只能寄希望於這三位元老重臣,可以穩住大局,等待他湯昊回京了!
一念至此,湯昊忍不住重重地嘆了口氣。
“罷了,先解決濟州島一事吧!”
“反正之後,李懌大王開始大封功臣,以樸元宗、成希顏、柳順汀爲一等靖國功臣,加上其後陸續封的二、三、四等靖國功臣,足有數百人之衆,這些人幾乎把持了整個朝鮮朝堂!”
此話一出,湯木和左一刀頓時都變了臉色。
“但保不準會有什麼愣頭青,非要試探一下我軍成色,所以這幾日不要閒着,完善一下防禦工事,讓兄弟們做好戒備!”
畢竟朝鮮士大夫現在玩的這些東西,那都是大明士大夫玩剩下的罷了。
“本侯這不是給你們那李懌大王,還有那什麼樸元宗、成希顏、柳順汀着想嘛。”
他身爲濟州州牧,此事與他有着直接干係,自然不可能抽身而去。
湯昊面容平靜,沒有絲毫愧疚之色。
此話一出,崔潭頓時臉色大變,他的家眷妻兒可是還在這濟州牧府內!
“中山侯這是什麼意思?莫非要做出如此下作之事?”
左一刀和湯木領命而去。
湯昊輕笑道:“畢竟濟州歸屬朝鮮良久,突然間就割讓給了大明,沒有一個合理的理由,想來他們面子上也過不去。”
不知道現如今的大明朝堂是個什麼局勢,朱厚照這個小兔崽子又有沒有認真聽從他的囑託,老老實實學習張居正的《帝鑑圖說》,儘快成長爲一名合格的帝王! “想來,你口中這三大臣,也是明事理的聰明人。”
弱小即是原罪!
且不說燕山君與其子嗣,早已被這些亂臣賊子給殺光誅盡了。
文臣縉紳插手不了的東西,就只有在這海外之地了。
哪個大明文臣敢這樣對他逼迫他,這小兔崽子肯定會想方設法地整死此人,比如放出劉瑾這條瘋狗前去撕咬,活活地給這人咬成碎片!
一念至此,湯昊也不由有些惆悵。
文臣縉紳把持朝政,他們又何嘗不知?
“他們擁立李懌上位,從而才能把持朝政,那這李懌就是他們的基本盤,所以面對我大明王朝提出的這筆交易,他們也只有答應罷了,不然他們還真能再廢了李懌,扶持一個燕山君的子嗣上位?”
所以,你還真別說,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性。
如若此刻再有人興風作浪,學一學那李成桂,趁機取而代之呢?
但是,湯昊和小皇帝又能怎麼辦呢?
左一刀凝眉提醒道:“侯爺,朝鮮士大夫終究是蠻夷出身,而大明士大夫也不會做出如此僭越之舉,他們到底還是要臉面的。”
那朝鮮只怕瞬間就會天下大亂了!
崔潭聞言一怔,然後不禁神色黯然。
他沒有理由不擔心!
“本侯只是覺得你這個人不錯,以後也可以繼續留在濟州做濟州牧,充當大明與朝鮮雙方溝通的橋樑!”
論國力論疆土,朝鮮比得過大明嗎?
十個朝鮮加起一起,或許能夠比得過吧!
就算真有一個幸運兒活着,他們敢扶持這幸運兒上位嗎?
等到他們三大臣病逝,等到這個幸運兒親政,到時候可就是燕山君子嗣爲父報仇清算血洗整個朝堂的時候了,不殺光他們全家全族那都對不起他們這些舊勳勢力的“大恩大德”!
所以,大明中山侯說的沒錯,不管是李懌大王也好,還是樸元宗、成希顏、柳順汀這三大臣也罷,朝鮮都只能答應與大明完成這筆交易,以穩定李氏王朝的統治根基。
一時間,崔潭心亂如麻,臉色逐漸變得蒼白了起來。
二人各自有着各自的心思,相顧無言片刻。
左一刀立刻反應了過來,道:“侯爺這是在擔心京中局勢?”
換而言之,大明士大夫的手段更加高明,也更擅長於僞裝他們那所謂的德行!
“好!”湯昊點了點頭,“派人把崔潭連夜送走!”
“此事事關重大,本侯也必須要留在此地親自坐鎮,等此間事了,再返航大明……一年多時間過去了啊!”
