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之上所有守軍將士的眼裡,
城外二百步,那原本由鋼鐵與血肉之軀組成的一線城牆,早已變成了一條寬闊的紅線。
那寬闊的紅線上,則橫七豎八的躺着近兩千具屍體,絕大多數是北元人馬的屍體,但也有依舊身披銀甲的年輕漢兒郎。
而這兩百來名陣亡的將士,幾乎都是護身甲片嚴重變形甚至脫落,這才傷重身亡。
他們或被鈍器傷及內臟和頭顱,或被長矛刺穿帶出腸胃,也或因刀傷太多以至於失血過多而亡!
這條屍血紅線之外,近兩千六百名將士又重新列陣,只因爲他們的面前,還有一個手持狼牙棒,背對他們狂笑的敵人!
而他們的背後,是一百來名雖然傷重,還已不能起身的雁門將士。
他們或腿上刀傷深可見白骨,或僅有一點皮肉連接手臂,或腹部刀口仍在滲血,或一隻眼睛已經開始結痂!
但他們只是咬牙強忍,並抱住那正在被風沙摧殘的傷口,真就是沒有一個人慘叫。
哪怕是忍到流淚,也不想讓活着的敵人,聽到他們脆弱的一面。
人活着就是爲了爭一口氣!
說要比這些北蠻勇敢,那就必須比他們勇敢!
“開關,”
“把陣亡和受傷的兄弟們都帶進來。”
城門樓之下,陳將軍下達這道命令的時候,聲音並不是很大,完全沒有下達攻擊命令那麼雄渾有力。
他的聲音有些沉重,但也足以讓執行命令的人聽到。
片刻之後,關門大開,好些馬拉板車被牽了出去,又有好些空着的擔架被擡了出去。
與此同時,陳將軍和朱元璋以及毛驤,也徑直往孛兒只斤.烏力罕而去。
城外二百步的軍陣面前,朱元璋他們的眼裡,這個長得強壯如牛,但此刻卻渾身刀傷,鮮血已然泡透衣甲的北元將領,早已虛脫無比。
就他這虛脫樣,真就是手指一戳就倒,可他就是不倒,還背對他們發笑。
面對這樣的敵人,毛驤下意識的就想去問個名字,但卻還是忍住了。
陳將軍開口道:“你,叫什麼名字?”
“孛兒只斤.烏力罕!”
孛兒只斤.烏力罕報上名字之後,便得意的說道:“你又叫什麼名字?”
陳將軍嚴肅道:“陽明堡衛指揮使陳豐!”
孛兒只斤.烏力罕點了點頭道:“陳將軍,你很厲害,但是你們輸了,現在該我們轟擊你們了!”
話音一落,他還擡起早已顫抖的手,指向城外六百步的位置。
所有人隨着他的指向看去,只看見他們的五個千人輜重攻城大隊,早已在城外六百步一線列好了陣。
他們的攻城裝備也很齊全,有前元最先進的大炮,也就是‘盞口銅銃’。
不僅如此,還有曾經爲他們攻打襄陽城立下赫赫戰功的‘回回炮’,也就是當時最先進的投石機。
甚至還有攻城雲梯車,以及圓木撞門車等大型木結構攻城裝備。
孛兒只斤.烏力罕擦了擦嘴角的血之後,便當即笑着說道:“不錯,你們的大炮打得很遠,我們想過來,只有拿命來換。”
“但我告訴你們,成吉思汗的子孫,最不缺的就是勇氣!”
“只要我們的大炮打在你們的城牆上,我們的攻城雲梯車和撞門車就會立即攻城,而這也會成爲後面的大軍,發起總攻的號角!”
“你們輸了!”
話音一落,孛兒只斤.烏力罕就直接閉上了眼睛,還一副要殺便殺的樣子。
而此刻,
陳將軍卻只是淡笑着開口道:“我們的大炮不僅能打一千多步,還能打四百步,難道還打不了六百步嗎?”
