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大名府的驛站內,燕王朱棣揹着手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兩封來自北平的快信就放在桌子上,一封信是軍事姚廣孝寫來,只有簡短的幾句話,卻改變了整個天下的局勢。
“朝廷軍已經佔領關中,秦王被殺。”
朱棣就是聽到了這個傳聞才退兵,現在傳聞被證實了,他心中便有一種難以言述的焦慮和惆悵,這就意味着他西去的道路被封死了,此刻,他開始越來越清醒地認識到,他離那個位置已經漸行漸遠了。
現在該怎麼辦?
姚廣孝的建議是韜光養晦,以河北和山西爲根基,增強實力,等待南朝變天的機會。
但桌上還有另一封信,確實呂思遠給他寫來的密信,同樣也提出以河北和山西爲根基。但他的另一半建議卻和姚廣孝恰恰相反,“日久根深,當促南朝儘快變天。”
就這麼短短的一句話,朱棣卻明白了呂思遠的苦心,機會是等不來,只有自己創造。
姚廣孝和呂思遠都一樣看出了大明遲早要變天,李維正的所作所爲只能哄哄那些書生文人,什麼恢復唐制,統統都只不過是藉口,削弱皇權,增強相權,不就是增加他李維正的權利嗎?機會到來之時,他或許會鼓吹堯舜的禪讓制了,把大明江山讓給他李維正,那時就是大明變天之時,可到了那時,他朱棣還會有機會嗎?
朱棣忽然想到了什麼,不由冷笑了一聲,或許姚廣孝的意思是把這個機會留給長子朱高熾吧!
他慢慢走到窗前。凝視着院子裡的一株桃樹,桃花早已經謝了,枝繁葉茂,他不由想到了自己,自己已經四十餘歲了,但登基之路依然遙不可及,難道這一輩子就這樣做一個寂寞無名的藩王嗎?
況且他所在的河北和山西兩地都毗鄰漠北,這些年北元分裂,韃靼和瓦刺內訌不斷,才使邊界安寧,可再過幾年,一旦蒙古人內部清肅,他們必然會大舉南侵。那時他又如果能抵擋得住?
朱棣長長地嘆了口氣,他慢慢地又走回桌前,拿起了呂思遠的信。
……
京城,燕軍北撤的消息使大街小巷又開始熱鬧起來,隨着政局平穩和李維正登上相位,大明的經濟漸漸地又開始復甦了,最明顯的就是房價的飆升,在李景隆兵敗時曾經出現的大規模的房屋甩賣,最繁華的府東街的店鋪一度跌到了二千兩白銀,現在就算是最普通街道的店鋪也要千兩白銀以上,而府東街的店鋪更是漲到了萬兩白銀以上,而且有價無市,根本就沒有門面出售。
這天上午,天氣晴好,端午佳節將至,府東街上人潮如海,各個大店鋪皆生意火爆,店鋪夥計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新茶上市。有上好龍井,雲霧毛尖,鄙店名茶薈萃,各位茶客來看一看啊!價格優惠。”
……
“日本珍珠、精雅摺扇,都是剛剛到貨,各位鄉親,圖個新鮮啊!”
“上品高麗蔘,皆是百年陳色,識貨的請進!”
