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趙南星的好搭檔顧憲成站了出來,從趙南星手裡接過稿件,然後大聲的宣讀了起來。
尚書侍郎都在旁邊,直接被他們當成了空氣。
林泰來在後面對趙志皋問道:“你們吏部的郎官,都是比我還這麼氣盛的嗎?”
趙志皋低聲答道:“他們認爲自己所作所爲都是正確的,而且還有一羣志同道合之士可以依靠,所以理直而氣壯。”
林泰來若有所思的說:“我還是挺喜歡這種不講尊卑、以下凌上的環境。”
趙志皋:“.”
隨後聽到顧憲成誦讀說:“其一,原戶部尚書畢鏘乞休,左侍郎王之垣謀代之,忌南京戶部尚書宋𫄸聲望,指使林泰來設計排擠!
大臣如此,何以責小臣,是謂幹進之害!”
按林大官人的理解,“幹進”就是上進鬼的意思。
“其二,原左都御史辛自修,原南京吏部尚書李世達,不容於大學士申時行,橫遭林泰來構陷,相繼免官!
又詞林出身之君子如侍郎張位、諭德吳中行等相繼自免,獨禮部沈鯉、趙用賢在,詞臣黃洪憲輩每陰讒之,同黨協助詆誣!
衆正不容,宵人得志,是謂傾軋之害!”
按林大官人的理解,傾軋就是內卷。
“其三,吏治日污,民生日瘁,是謂州縣之害!
其四,鄉豪之權大於守令,橫行無忌,莫敢誰何。
如原任蘇州知府朱文科,治行無雙,裁抑鄉豪林泰來,反而被讒罷官,是謂鄉豪之害!
四害不除,天下不治!”
當衆讀完了趙南星這份文稿後,顧憲成只覺得酣暢淋漓。
其實以顧憲成的性格,他並不喜歡這樣鋒芒畢露正面攻擊的方法,他更喜歡躲在暗處運籌帷幄。
但即便如此,趙南星這份“四害”文稿,仍然會讓顧憲成感到痛快和盡興。
大概這就是屬於正義的熱血吧!顧憲成暗暗扼腕而嘆,那些奸邪小人永遠體會不到這種感覺!
文選司郎中陳有年也趁機造勢說:“趙君心懷天下,不畏強權,抗聲直言,敢於揭批時事,令我等震耳發聵。
我看應當將此論形成奏稿,進呈宮中,以規諫天子,激濁揚清。”
其他不相干的官吏聽到後,第一反應就是,趙南星爲了當會試同考官以及弄死林泰來,真是拼了。
這樣的內容稍加利用,就是一場大風暴的引子啊。
吏部右侍郎趙志皋輕輕皺起了眉頭,這“四害”每項舉例都關聯到了林泰來。
猛然聽下來,真不知道到底林泰來就是四害,還是四害就是林泰來。
而林泰來悄悄對趙志皋點評說:“老先生要多學學啊,看看別人的手法。
就說這篇文案,一是主題極高,着眼於天下大治,先給自己罩上一層道德金身。
二是點名道姓許多人,可以製造混戰,迅速擴大影響力,給自己刷聲望。
當然前提是,自己要有實力扛得住壓力,不然就是玩火自焚了。
三是把我放進去穿針引線,無形之中成了索引人物。
如果真生出巨大風暴,我就很可能要作爲平息事態的犧牲品。
所以整篇文章下來,堪稱公私兩便,一舉多得。”
趙志皋:“.”
這都什麼時候了,你林泰來還有心情進行技術分析?
他很想反問一句“閣下又當如何應對”,不過還是主動提醒說:“你儘快去請申相出手吧,也就申相還有能力阻止了。”
林泰來卻站了起來,昂首挺胸的說:“四害林泰來在此!
感謝趙前輩的擡舉,將我與申首輔、王司徒並列,實在受寵若驚。”
簡簡單單一句話,就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又聽到林泰來繼續說:“但是,想不到你趙南星一個堂堂吏部郎官,竟然如此怕我。”
趙南星莫名其妙,你從哪看出是怕了你?
林泰來反問道:“你趙南星如果不怕我,爲何不敢目標鮮明的專門攻訐我?
看你這文稿,先是拉上一堆別人當掩護,然後又加上了天下四害的名義,這纔像是給伱自己壯了膽。
你的意圖就是想製造出輿情風暴,引發大亂戰,然後把我捲進亂戰。
這種情況下,我肯定顧不上你,你可以安安全全躲在別人後面,等着我死在亂戰裡。
色厲內荏,幹大事而惜身,說的就是你們這種人!”
衆人都感到有點驚愕,林泰來看待問題的角度竟然如此清奇,超乎了他們的想象。
可是細想起來,卻又未嘗沒有道理。
如果趙南星真的無所畏懼,敢於直接單挑林泰來,又何必使用左右迂迴的間接方法?
趙南星還沒說什麼,旁邊的文選司郎中陳有年卻先拍案喝道:“一派胡言!朝廷公議之所,不是你這武夫逞強鬥狠的場合!”
