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值房。
李東陽憤怒地將茶杯摔在了地上。
“老夫就不明白了,爲什麼太后會突然出手,助那個該死的莽夫?”
劉瑾何許人也,哪能將朱厚照的話真個記在心上啊,一出了幹清宮,立刻就給李東陽傳去了消息。
這也是爲何李東陽會黯然率羣臣退去的原因。
“如果不是這太后娘娘出手相助,那湯昊今日必死無疑!”
“現在好了,湯昊被打入詔獄,根本不交給三法司,陛下這分明就是在庇護於他,此獠遲早還有起復的機會!”
李東陽愣愣地看了楊一清半晌,隨後用咳嗽掩飾自己的尷尬。
楊廷和麪無表情地從懷裡取出了辭呈,然後遞給了一旁的陳寬。
楊廷和悍然擡頭,直視着朱厚照。
楊廷和一句話,直接把朱厚照給問懵了。
按照正常流程,楊一清本來不會如此青雲直上的,奈何即便他不願意,身在官場卻難以獨善其身,時任兵部尚書的劉大夏一再舉薦,楊一清因此升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擔任陝西巡撫,負責督理陝西馬政,期間平定邊疆進犯、彈劾貪庸總兵武安侯鄭宏,並裁減鎮守中官費用,使得軍紀嚴明。
然而李東陽卻從書吏口中得知,楊廷和麪聖去了,一聽到這話,李東陽臉色瞬間就難看到了極點!
此刻幹清宮內。
“楊廷和!”
原因無他,唯黨爭耳。
坐在李東陽對面這人,面容略顯清瘦,但雙目炯炯有神,渾身書卷氣息,卻身材極度高大,再加上此人瘦削,這身高更顯突出,往那裡一坐,堪稱氣度不凡。
劉健和謝遷不同,謝遷可以還朝,劉健卻不能。
“老夫必須要去!”
當劉健和謝遷得知,中山侯擅闖宮禁被打入詔獄後,二人立刻急得團團轉,甚至劉健都準備厚着老臉,想要入宮面聖了。
因爲劉健是正兒八經遞交了辭呈,並且皇帝陛下同意了的,連他致仕後的殊榮都給安排上了,哪裡還有迴旋的餘地。
朱厚照怔怔地看着眼前這位帝師,沒來由地心生慌亂。
剛剛陳寬請辭,他好不容易纔安撫了下來,這突然間楊廷和爲什麼要請辭?
在劉健的催促之下,謝遷稀裡糊塗地接下了旨意。
“東閣大學士謝遷接旨!”
朱厚照目送着他的背影,久久沒有言語,直到楊廷和快走沒影了,朱厚照陡然着急忙慌地高喊道:“楊師,不可損壞那書分毫啊!”
話音一落,楊廷和取下了自己的官帽,雙手捧着放在了一旁,然後以手扶額觸地,不再說出一句話來。
回到內閣值房,李東陽暴怒到了極點!
他怎麼都沒有想到,楊一清竟然如此不給自己面子!
什麼“公私不分”,輪得到你一個“西南蠻夷”(楊一清祖籍雲南)來教訓老夫嗎?
倘若不是見你楊一清能力凸出,我等又豈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提攜舉薦於你?
可你楊一清倒好,不思回饋我等的提攜之恩,現在倒是裝起什麼清高來了!
真是豈有此理!
末了宦官還不忘提醒了一句,道:“謝學士,國朝有規矩,官員不得無故請辭,否則革除功名!”
“既然如此,那請陛下恩准,臣請辭!”
李東陽羨慕嫉妒恨的楊廷和,正跪倒在朱厚照面前。
李東陽身子骨本來就弱,這一氣之下更是咳嗽不止。
然後就是蒙古小王子獲悉大明王朝換了一個小皇帝,想要試試這個小皇帝的成色,順便南下劫掠一番打打秋風,卻不料被楊一清迎頭痛擊。
但問題在於,謝遷這個人嫉惡如仇,一直對李東陽的作爲頗有微詞,所以一旦謝遷入閣再加上小皇帝的支持,那麼未嘗不可以制衡這個李東陽!