距離他帶兵離京,已經快要將近一年了,出海也已有三月之久。
一腔忠誠,滿是悲憤。
既然如此,李東陽那頭老狐狸,又在謀劃着什麼呢?
“可以。”湯昊似笑非笑,“不過僅崔州牧一人可以離去!”
崔潭一時尷尬失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湯昊這個問題。
“奈何朝政大權皆落入勳舊勢力手中,所以李懌大王不僅對他們“賞賚特厚”,還對他們“禮待異常”,如三人退朝後,李懌大王要主動起身,等到他們出門後才能坐下,以示敬意!”
湯昊負手而託,讓人看不出喜怒。
“你們這些朝鮮士大夫不是最講究一個忠君愛國嗎?結果卻偏偏做出這種以下犯上的僭越行徑,本侯倒是很好奇,屆時朝鮮百姓會怎麼看待你們這些士大夫,又會怎麼看待伱們一直堅守的朝鮮儒學?”
誠然,大明這麼做,確實不太地道,頗有幾分“趁火打劫”的嫌疑。
“呵,這還不夠,樸元宗還逼迫大王賜死了大王異母兄甄城君李惇,以此剷除異己樹立威望……”
崔潭愈發緊張不已,眼睛死死地盯着湯昊。
“等到此間事了,濟州馬場歸屬大明,立刻啓航回京!”
“就在同一天,在這些靖國功臣們的要求下,李懌大王被迫廢黜糟糠之妻慎氏,將她趕出王宮,並納靖國功臣尹汝弼之女、樸元宗的外甥女入宮,於今年正式被冊封爲王妃!”
真的不會嗎?
那些易溶於水的朱家皇帝皇子,又該怎麼解釋呢?
湯昊冷笑了一聲,不置可否。
或許是想要勸說大明中山侯及時收手,亦或許是心中鬱結積壓太久,崔潭竟然選擇跟湯昊這個大明中山侯一訴衷腸。
方纔聽聞這崔潭敘述了一下朝鮮政局,湯昊一顆心也沉了起來。
李氏王朝的建立,原本就與朝鮮臣民一直堅守的“忠君愛國”儒學觀念不和,算是捏着鼻子認可了這個新興王朝。
“大明如此做法,激起朝鮮內亂,百姓子民飽受戰火荼毒,這難道是大明皇帝陛下願意看到的嗎?皇帝陛下亦是朝鮮子民的君父啊!”
“這崔潭回去彙報之後,朝鮮方面肯定會立刻派遣使臣前往我大明詢問,這一來一去之間少說也要好幾個月!”
大明王朝跟這朝鮮王朝,其實沒有什麼區別,都是一羣儒家士大夫在左右朝政爭權奪利,只是大明士大夫還知道留守底線,而朝鮮士大夫則是連底線都沒有了。
今日崔潭這番話,倒是給湯昊提了個醒。
不過,朝鮮也確實該敲打一下。
文臣縉紳驟然可惡該死,但是你不得不承認,他們確實有這個資本和底氣,架空皇權掣肘皇權!
畢竟,人家把持朝政五十餘年,大明皇帝換了好幾個,朝政大權卻始終掌握在他們手中,隨着科舉大考一代又一代地進入朝堂,牢牢地掌控着大明王朝的大部分權力!
湯昊聽後瞠目結舌,隨後嘿然一笑。
“下官不明白中山侯的意思。”
所以啊,湯昊和小皇帝這也是沒辦法,只能“出此下策”,勉強做一回趁火打劫的強盜匪寇了。
“侯爺,濟州馬場已經控制住了。”
再者通過這一番交談,崔潭也明白了一點,那就是朝鮮只能與大明做這筆交易,否則李氏王朝勢必根基不穩,朝鮮子民將會陷入危局!
他最擔心的事情,恰恰就在於此。
這般人物又豈會輕易認輸?
一時間,湯昊有些心中憂慮。
不管是打通財路積攢財富也好,還是訓練精兵強兵也罷,甚至於此刻這濟州馬場的戰馬,都是湯昊和小皇帝給自己準備的基本盤。
“中山侯。”崔潭正色答道:“既然你瞭解如今的朝鮮政局,那你就應該明白,李懌大王只是一個傀儡,哪怕他爲了李氏王朝的統治根基,願意捨棄這座濟州馬場,以此換取自己即位的合法性,也必須要經過當朝權臣的同意!”