聽到這裡,孛兒只斤.烏力罕不僅一下子睜開了眼睛,還用恍然大悟的眼神,看向城牆之上。
他只聽見接連不斷的調節機構聲,只看見一百門大炮全部仰角一樣。
也就在此刻,二十支形如標槍的巨型箭矢,帶着破空之聲,直直的向他們的攻城雲梯車,以及圓木撞門車飛射而去。
這些箭矢的箭頭下方兩端,全部綁有火油瓶子,這些瓶子也不大,也就差不多一個五百毫升而已。
孛兒只斤.烏力罕的眼裡,那燃燒的箭頭不僅在灼燒着火油瓶子,也在風力的作用下,快速燃燒着箭桿。
下一瞬,他只看看見二十支巨型火箭,兇猛的紮在了他們的大型工程器械上。
與此同時,早已被燒熱的火油瓶子在瞬間的大力碰撞之下,直接就爆裂開來。
燃燒的碎片隨意收割着輜重兵的身體,燃燒的火油鋪滿他們的重型輜重。
不等他們的輜重兵反應過來,就又是二十支巨型火箭飛射而來。
與此同時,一百門大炮也在隨意轟擊着他們的輜重陣地!
被炸死的輜重兵不計其數,被炸飛的輜重破片砸死的輜重兵也不計其數!
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城外六百步的五個輜重方隊,便燃燒起了熊熊烈火,他們的火藥在燃爆,他們的輜重器械成爲了燃燒的木柴,不少輜重兵也在原地燒死。
關外的風吹向關內,有嗆人的火藥味,有木材的燃燒的柴火味,還有皮甲與人燒焦的氣味!
“窮寇莫追!”
“這一千多逃跑的北元士卒,必定會在大軍之中散佈恐慌,他們活着比死了有用。”
說這話的人,並不是陳將軍,而是他眼裡一直沒起到參將作用的郭將軍。
就在剛纔,一千多死裡逃生的北元輜重士卒,可以說是拼了命的往回跑。
朱元璋見身後的將士下意識的就要去追殺,見城牆上的炮兵又開始調整仰角,他便立即對陳將軍說道。
緊接着,朱元璋又目光深邃道:“如果只是十幾個人,他們大可以殺了這些有可能蠱惑軍心的士卒,可一千多人,他王保保絕對不敢殺。”
“殺了他們的話,這幾十萬大軍就沒法指揮了。”
“想讓這些人活着閉嘴,他王保保得頭痛好幾天!”
陳將軍聽着這番言論,一下子就明白了葉青請這郭將軍來的原因。
他按朱元璋的建議下令之後,便點了點頭道:“郭將軍,本將軍直到現在才弄明白葉大人請你來當參將的原因。”
朱元璋只是饒有興致道:“說來聽聽?”
陳將軍淡笑道:“因爲你和葉大人很像,都是那種善於用計攻心的聰明人。”
“其實,本將軍也是現在才弄明白,葉大人之所以把這些輜重部隊放進來之後,先用火箭焚燬,再隨意炮轟,就是爲了給王保保希望,再讓他失望。”
“這就是明着告訴他王保保,我葉青有千步開外就擊毀你攻城輜重的能力,但就是要放你們進來,就是要在你們即將發射之前,瞬間摧毀你們。”
“原因無他,就是一個‘玩’字!”
朱元璋知道面前陳將軍是在誇他,但他總覺得這誇得有點讓他不是滋味。
朱元璋只是不那麼自然的笑了笑道:“那咱就多謝陳將軍誇獎咯!”話音一落,朱元璋就轉過身去,繼續看着眼前的熊熊烈火,緊接着便陷入了沉思。
“玩?”
“有本事才能把人玩出花來!”
“這一仗足以證明,他葉青有這本事!”
“殺敵一萬三千多,己方傷亡不過三百,已經可以青史留名了!”
“.”
朱元璋想到這裡,腦子裡便瞬間出現了葉青對這場戰役的準備畫面,以及他的相關命令。
當然,還有他的各種不可置信。
而這些不可置信在這一刻,全部變成了現實!
看着這樣的首戰戰績,朱元璋儘管不想承認,但還是對他的準備工作,作出了‘步步爲營’的評價。
與此同時,也對他的指戰效果做出了‘運籌帷幄’的評價!
想到這裡,他又把葉青的人生履歷在腦子裡快速過了一遍,年僅二十多歲,爲官不過三年,考取的功名也只是有那麼點運氣成分在的‘舉人倒數第一名’!
葉青沒領過兵的事實,就這麼實實在在的擺在眼前,但他依舊還是想問一句:
“他真的沒領過兵?”
朱元璋之所以在知道事實的情況下,還在心裡暗自驚問,也是有道理的。
詩詞歌賦可以是天賦,可這領兵打仗指揮的是活人,對手也是活人,除了天賦以外,真就是必須得靠戰場歷練才行!