醒悟過來後,朱厚照立刻下令。
劉健卻是目露精光,微微頷首。
那一戰,楊一清親率輕騎自平涼晝夜行軍,抵禦南下北虜入侵併發動奇襲,大破北虜立下軍功,擊退蒙古軍的進犯。
直到經歷了這一系列的事情,朱厚照這才終於反應了過來,他先前錯的到底有多麼離譜!
楊廷和看着這個眼眶通紅的小皇帝,回想起這麼多年的東宮師徒之情,也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李東陽注意到了楊一清的臉色,似乎察覺到了什麼,頓時出言安撫道:“應寧,莫非你還在怪老夫強行將你調來中樞不成?”
楊廷和畢竟是正德帝師,所以他是天然的帝黨,一切都要從小皇帝的利益角度出發,至少眼下是如此。
當年楊一清升任山西按察使司僉事,改陝西副使督學,在陝西任職八年,平時空閒時考察邊疆戰事,印證自己所學,因此積攢下了邊略經驗,此後入朝,任太常寺少卿,後進南京太常寺卿。
至於議什麼事,當然是聯名上書請求陛下召新人入閣了。
聽到這話,陳寬和楊廷和不約而同地笑了笑。
而楊廷和雖然資歷尚且,但他到底是帝師,再加上國朝不能任二職的慣例,李東陽一做了這內閣首輔,他就不得不將翰林院轉交給其他人執掌,而楊廷和無疑就是最佳人選。
這一刻,智商在線的正德皇帝重新回來了。
“陛下,臣身爲左春坊大學士兼詹事府少詹事(帝師),卻不能教導陛下進學修德勵精圖治,反而親佞遠賢殘害忠良……此皆臣之罪也!”
奈何問題在於,他這高升也是實情,饒是楊一清也不可否認,李東陽對他有提攜舉薦之恩。
不過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中山侯湯昊。
說實話,要不是今日發生的事情太多,要不是湯昊指着朱厚照的鼻子將他怒罵了一頓,朱厚照可能還不能醒悟過來,就算楊廷和以致仕逼迫,他可能也壓根就不會理會。
楊廷和可是他朱厚照的帝師,更是他這位正德皇帝插手內閣的關鍵人物,哪裡可以輕易離去?
接過《帝鑑圖說》後,楊廷和徑直躬身離去。
“敢問陛下,這一年多的時間可曾去過一次經筵日講?”“敢問陛下,當日上千名朝臣被閹人置於烈日下暴曬了兩個時辰,陛下究竟在做什麼?”
早就體驗過這文壇領袖益處的李東陽,哪裡甘心就這麼將翰林院白白交給楊廷和,更何況這楊廷和還是帝師!
那麼,爲今之計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立刻舉薦一個自己人入閣,讓他制衡這楊廷和,從而將翰林院繼續掌控在自己手中。
“朕知道先前是胡作非爲了些,朕已經知道錯了!”
畢竟他李東陽現在是內閣首輔,楊廷和只是一個文淵閣大學士,上下關係還是得弄清楚的。
“這是……什麼情況?”
帝王主動開口承認錯誤,這已經十分難得了。
越是如此,楊一清就越是不安。
劉健府邸。
沒錯,正因爲楊廷和是他朱厚照的帝師,所以楊廷和此刻纔要請辭!
“罷了罷了,老夫也知道這並非你本意,但如今朝堂局勢不明,時雍(劉大夏字)又被那中山侯給逼迫得主動致仕,老夫這也是沒有辦法,所以纔會出此下策!”
聽到這話,謝遷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這下子,朱厚照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暴脾氣了。
哪怕他本人並未因此做過任何結黨營私的事情,但是陛下會怎麼看,朝廷又會怎麼看呢?
楊廷和絕不能致仕!
李東陽怒罵一陣,又劇烈咳嗽了起來。
“你這個謹身殿大學士,再加上少傅兼太子太傅,就是爲制衡那李東陽而去的!”
這官兒是越做越大了,但楊一清這心裡面卻越來越不安。
劉健神情恍惚地開口道:“若老夫回不來了,那請你護送我髮妻幼子返回鄉梓,有勞了!”
