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凰女傳 107.夜會
隨着民間反對的聲音,魏忠賢的疑心與日俱增,朱由檢與王體乾不再那麼容易進行私下會面,朱由檢想出了一個新的法子來實現互通消息——王體乾身爲司禮監掌印太監,隔一段時間便需要巡視宮中的各個職能部門,而距離慈慶宮僅數十步之遙的聖濟殿也是其中之一。因此,利用職位之便,將消息藏在預定的草藥櫃子中,埋在最底部。
壓抑的童年養成了朱由檢多疑的性子,他不信任任何人,即便是最忠心的手下秋棠和臨兆。他不願給任何人知道與王體乾私下來往的事只能親力親爲,趁夜深人靜時悄悄去取走紙條。
這是第二次實行,朱由檢仍未習慣如此做法,因此當他發現聖濟殿的大門沒有落鎖,藥房中還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時,他不禁被唬了一跳,越發小心起來。
他站在院子裡,很快鎮靜下來,踮起腳靠近門邊,從門縫往裡頭望去,裡面有微弱的火光,看起來有個穿着斗篷的人影在趴梯子上,翻查藥櫃子,男女莫辨。讓朱由檢大感不妙的是,那人所處位置極靠近約定藏着消息的藥櫃子。
朱由檢心提了起來,但仍能夠冷靜地分析情況,那人同樣在此處進行見不得人的勾當,不知對方目的,自然無法擔保那人不會翻出王體乾藏在那兒的消息。不論這人是哪一派的,都不可能冒險讓他繼續翻找。
朱由檢心想,自己信王的身份在這裡,他若是喝止,就算是魏忠賢手下的人也不敢輕舉妄動,更不敢反問他爲何會出現在此。因此現下最好的選擇是出聲打斷那人的行動。
“誰在那裡?”他輕聲問道。
那人的身子立時間僵住,沒有回頭,就那樣趴在梯子上,一動不動。
他嚴肅問道:“是哪裡來的奴才夜半在此偷雞摸狗?”
那人緊繃的背部忽然鬆弛下來,伸手從嘴邊拿下火摺子,說道:“信王殿下?”
居然是個女人的聲音,並且入耳無比熟悉,朱由檢皺起眉頭,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聽過這聲音。
朱由檢用沉默當作回答,那人的背影中透出鬆了一口氣的感覺,他停頓了片刻,似乎在思考什麼,最終將一包東西塞進了衣襟後,手腳並用,眨眼間便通過梯子到達地面。
那個女人轉過身來,映着火摺子的光,他們看清了彼此。
朱由檢大吃一驚,居然是張嫣。皇后的聲音本來極有特點,柔滑的嗓音之下帶着一點類似銀鈴碰撞的質感,他方纔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來,全因爲在他先入爲主的觀念中,皇后絕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個地方。
張嫣開口道:“是我大意了,居然沒有察覺到。”在違禁的時間地點私下會面,張嫣的話中也沒有再嚴格遵循身份地位。
“你……皇嫂怎麼會在此?”
張嫣沒有回答問題,反問道:“你會告訴我你爲何在此嗎?”
信王看着她,搖頭。
張嫣道:“這就對了,你不信任我,我也並不信任你,我們彼此都別問。”
朱由檢頷首贊同她的話,也鬆了一口氣,明白人之間說話果然能省去許多力氣。
或許是張嫣直言“你我”拉近了距離,朱由檢並未察覺如此深夜私下與皇后會面有何不妥。他轉口道:“皇嫂這一年中辛苦了。”
“辛苦的並不是我。”張嫣若有似無地嘆了一聲,火光映出她陰鬱的目光,但閃瞬即逝,朱由檢幾乎以爲自己眼花了,張嫣擡頭道:“聽說你不日便要出居十王府了。”(備註:十王府,地處今北京王府井大街一帶,是未成年王爺的集體住所。明思宗朱由檢還是信王時就獨自住在這座十王府。)
朱由檢道:“寒露那日見過皇兄後便正式出宮。”
張嫣沉吟一瞬,徐徐道:“你出宮後,對魏忠賢就沒有任何威脅了,再過幾年就藩(王爺去封地當藩王),你可就此安度餘生。”
朱由檢聽出了幾分言外之意,張嫣似乎在試探他的態度。他思慮片刻,決定實話實說,“魏忠賢除去東林六君子後,下旨爲李康妃正名,復她太妃之位。李康妃殺我生母,魏忠賢殺我養母,由檢與他們二人之仇不共戴天。”
他的話似乎在張嫣的意料之中,她只是面無表情,輕輕點頭道:“我與你要走的是同一條路,在此提醒你一句。既然事情已經壞到了這個地步,放棄阻攔魏忠賢的策略罷,孫子兵法中有‘卑而驕之’,讓他自尋滅亡。”
“放任他繼續作惡,大明江山怎麼辦?”