……
各大店鋪皆使出渾身解數招攬顧客,有的請來雜劇名角即興表演,有的請來書法名家寫字留念,這其中在府東街佔地最大的商號是姑蘇顧記,足有八家大門面;它們從最早的顧記糕點發家,做出了天下一名點,不僅成爲名門大戶人家必備,而且也是宮廷貢品,先帝朱元璋尤其喜愛,使顧記糕餅財源滾滾,但顧記糕餅的大東家顧英卻不滿足於做糕餅,她在四年前傾囊而出,成立顧記商號,大江南北的主要城市都有分號,專做糧食、茶葉、糖等大宗買賣,去年又利用店鋪暴跌之機,一口氣吃了七家大店鋪,經營着各種商品,去年甚至還開始涉足海外貿易。
現在的顧記商行在全國已有一百五十餘家店鋪,三十幾家工坊,還有一隻由數百艘船隻組成了內河船隊,以及十餘艘海船組成的遠洋貿易商隊,有僱工近萬人。可以說估價現在已經是大明一大商人,而掌握着這隻龐大商行的東主,卻是一個才二十二歲、至今沒有嫁人的年輕女子。
京城所有人都知道顧家現在是大明一商行,但很少有人知道,顧家和現在的大明相國李維正還有一層特殊的關係,顧家老東主是李維正的親舅,現在的東主顧英是他的表妹,正是有這層關係,顧家的真正發達便是從遼東開始。它一度成爲遼東最大的代理商。遼東軍工的巨大原料需求,有六成以上都是由顧記商行供應。
顧記商行雖然規模龐大,但它的總部卻是很低調。它位於府東最北面的三府巷口,是一個佔地十畝的大宅,整日大門關閉,但實際上它的大宗錢物進入卻是走後門,後門緊靠內河,有一個私人碼頭,從這個碼頭可以乘船入秦淮河,再進入長江,乃至到全國各地。這是江南商人的特點,以船代車。低調而不張揚。
中午時分,一輛馬車在十幾名隨從的護衛下向府東街而去,馬車裡坐着兩個年輕的女子。其中一女身材高挑,皮膚白皙,這便是乾乾了,另一個皮膚稍黑。但眼睛卻如寶石般明亮的年輕女子,自然就是顧記商行的大東主顧英了。
她二人關係最爲親密,當年倩倩還是啞妹的時候便曾經住在蘇州顧家大半年,當時的錦衣衛李百戶跑到武昌去了,兩人睡一張牀,坐一張凳子,形影不離,後來又一起進京開店。
雖然中間倩倩去遼東住了幾年,但這並不影響她們的友情,這次李維正把全家接過京城,倩倩便時常來找顧英說話。
顧英與倩倩同歲。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倩倩的女兒都快兩歲了,可顧英卻依然雲英未嫁,孤身一人,二十二歲還不嫁人,這在大明是不可思議的事,就像現在三十四五歲的老姑娘一樣,一方面固然是因爲顧家的生意都掌握在顧英的手中,她嫁了人也就意味着顧家商行改姓,所以她一直以這個爲藉口,始終不肯出嫁,而她的弟弟顧俊,太過於憨厚老實,至今只守着顧家的祖業顧記糕餅店,他沒有那個能力接過大商行。
本來依顧英父母的意思是招上門女婿入贅,也看中了幾個精明能幹的後生,怎奈女兒死活不肯,老兩口也沒有辦法,只得隨她自己去。
馬車裡,顧英異常疼愛地抱着倩倩的女兒李雙兒,用一塊小點心逗她,“小傢伙,笑一笑啊!笑了小姨就給你吃。”
倩倩在一旁瞅着她,忽然抿嘴笑道:“我還以爲你是不喜歡孩子,所以才死活不肯嫁人,現在看來也不是這麼回事啊!你給我老實話,你幹嘛一直不肯嫁人?”
顧英鄙夷地哼了一聲道:“你這死丫頭,給你說多少遍了,怎麼就不相信呢?我要操心這麼大一個商行,全國各地這麼多夥計還有他們的家人,有幾萬人都要仰仗着我吃飯,你以爲我像你一樣,整天閒着沒事幹嗎?”
“我看不是這個原因吧!前幾天你去我們家吃飯,怎麼聽你表哥回家了,你就慌慌張張地要走,這是什麼緣故呢?我倒不懂了。”
顧英臉一紅,她立刻便掩飾住了,漫不經心道:“是嗎?我倒沒留意,或許只是一個巧合吧!我還想找表哥談一談和日本貿易的事情呢,怎麼會不敢見他。”
倩倩向車窗外看了看,忽然壓低聲音笑道:“英姐,你就老實交代吧!是不是你一直在等他?”
“你胡說什麼!我怎麼會等表哥,我是做生意太忙……”
顧英的話還沒有說完,倩倩便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來。
“死丫頭,你笑什麼?”顧英狠狠地掐了她一下。
倩倩用一根玉蔥般的手指劃了一下她的臉,向她眨眨眼笑道:“不打自招了吧!我只說你是不是在等他,可他是誰?我就不知道了。”
顧英終於掩飾不住了,她臉通紅,扭着臉望着車窗外,可眼睛裡卻閃着一點淚花,倩倩的話勾起了她的傷感,七年了,自己等了他整整七年,他知道嗎?