而謝遷卻不一樣,謝遷是直接掛印離去,這本身就壞了皇帝陛下立下的規矩,所以他必須得老老實實地回來治理政務。
聽到這話,謝遷眼眶頓時就紅了,他好幾次張了張嘴,想要陪同劉健一起去,可是問題在於,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他去了劉健的家人當如何?
然而正當劉健走出房門的時候,意外卻發生了。
“畢竟你楊應寧功勳卓著,而且熟知邊事,這是朝野上下人盡皆知的事情,由你繼任兵部尚書一職,天下信服!”
他是正兒八經的正德帝師,可以做出一些不算過分的僭越之舉,比如直視帝王。
眼見楊一清不爲所動,他立刻緊追不放地質問道。
緊接着朝中的李東陽和劉大夏就開始爲他邀功了,朝廷不得不捏着鼻子給了他一個“三邊總制”的實權高位,總制延綏、寧夏、甘肅三鎮軍務(陝甘總督)。
朱厚照聞言一怔,臉色逐漸變得蒼白了起來。
“敢問陛下,可還記得先帝爺臨終前的教誨?”
這一來二去之間的腌臢事情,當真是難以說清。
他並未直接出言爲湯昊求情什麼的,因爲這樣會犯忌諱,文武之間交情過深可不是什麼好事,再者他楊廷和與那位中山侯本來也沒有什麼交情。
謝遷還有些發懵,劉健卻是回過了神來,扯了扯他的衣袖催促道。
是以楊廷和沉聲道:“陛下,先前您讓臣主持復刻刊印一事,已經有了些許眉目,敢問陛下那本《帝鑑圖說》原稿如何何在?”
楊一清聽出了這些話語中的恭維之意,到底還是忍不住鬆了口。
先前湯昊剛剛離京的時候,朱厚照從楊廷和手中得到了這本書,起初愛不釋手唯恐損壞了一二,所以讓楊廷和準備將此書復刻刊印,原版朱厚照準備自己保存,作爲皇室教育專用典籍。
“木齋,愣着作甚?快接旨啊!”
尤其是就眼下朝堂局勢而言,楊廷和一走,那內閣就成了李東陽的一言堂!
萬般無奈之下,朱厚照只能放下自己身爲帝王的驕傲,走上前去親自將楊廷和給扶了起來。
聽到這話,朱厚照頓時一愣,隨即就反應了過來。
見此情形,朱厚照心中的怒火再次攀升。
“食君之祿自當忠君之事,老夫也是因爲那中山侯行事太過暴虐不仁,堪稱酷吏典範,所以纔會對其厭惡痛恨,僅此而已。”
“那陛下革除臣功名即可!”熟料楊廷和竟然直接插嘴,而且還主動請求革除功名。
“陛下,關於內閣,還請陛下立刻召謝遷回內閣。”
前來宣旨的宦官高聲喝道,直接念出了加授謝遷爲少傅兼太子太傅、謹身殿大學士的旨意。
這一劫,中山侯總算是避過去了。
楊廷和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直接就讓朱厚照陷入了回憶之中,頓時羞愧萬分!
李東陽和劉大夏這些湖廣鄉黨的所作所爲,楊一清雖然遠在邊地但也不是毫不所知。
所以朱厚照立刻就拒絕道:“先前立下過規矩,無故不得請辭,否則……”
“陛下,許久不見,陛下可還安好?”
“哈哈哈……”劉健難得大笑出聲,“陛下這是終於醒悟了啊!”
“真是如此嗎?”楊一清毫不客氣地直言道,“公是公,私是私,西涯你現在公私不分,遲早會惹出大禍的!”
沒辦法,事到如今他哪裡還不明白,自己這是被那劉瑾和李東陽給算計了,平白成了陷害中山侯的推手!
“木齋!”
然而楊一清這個兵部尚書,到底是實權大司馬,即便是李東陽也不敢在他面前擺譜,所以只能乾笑一聲,然後黑着臉起身離去。
等到宣旨欽差走後,謝遷這才滿臉茫然地看向了劉健。
他終於意識到,先前母后和湯昊所說的這場御道遺書案,到底有多麼嚴重了!
