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殺意
皇極殿。
衆女一步步地按事先教導好的繁雜禮儀進行受冊儀式。這是天啓年間的宮內舉辦的第一件盛事,因此辦得尤其隆重,後庭內幾乎全部有身份的人都到場了。
張嫣頭戴的鳳冠上鑲嵌有千餘珍珠寶石,身着正紅色雲錦禮服,鳳舞九天霞帔,立於衆女的正前方,儀態萬千。
即便張嫣這幾日都沒有睡好,但精心修飾過的臉龐絲毫看不出疲態,反倒在滿頭珠玉光澤的襯托下顯得越發美豔無匹。
在宮人們看來,皇后面色沉靜,杏眼中隱隱有鋒芒透出,自生威儀。她左右兩邊分別站着段婧和林宛兒,兩人同樣美貌過人,但氣度上不敵張嫣,連容光也似暗淡了不少。
宮人們在暗贊新後美貌的同時,不由得也平添敬畏。
其餘幾十個女孩各自被封了選侍,昭儀,嬪等,亭亭立滿一殿,殿中脂粉香氣襲人。
張嫣從司禮監太監手上接過代表皇后權力的金冊、金寶、鳳印,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桿,繃直脖頸。這幾樣東西,意味着她從這一刻起,正式成爲天下之母了。
張嫣沒有忽略掉站在人羣最後的客印月。她已經三十五歲了,望之卻仍似二八少女,風姿綽約,嬌媚無限。她正怨毒地盯着張嫣,張嫣微微昂起下巴,氣定神閒地回望,兩道目光在空中交匯着纏繞在一起。
大典最後,以張嫣爲首,步出皇極殿。月臺很高,視野廣闊,今日的天空美得出奇,碧藍澄淨,日光和煦,微風吹來鳥鳴聲。
見此情景,張嫣輕輕呼出一口氣,心中鬱悶之氣隨之消失,淺淺一笑。漫長的冬季已然過去,春天來了。
皇后獨有的百鳳紋坐障停放在漢白玉石階下,八個宦官站在一旁後者,坐障後隨同的丹陛儀仗聲勢浩大,張嫣將會乘上這輦轎,去往坤寧宮。
乾清宮主陽性,坤寧宮主陰性,兩宮相對,表示陰陽結合,天地合壁之意。張嫣被冊封爲後,自然要住入坤寧宮,以彰顯國母身份。
坤寧宮正殿設門十二扇,中間爲浮雕雲龍紋御路,踏跺、垂帶淺刻卷草紋,紅牆黃瓦,一派天家氣象。
張嫣擡腳邁過門檻時,心中閃過一絲抗拒之意。她清楚知道地底下有一座一模一樣的宮殿。從那座宮殿裡可以清楚聽到上方的聲音。未弄清楚修建地下宮殿羣並監聽皇上的到底是何方神聖之前,住進這坤寧宮,便意味着失去了所有的自由。
司禮監主事親自帶了十名太監和十名宮女來到坤寧宮中,另配有掌事太監和掌事宮女各一名,太監名邱貴,宮女名春梅。
邱貴和春梅的樣貌平庸,都是一幅老實沉穩的模樣。
再讓春梅沿用“竹語”的名字也不甚妥當,於是張嫣便賜她名“語竹”。
主事一離開,下人們便前前後後開始忙碌起來了,張嫣不解,詢問語竹,語竹答道:“他們在準備今晚的帝后合巹禮。”
張嫣走進東暖閣一看,掛紅帳,換上繡龍鳳紅被,插上一對紅燭,掛上雙喜字大宮燈,粘金瀝粉的雙喜字,靠牆放置一對百寶玉如意。
張嫣見狀微微紅了臉,但下一瞬,立時想起皇上朱由校身邊那個美貌太監的臉,她面上紅暈消了下去,轉身由語竹扶着回到西暖閣中歇息。
月色如水,空明澄澈,御駕來到坤寧宮,皇帝朱由校踏着月光,走進東暖閣內。
東暖閣內並不大,屋內地毯、牆壁、屏風皆被裝飾成喜慶的大紅色。張嫣身着冊封時那套禮服,在牀邊垂目而立。
張嫣用眼睛的餘光看到了她意料之中的人——那個美貌太監,他跟在朱由校身後,走進了東暖閣來。張嫣表情從容不改,也說不清此刻自己心中到底是什麼滋味。
過去了許多日,殿試的細節已經回憶不起來,甚至皇上朱由校的長相,也只剩個大概的印象。只有伴在皇上身側那個太監的模樣,讓張嫣久久難以忘懷。丹脣雪膚,美若冠玉,三人中樣貌最美的王宛兒都被他比了下去。他的一對桃花眼生得尤其美,明明眸子極大極黑,顧盼之間,卻似有豔光流轉。
張嫣那時便斷定,皇上有斷袖之癖。
因爲這種感覺太熟悉了。她的父親張國紀,自從母親生下弟弟去世後,便整日和書童廝混在一起,張嫣自九歲起同父親生活在一起,即便父親有心避諱孩子,但張嫣何等伶俐,怎會不覺。