倩倩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將她眼中的淚花深深地記在了心中。
馬車緩緩在顧記藩貨店後門停了下來,顧英已經恢復了常態。她對倩倩笑道:“是跟我進店看一看,還是你直接回府?”
倩倩看了看懷中已經睡着的女兒,便笑道:“時辰還早,那就跟你去看一看吧!”
兩人走進了藩貨店,所謂藩貨店,就是專賣進口物品的店鋪,這裡有來自撒馬爾罕的寶石有南洋諸國的香料,有日本的珍珠、玳瑁、摺扇和漆器,還有來自高麗的藥材、水晶等等,這些都是顧記商行在遼東時採辦的名貴物品,如是在朱元璋時代,買賣這些物品都是要被殺頭的,雖然建文帝登基後,刑法寬容了許多,但始終沒有放開海貨入境,直至幾個月前,朝廷徹底放開了海禁,這些物品終於可以公開買賣了。
但由於時間尙短,賣這些藩貨的還只有顧記藩貨店這一家,因此生意異常火爆。
她們剛進後門,便聽見前店喧鬧的聲音傳來,顧英一邊走一邊對倩倩道:“昨天馬皇后派人來說。她想要一支上好的高麗蔘給皇上治病,我送進宮幾支她都不太滿意,她說最好要紅參,我記得店裡就有一支上品存貨,便過來看看。”
說着,她們來到大堂的隔壁,這裡是掌櫃房,從這裡可以透過薄薄的輕紗看見大堂,由於今天生意火爆,大堂裡擠滿人,聲音十分喧譁。
藩貨店的掌櫃是一個五十餘歲的中年人,他聽說東主要上品高麗蔘,連忙從庫房裡取來幾支木匣,放在桌上,:“東主,都在這裡了。”
顧英挑了挑,眉頭一皺問道:“那支紅參在哪裡去了?”
“對啊!我前天還見到的,怎麼沒有了?”
掌櫃急忙找來賬本,翻了翻。忽然他找到了記錄,“東主,那支紅參昨天被人以三千兩銀子的價格買走了。”
“三千兩銀子!”顧英一怔。她連忙問道:“是被誰買走的?”
“東主稍等,我去問一問。”說着掌櫃開門出去了。
顧英輕嘆一聲,對倩倩道:“這種紅參非常稀少,一般人都不知道,我店裡只有這一支,已經擺了兩年,從來就無人問津,卻沒想到居然在昨天被人買走了。”
倩倩笑道:“怎麼會這樣巧。會不會是皇后另外派人來買的?”
“有可能,否則不會這麼巧。”
這是大掌櫃回來了,稟報道:“東主,我問過了,楊掌櫃說是個中年男人,不肯透露姓名,不過聽說有一名送貨的夥計認識此人,不巧,夥計正好送貨去了。”
“算了!”
顧英輕輕擺了擺手,“買走了就算了,不用再問了。”
李維正回到府中已經很晚了,這段時間他異常忙碌,有千頭萬緒的事情等着他做,他已經是相國了,不在只管軍隊的事情,六部的奏摺都要先送到他那裡,小事情便由他直接批准,而重大的軍國要務則由政事堂的幾名重臣商議,定下意見。然後交由五名中書舍人分別擬旨,稱‘五花判事’,最後由他審定其中之一後再送進宮中讓朱允炆批紅,實際上聖旨已經擬好了,皇帝朱允炆只有一個同意權,但最後還要經過門下審議,門下省通不過,中書省還得重新重擬聖旨,皇帝還得再次批准同意,直至門下省審覈通過爲止。這就是中國的傳統政治,從來就沒有什麼君主專制,一直到滿清才徹底被廢除。
李維正回府後便直接去了書房,雖然軍國大事不準帶回家處理,但他要處理遼東的事務,李維正剛剛坐下,門卻推開了,倩倩端着一隻漆盤進來了,裡面是他的晚飯。
“先吃飯再做事!”倩倩把飯放在他面前笑着命令道。
“哦!我還真餓了。”
李維正拍拍肚子端起飯碗。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地問道:“雙兒呢,怎麼不帶她來?”
“已經睡了,乳孃在照顧她。”
李維正苦笑搖了搖頭道:“哎!早上走的時候孩子們沒醒來,回來了他們又睡着了,我這個當父親的不合格啊!”
“不僅是父親不合格。表哥當得也不合格!”倩倩抿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