楊廷和這個人,骨子裡有着士大夫的傲氣,但並不是什麼激進之人。
“朕先前立下過規矩,不得無故致仕請辭,謝遷一時糊塗朕可以既往不咎,但若他拒不奉詔那就是抗旨,朕廢了他的功名!”
因爲他這平步青雲步步高昇,皆是來自於李東陽和劉大夏,皆是來自於湖廣鄉黨。
“還請陛下以此爲鑑,日後千萬不能再做出類似之舉了!”
楊廷和畢竟是日後的一代賢相,哪怕現在還稍顯青澀稚嫩,不過該有的智計並不缺少。
勸諫歸勸諫,眼下這個爛攤子還是要處理。
“楊師此話何意?朕好着呢!”
“你這又是抽的什麼瘋?”
他下意識地想要尋找依靠,然而這才陡然想起來,自己把野人給打入詔獄了,現在自己的帝師竟然也要請辭,那他朱厚照不是徹底成了一個孤家寡人了嗎?
朱厚照看向陳寬,後者微微搖了搖頭,態度很明顯。
“陛下,朝野非議,臣民寒心,這絕不是帝王所爲啊!”
畢竟天地君親師,如果君是學生,那麼師長爲先。
好在,陛下似乎已經被湯侯罵過了,已經有了悔改之心,如此纔是最好的。
此人正是現任兵部尚書,執掌天下戎政的大司馬,楊一清,字應寧。
這下子,李東陽是真繃不住了。
現在更是好得很,不經過他楊一清同意,連聲招呼都不打,直接將他楊一清給弄來了朝堂,做這執掌天下戎政的兵部大司馬!
隨着劉健和謝遷致仕,內閣裡面現在就剩下了他李東陽和楊廷和二人。
現在召謝遷回內閣,看似沒什麼用處,因爲李東陽已經坐上了首輔的位置,就算謝遷此刻復入內閣,也改變不了什麼。
他喚來一名書吏,想要找楊廷和議事。
聽到這話,朱厚照愣住了,環顧左右,最後默默地從地上撿起了那本《帝鑑圖說》。
此話一出,氣氛頓時變得尷尬了起來。
謝遷掛印而去,卻直接加官進爵,並且重回內閣!
這下子,劉健和謝遷全都傻眼了。
“木齋,記住這一點,不要讓李東陽獨霸內閣!”
楊廷和可是他的帝師啊!
“應寧這是說的什麼話?”
“楊師,何至於此啊?”
“還請謝學士以國事爲重,否則你這功名肯定是要廢除的!”
但問題在於,李東陽不想這麼做,翰林院是進士養望之地,更是士林清貴之所,誰執掌了翰林院,誰就是文壇領袖。
事實上,他要是如謝遷那般激進,早就掛印而去了,懶得理會你這種扶不起的阿斗!
也正是因爲今日湯昊入宮一事,楊廷和得知之後,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面聖勸諫的機會,所以這纔會馬不停蹄地趕來。
“應寧,你爲何還能坐得住啊?”
楊一清聞言一陣無奈,默默地將茶水遞了過去。
楊一清那是百口莫辯,只能將滿腔火氣都對準了李東陽。
楊廷和見狀很是欣慰,一顆心也終於放回了肚子裡。
“若是你想借助我這兵部尚書的權勢,助伱黨同伐異謀取私利,恕我楊一清做不到!”
到了這一步,楊一清就算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朝野上下包括皇帝陛下都會默認爲他就是李東陽的黨羽!
事實上,他太瞭解自己這兩位同窗好友了,其人什麼德行,楊一清再瞭解不過。
“來人擬旨,召謝遷入閣,加授爲少傅兼太子太傅、謹身殿大學士!”
“西涯,你一直都瞭解我這個人,我只想精忠報國,不願參與朝堂爭鬥。”
說實話,楊一清實在是不想摻和這些朝堂爭鬥。
“還請陛下降罪,罷免臣的一切官職,革除臣的一切功名,以正視聽,以安人心!”
內閣大位大學士,除了一個首輔李東陽,就還剩下謝遷和楊廷和!
謝遷嫉惡如仇,楊廷和老成持重,他二人配合之下,那李東陽就算再如何野心勃勃,也難以獨霸內閣大權!
只是可惜了中山侯啊!
經此一事,他估計再難起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