張嫣深深看了他一眼,“果然你更適合……”朱由檢沒有聽懂,張嫣也沒有要解釋的意思,反而說道:“說是不阻攔,實際上以你我之力根本無法阻攔。有沒有法子能將之利用起來,煽動反對他的聲音,纔要看你我的本事。”
朱由檢低頭尋思張嫣話的可行性,半晌後,他說道:“知道了。”
張嫣不作迴應,吹熄奄奄一息的火摺子,“我的話說完了,你在宮外要做什麼,我沒有興趣,但絕不能干涉到我在宮中的行動。”
朱由檢毫不遲疑,答應道:“好。”
張嫣大步流星朝他走過來,目視前方,與他擦肩而過,將藥房留給他一人。
朱由檢沒忍住回頭看了張嫣一眼,她行走的背影迤邐動人,但拒人於千里之外。從前的皇后雖然冷靜自持過人,但依然感覺得到她身上有尋常人的感情波動,但現下的她言行舉止只剩冷淡,語調之下蘊藏寒氣。
朱由檢奇怪道,一年的禁足讓一個人性情大變嗎?想了會,這種變化說不定是好事,因爲這樣的性子更適合與魏忠賢對抗。他兀自搖搖頭,不再深想。
他掏出自己的火摺子,藉着火光爬上梯子,飛快摸到第八層的那個藥櫃,輕輕拉出來,用手指撥開甘鬆,探入底部,費了一些功夫才找到那張小紙條。
紙條上列出一大串名字,朱由檢知道這是與魏忠賢有勾結,或是賄賂魏忠賢的官員名字。他將紙條塞進衣襟內,又爬下梯子,借用藥房的筆墨,在準備好的紙條背後加了一句話:“勸賢用廷杖責打反對之人。”
他將紙條妥善藏好,他離開聖濟殿時想起前幾日那震耳欲聾的憤怒呼喊聲。就讓衆人的憤怒慢慢達到頂峰,然後徹底爆發出來吧,朱由校心道,真難以想象那會是怎麼樣一幅盛況。
張嫣回到坤寧宮窗後,夜依然靜謐,再三確認沒有異樣之處後,她從衣櫃中翻出藏在最深處的《本草綱目》。
她將包裹藏好,點亮書桌上的燭火,即便外頭宮人見了也只會以爲她無法入眠,就算放不下心進來查看,也只有她一人在此,並無什麼大礙。
李時珍在書中記載:此草雖名野葛,非葛根之野者也。或作冶葛。王充《論衡》雲︰冶,地名也,在東南。其說甚通。廣人謂之胡蔓草,亦曰斷腸草。入人畜腹內,即粘腸上,半日則黑爛,又名爛腸草。
要殺朱由校,但不能搭上自己的命同歸於盡。因爲就算朱由校死了,魏忠賢仍然手握大權,到時候他若是使詭計立幼兒爲王,便可徹底架空傀儡皇帝,自己要是死了,更加無人能夠鉗制他。
弒君是非同一般的重罪,不能假手他人,若是要親自動手並且不讓任何人懷疑到自己身上,便只有一個法子:讓朱由校慢慢中毒,慢到讓人習慣與張嫣有關的那道菜。
張嫣記得,傳說中神農炎帝便是吃此草而死,只一片不起眼的綠葉,嚥下之後當即見效,經受斷腸之苦離去。這種劇毒的草藥,若要使效用足夠慢,就必須控制分量讓人多次食用也不產生任何症狀。不管多或少都會導致最後功虧一簣,但令人頭疼的是,現今流傳於世的文獻中沒有記載如此細緻之事。
張嫣需要人來試驗,頭一個出現在她腦中的是牢獄中的死囚犯們,反正都要死,倒不如先利用上,但她旋即否決了這個想法,目前閹黨掌權,牢獄中大多是冤枉入獄之人。
她又想了幾個法子,但同樣發覺有許多理由限制而無法實施。
想來想去最後只剩下一個法子:親自試藥。
她翻查厚厚的《本草綱目》,確認有兩種草藥:蕹菜根與金銀花葉,能解除鉤吻的毒。
明日讓語竹去要回這些來,就可以開始試藥了,局勢不容拖延,這是張嫣入睡前最後的一抹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