林泰來大踏步走上前去,對衆人道:“我乃今科南直隸解元,陳有年膽敢稱我爲武夫,這是南直隸士林的侮辱!”
陳有年後悔也來不及了,這話如果被曲解了,是很容易惹麻煩的。
他印象裡的林泰來,還是三年前來考武試的林泰來,這個印象實在太深刻了。
所以在潛意識裡,總把是人高馬大的林泰來當成武生,卻忘了林泰來的文科解元身份。
然而林泰來並沒有糾纏陳有年要說法,卻又指着顧憲成說:“你顧憲成也是南直隸人,你怎麼說?”
顧憲成:“.”
這句問話挺突然的,顧憲成猝不及防,沒料到會被林泰來點名。
但還沒等顧憲成想好說辭,林泰來立刻揮了揮手,長嘆一聲說:
“罷了罷了!爾等這夥人號稱心存正義,以敢言爲傲,如此自我標榜多年!
如今坐視他人辱我江左,你顧憲成卻不發一言,看來也是名不符實,看碟下菜的人。
我也不懶得浪費時間再聽你百般狡辯了,請勿復多言!”
中立觀戰的老官吏此時終於意識到,這林泰來即便不使用武力,臨場反應也很厲害,短短一會兒就把節奏掌握在手裡了。
同時給趙南星扣上了“色厲內荏幹大事而惜身”的人設,給陳有年扣上了“侮辱南直隸士林”的人設,給顧憲成扣上了“看碟下菜”的人設。
一出場,就把三人的氣勢壓了下去。
好像不費絲毫力氣,輕描淡寫的就給對家三個人全部上了負面狀態,這絕對是一種控場天賦。
這時候,林大官人對趙志皋使了個眼色,趙志皋便假裝出面打圓場說:“不要閒話了!沒有正事可說就回來!” 林泰來高聲迴應說:“當然有正事,我要詰問趙南星!
難道我大明沒有言路暢通了,只許趙南星污衊我,不許我回應?”
隨即林大官人“嘿嘿嘿”的笑着,站在了趙南星面前。
而趙南星下意識的抓緊了鐵如意,彷彿這樣能獲得一些安全感。
林泰來拱了拱手,忽然很彬彬有禮的問道:“敢問趙部郎,你身爲吏部官員,對人應當秉持公心。這樣隨意臧否人物,是否恰當?”
只要是政治方面的辯論,那就絕對不怕,趙南星嫺熟的回答說:
“我以爲,吏部官員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明辨是非賢肖之理,如此便可以識人,沒什麼不恰當的。”
林泰來又道:“明辨是非賢肖之理?這句話似乎見過,是趙前輩的奏疏還是詩文?”
趙南星傲然道:“此乃我在吏部爲官的座右銘,在好幾篇文章裡都提到過。”
“哦!”林泰來恍然大悟,“原來當真出自趙前輩這裡,受教了!”
衆人:“???”
你林泰來怎麼畫風突然大變,像是自降身份,然後求學問道似的?
林泰來又道:“在下還聽說,趙前輩非常淡泊名利,時常向往悠遊山林之樂,有時候還愛讀莊子?
既然這樣,你爲什麼還要在朝廷做官?直接回老家享受林泉之樂不好麼?”
趙南星淡淡的裝逼說:“身在廟堂,但心向山林,方能不被名利所惑。”
隨後他又引用了《莊子》裡最喜歡的一句話:“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
衆人聽得都快打瞌睡了,本以爲兩人要做過一場,文的武的都有可能,結果居然發展成了扯閒篇。
就在這時候,林泰來指着趙南星,扯開了嗓門大叫道:“是你!就是你!”
聲如洪鐘,直接震醒了所有昏昏欲睡的人。
當衆人重新打起精神後,又聽到林泰來再次大叫道:“實證了!《金瓶梅》就是趙南星你寫的!”
一語宛如石破天驚,衆人更精神了!
《金瓶梅》可是最近這十年私底下最火的書,所有人都想知道“蘭陵笑笑生”到底是誰!
林泰來繼續叫道:“趙南星!看不出你這濃眉大眼的正派清流、道德君子,竟然會偷偷寫《金瓶梅》這種書!”
趙南星一臉懵逼,目瞪口呆,大腦直接宕機。
只有趙志皋疑惑不解,你林泰來在蘇州時,不是到處宣揚這本神書是王世貞老盟主寫的嗎?
怎麼到了京師,又開始指控趙南星?難道誰跟你不對付,你就指控誰是“蘭陵笑笑生”?
“胡言亂語,污人清白,着實卑劣可惡!”陳有年憤怒的站了起來,同樣大聲的駁斥林泰來。
林泰來卻又看向顧憲成,很遺憾的說:“你怎麼不站起來駁斥我?”
顧憲成想罵街,剛纔誰說過讓他“勿復多言”?
吃過幾次虧了,還能不長教訓?在不明林泰來後手的時候,誰站出來誰是傻子。
林泰來只能對陳有年說:“《金瓶梅》有個欣欣子序,闡明本書之意旨。作序之人自稱欣欣子,但更像是作者的假託!