“中山侯還是體貼入微,讓人欽佩呢!”
湯昊大笑道,隨即揮了揮手,安排人將這崔潭連夜送走,儘快敲定濟州馬場一事。
一旦大明宗主國當真這麼做了,那李氏王朝就會崩盤了!
主要原因,依舊在於李氏王朝自身取代高麗的合法性存疑,那太祖李成桂說的好聽點是順應大勢,說得難聽點本質就是謀朝篡位,那李成桂是個不折不扣的亂臣賊子!
湯木和左一刀不太理解,爲何要連夜送走,這麼急幹什麼?
湯昊目光幽深,眺望大明方向。
“割讓濟州馬場,換取大明宗主國正式冊封李懌,給予他李懌即位的合法性,這筆買賣你們朝鮮並不吃虧,不是嗎?”
“勳舊勢力擅自廢立國主,將其操控爲傀儡,自己獨掌大權排斥異己,你們說說,我大明日後會不會也有這麼一天?”
所以,這個濟州馬場……大概率是會被捨棄的!
“所以,就以駐軍的名義進行吧,濟州島常年遭受倭寇劫掠襲擾之苦,我大明身爲朝鮮宗主國,有義務庇護藩屬國,因此派遣駐軍進駐濟州島,保護朝鮮子民抵禦倭寇!”
崔潭再次輕嘆,隨後提議道:“既如此,還請中山侯放下官回朝,極力促成此事。”
就算不亂,李氏王朝也會徹底威望喪盡,與天下臣民離心離德,給禍亂埋下隱患!
崔潭若有所思,良久之後才喟然嘆道:“中山侯,朝鮮是大明的藩屬國,大明亦是朝鮮的宗主國,朝鮮百姓亦是大明皇帝陛下的子民!”
湯昊在一旁聽得不由啞然失笑。
“你們家這朝堂局勢,怎麼比我大明還要激烈呢?”
但問題就在於,這位李懌大王,不是按照禮法上位的,而是通過政變被推上去的!
李懌本是宗李娎嫡次子,燕山君李異母弟。
沒有什麼好爭論的!
如若大明和朝鮮互換身份,他湯昊敢盯上這座濟州馬場嗎?
正因爲朝鮮國力不如大明,而且此刻正處於權力更迭時期,湯昊這纔會出手,強行割掉這塊肥肉!
結果現在好了,李氏王朝內部又出現了權臣當道以下犯上的惡劣事件,一旦公之於衆,那朝鮮百姓臣民會如何看待這個李氏王朝?
因爲他突然想起了小皇帝朱厚照,那個天性聰穎卻秉性頑劣的小兔崽子。
片刻之後,湯木和左一刀聯袂而來。
但,這只不過是表象罷了。
“只要你朝鮮做出明智的選擇,與我大明完成這筆交易,那這一切自然就不會發生。”
按照嫡長子繼承製,哪怕他是嫡次子,但燕山君纔是嫡長子,而且還是大明王朝冊封的朝鮮大王,所以哪怕燕山君病了死了殘了不能視政了,接替朝鮮王位之人也應當是燕山君的兒子!
“也就是說,想要完成這筆交易,還要看樸元宗這些勳舊勢力的意見態度?”
最後還是湯昊率先緩過勁來,搖了搖頭將腦海裡面那些想法逐一打消。
崔潭聽後啞然失笑。
大明王朝這些年雖然朝政腐敗吏治糜爛,文臣縉紳常年把持朝政,但他們到底還是有底線的,只敢糊弄皇帝天子,倒不至於真個擺明車馬地去做什麼權傾朝野、廢立君王的權臣賊子。
畢竟,大明王朝這些文臣士大夫們,還是要臉的,不想遺臭萬年,受萬世唾罵!
此刻他率大軍孤懸在外,就算真要傳遞消息,那一來一去之間,也要耗時良久,小皇帝一人面臨滿朝縉紳,唯有內閣首輔劉健、天官馬文升和總憲張敷華三人堪稱爲國爲民,可以從中斡旋輔佐天子,緩和皇帝與縉紳之間的矛盾。
直到燕山君子嗣斷絕,李懌這個嫡次子纔有繼承王位的資格,這纔是符合禮法的嫡長子繼承製。
湯昊揹負雙手,眺望大明方向,滿臉愁容。
“朱厚照啊朱厚照,一切即將步入正軌,你這小子可別讓人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