日日見着父親和書童的相處,自然而然能夠辨認其他有此興味的男子。
殿試上,張嫣回答朱由校問題時,看着他們,瞭然地笑了,恰巧跟那個太監的視線對上,張嫣無意閃避,只迎着他的目光,柔婉一笑——在家時她都是這麼對待父親的。
張嫣在乾清宮內就注意到了,王宛兒的雙眼有七八分似那太監美目。沒想到一出乾清宮,正遇上客印月,她自然十分清楚皇上的事,大約是認爲王宛兒可能會憑藉這一優勢得到皇上寵愛,對她的地位造成威脅。那日裡才鬧了那麼一出。
宮人遞了一個匏瓜給張嫣,打斷了她的回憶,她清醒過來,將思緒拉回當下。
洞房合巹禮,把帝、後各自所持的酒摻和到一起,共飲,即是“合巹”。宮人們在一旁準備好了合巹尊,實則是兩個精緻小巧的匏瓜(即葫蘆)。按照教習女官指點的那樣,張嫣從宮人手中接過其中一隻刻着鳳凰的匏瓜,與朱由校一同往一隻青花高足杯中注入酒水。注滿後,由天子先飲,再由候在一旁宮人接過後再遞給皇后,張嫣將剩下的酒飲盡,滑涼的液體流入喉嚨那一瞬,她藉由杯子和手擋住了的緊抿的嘴角。
合巹禮行完後,負責禮儀的宮人們大多先退了出去,只剩下兩人,朱由校被其中一人帶到裡間,忽然回頭吩咐了一句:“永壽留下。”張嫣側頭看去,果然是那個太監,他行了個禮,柔柔應了句:“是。”他一舉一動,有楚楚之姿。
永壽,真是好名字,可見皇上有多看重他,大婚之夜也讓他隨駕身側。
朱由校在裡間,張嫣和永壽一同留在外間。永壽盯着朱由校的背影,面上露出一絲惻惻,很快便掩飾下去,轉頭對着張嫣一笑,張嫣被其容光所懾,有片刻失神。
張嫣心想,他那苦澀的神情,怕是對朱由校正式大婚感到痛心。永壽自然比客印月更得朱由校寵信,但卻未恃寵生驕,反而對自己以禮相待,看來他是個好相與的人。
宮人將張嫣的禮服除去,脫掉鳳冠,只剩裡衣和簡單的一頭烏髮,引她入帳內。張嫣躺在帳內,渾身冰涼僵硬,死死看着大紅色的帳頂,但這鋪天蓋地的紅卻又刺得眼痛。正當張嫣不知所措時,帳子一陣窸窸窣窣的輕響,朱由校探身進入帳中,他已經脫下冕服,換上便衣。張嫣心底一緊,該來的總是來了。
賬外忽然暗了許多,想是宮人吹熄了其餘燈火,僅餘牀頭兩隻紅燭,燭光幽幽,將永壽的身影輪廓映在牀簾上。
現在他們兩人是夫妻的身份,她終於可以直視他了,她認真地看着那張年輕的臉,看着他幽深的眸子。出乎她意料的是,跟她的目光對上的時刻,朱由校竟眸光一閃,避開了,似有些羞赧。張嫣這纔想起,他也不過是個只比自己大一歲的少年。
原來他也是一樣緊張的,張嫣笑了笑。
朱由校定定看着她,張嫣也正視他的目光,兩人均沒有動作。最終還是朱由校,主動來吻張嫣的脣,他雖神情羞澀,動作卻是熟練。陌生氣息的突然靠近讓張嫣有一絲抗拒,脊背一緊。嘴脣被覆上的同時間,張嫣聞到了朱由校身上淡淡香味。她猛然發覺,這氣味與那天在地底聞到的香味是一樣的。
帝王所薰之香應是龍涎香,但龍涎香極其珍貴,地底卻爲何會有那樣濃郁的龍涎香氣。
張嫣來不及細想,腦子已是一片空白。朱由校翻個身,用身體壓住了張嫣。他用手緩緩撥開張嫣的衣襟,張嫣閉上眼睛,身子難以察覺地微微戰慄。張嫣此時心內反覆閃着一個念頭:今夜發出的聲響可能會被人在地底聽了去。
朱由校卻忽然停住了動作,猛地翻身回到原先位置,平躺了下來。
張嫣眯開眼看朱由校,他看着帳頂,雙眼卻無神采,突然開口,輕聲說:“你不要離得太遠了,到朕身旁來。”張嫣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他這話不是對自己說的。紅帳上映着的那個身影變得清晰,永壽靠了過來,站在牀側。
張嫣眼睛一轉,頓時瞭然於胸——朱由校對女人還是提不太起興致。她卻在心底鬆了一口氣,身子也放鬆下來,理了理衣襟。張嫣思量一瞬,輕聲說道:“皇上,不如,我們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