而在剛纔,趙南星親口引用了莊子那句話——使我欣欣然而樂與!
說明這是他下意識裡最喜歡的一句話,而欣欣子這個名號明顯就是出自這句話!
所以這位欣欣子,大概就是趙南星假託的名號啊。”
陳有年維護清流後輩的決心很大,直接否認說:“不過巧合而已。”
林泰來不在一個問題上糾纏,繼續說:“從欣欣子序中可知,寫地點是明賢裡!
而趙南星剛纔也說了,他的座右銘就是明辨是非賢肖之理!
這句話的縮寫不就是明賢裡麼!總不能每一件都是巧合吧!”
臥槽!大家都服氣了,難怪林泰來剛纔莫名其妙捧着趙南星裝逼!
就是想誘導趙南星說出那兩句裝逼的話,或者表達出類似的意思!
然後就藉着這兩句話,把《金瓶梅》這盆子往趙南星頭上扣! шшш⊕ttka n⊕c o
陳有年無能大怒道:“有兩種巧合同時疊加,也是很常見的,沒有實證就是污衊!”
林泰來立刻回擊:“趙姓的郡望,就有古蘭陵!這也是巧合?
我剛進來時就試探過了,趙南星確實編纂過一本《笑贊》,和“笑笑生”又有暗合之處!這也是巧合?
一個兩個巧合不足爲奇,那麼三個四個呢?”
本來衆人都在安靜的聽着,但聽到這裡時,頓時滿堂譁然!
一開始大家都覺得,林泰來可能是情急之下信口胡謅,但是聽着聽着,怎麼越來越像是真的了?
一連四個巧合疊加在一起,就算沒有實證,是不是也逼近真相了?
林泰來已經成了絕對的焦點,像是一個佈道者說:“巧合不止這些,從正文內容裡也可以發現一些!
《金瓶梅》開篇四首《行香子》詞,裡面對環境和心境的描寫,與趙南星其他詩文多有接近之處!”
像個入定老僧一樣半天沒動靜的老天官楊巍忽然發話:“不對,老夫記得清清楚楚,《金瓶梅》開篇四首詞,不是《鷓鴣天》詞牌的酒、色、財、氣麼?”
林泰來不得不多解釋了一句:“在下看的是最完整的足本!”
楊天官恍然大悟,活到老學到老。
在衆人渴望知識的眼光裡,林泰來接着往下說:“《金瓶梅·行香子》裡有景緻描述如下——茅舍清幽。野花繡地,莫也風流。短短橫牆,矮矮疏窗。
趙南星爲自己老家住處寫過六言詩,有些句子是——結構茅堂低小,地偏夏日亦涼。鄰家幾株高樹,爲送清陰過牆。懶囀鶯潛密葉,多情蝶訪幽花。
《金瓶梅·行香子》還有景緻描述如下——任門前紅葉鋪階。有數株鬆,數竿竹,數枝梅。
趙南星有六言詩句如下——地僻門無剝啄,林深竹有檀欒。
另外《金瓶梅·行香子》還有——小小池塘。高低迭嶂,綠水邊傍。
而趙南星寫住處的六言詩有句如下——昨夜雷聲送雨,朝添綠水滿池。
《金瓶梅·行香子》最後的心境描寫句子是——明朝事天自安排,知他富貴幾時來。且優遊,且隨分,且開懷。
而趙南星編過一首叫《銀紐絲》的曲調,有句子是——大家把襟懷放。歡天喜地度韶光,也是俺前生燒了好香。”
最後林泰來總結說:“對比這些環境和心境描寫,是不是有近似之處?
這算不算巧合?竟然可以出現如此多巧合,那麼還能是巧合麼?”
趙南星懵逼之上再次懵逼了,爲什麼林泰來如此瞭解自己的隨手詩作?天下還有如此吃飽撐着的人?
自己又不是文壇著名大詩人,至於被這樣逐字逐句的分析麼?
衆人陷入了沉默,消化着剛纔聽到的內幕,連趙南星的友人也陷入了深深的懷疑。
誰踏馬的能預料到,林泰來這狗東西居然想到用金瓶梅來破局,還踏馬的是足本的!
而林泰來又看向趙南星,故作不屑的說:“你一個寫《金瓶梅》的,還敢臧否人物,指責別人爲天下之害,簡直笑死人了!”
現場最冷靜的趙志皋深深的吸了一口冷氣,林泰來一個無官無職的舉子,不用首輔司徒這些靠山,單純憑藉手段就能硬撼吏部文選司官員的打壓攻訐,甚至倒打一耙,這實在太可怕了。
“蘭陵笑笑生”是不是趙南星,其實不重要了,因爲已經和趙南星緊密關聯在一起了。
但現在只要趙南星想出面乾點什麼,比如發動輿論風暴,又比如想當會試考官,就肯定會被《金瓶梅》這個超級大熱點給沖淡了,甚至被帶跑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