再者說了,葉青很多時候的表現,又確實沒什麼天賦。
就他考舉人倒數第一名,以及不會作詩這兩條,他能當這麼個邊關知縣,都得算他運氣好。
可他又在很多方面的表現,又不是天賦二字就可以解釋得通的。
不論是他讓糧食畝產翻倍的造物之功,還是他在城鎮商貿建設方面的功績,乃至於這步步爲營的戰爭準備,以及運籌帷幄般的作戰指揮,都可以說是天賦與經驗缺一不可。
可他葉青的年齡等同於沒有經驗不說,他的功名又等同於沒有天賦。
朱元璋就這麼皺着眉頭思考,可他卻把眉頭皺成一堆,都想不通這些充滿矛盾的問題。
也就在他陷入無盡的矛盾之中時,他突然就想起了葉青祭拜李牧、李廣、李世民、李靖的一幕。
“那可是漢家九拜之中,最濃重的拜師禮啊!”
“.”
可還不等他往細了思考,身邊又傳來了陳將軍的聲音。
“這孛兒只斤.烏力罕,什麼時候死的?”
在毛驤看來,這個對手還算個人物,爲了給予基本的尊重,他強忍不笑,只是嚴肅回道:“他看着自己的輜重部隊又被燒又被轟,再聽着你們的對話,直接就氣死了。”
“好像最後咬牙切齒的喊了一聲‘葉青’,然後就沒氣了。”
“他眼白充血,眼睛還瞪得老大,我用手幫他閉眼,他都閉不上,簡直就是做鬼都不放過葉大人的意思!”
被二人打斷思緒的朱元璋,對這名北元將領怎麼死的,是一點興趣都沒有。
他看着快要跑沒影的一千多嚇破膽的輜重兵,眼裡卻是一點嘲諷的意思都沒有。
在他看來,這完全影響他對北元大軍的評價!
就算他們再勇敢,也是會因爲未知事物而恐懼的人,他們在眼睜睜的看着步騎被殺的情況下,還能堅持推進就已經很不錯了。
想到這裡,朱元璋又想起了葉青的‘無限擴張,海外施恩,教化天下蠻夷’言論。
“不錯,”
“打服他們只是第一步,讓他們成爲咱的忠實尖刀,纔是最終目的。”
“可是,除了葉青以外,咱這朝廷裡的人才們,又有哪個能做到這一點?”
“.”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朱元璋又再次陷入了沉思。
“撤兵!”
隨着陳將軍一聲令下,朱元璋和毛驤也隨大軍進了關門。
可也就在朱元璋和毛驤進入關門的那一刻,整個人都不自覺的變得肅穆了起來。
饒是身經百戰心如磐石的他們二人,看着眼前的一幕,也不禁眼眶微潤。
他們的眼前,兩百多名陣亡將士的屍體,就這麼靜靜的躺在演武廣場上。
十幾名就近居住在邊貿街的大叔大娘們,自發當起了‘義工’,他們也是一邊抹眼淚,一邊替他們卸甲。
“孩子,輕鬆了。”
“卸下這一身重甲,回家就輕鬆了!”
“叔給你把臉擦乾淨,乾乾淨淨的回去見爹孃和妻兒!”
“.”
他們儘可能的幫陣亡將士們擦洗乾淨之後,還取下了甲冑心臟位置的那一片胸甲。
因爲那一片胸甲就是他們的身份信息,上面刻有名字、所屬部隊。
這是老輩傳下來的軍中規矩,爲的就是讓收屍人知道陣亡者屬於哪個部隊。
如果是遠征作戰,屍體是肯定不能回家的,能回家的也就是這塊證明士兵身份的胸甲,以及一縷頭髮。
都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身體回不到爹孃身邊,那就‘英魂附發,以發代身’回家拜爹孃!
相比於遠征作戰的士卒,他們也算是運氣好了。
最起碼,他們還能相對完整的回家!
就這樣,光榮卸甲的小夥子們,脖子上戴着這塊身份胸甲之後,就被擡上了馬拉板車。
也就在朱元璋目送他們遠去之時,又聽到了醫官迫切的聲音。
“快,止血了就往戰地急救醫院送。”
“但凡能喘氣的,止血之後,就趕緊往那邊送!”
“.”
來到戰地急救醫院之後,朱元璋又看到了一位正在手術的年輕醫官。
看着這位年輕的醫官,不論是朱元璋還是毛驤,眼裡都盡是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