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乾七年六月初七,這一天天色尚未放明,中都的《明報》以及《公議報》等報社門前,送報的馬車便排成一列,報紙被送上車後,車伕便趕着馬車朝着各個坊區趕去,成疊的報紙被送到報攤,而在百姓生活的坊區有早早的就有八九歲的兒童等在那裡,他們會把報紙拆開,然後送到定報人的信箱裡,送報紙對於他們來說,是掙錢的機會。清晨送報並不會妨礙他們的學習,無論是中都亦或是大明的其它地方,大抵上清晨的時候,會有成千上萬的兒童在走街竄巷的把報紙以及牛奶送到千家萬戶的家門前,今天同樣也不例外。
清晨七時許,和往日一樣丁莫村起牀後就直接來到門前,在打開報紙之前,他先把門旁掛着的門牌擦了一下,儘管上面沒有灰,可這也是一種習慣。那木製的門牌上除了有門牌號之外,還寫有“丁府”的字樣。
這門牌是丁家的門臉。
把報紙胳膊下面一夾,丁莫村又一旁的牛奶盒中取出一瓶牛奶,這是給兒女們喝的,給小孩喝牛奶,這是從皇宮裡傳出來的習慣,儘管丁莫村自己不習慣牛奶的味道,可並不妨礙他儘可能給兒女們定上一瓶牛奶。
“喝牛奶,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能讓人變壯實……”
儘管嘴裡帶着懷疑,可丁莫村卻從不曾心痛過這一年要一兩五錢銀子的牛奶錢,在他看來,連皇太子那樣的龍子龍孫都喝的東西,自然是好東西。
“至少,這是貢品……”
心裡這麼安慰着自己的時候,丁莫村特意看了一眼牛奶商標上的“皇家認證”徽章,只不過,他並不知道“益生乳業”最大的股東正是皇家,皇家推廣飲用牛奶,或許也有那麼幾分利益相關。
兒女們喝牛奶,作爲成年人的丁莫村自然是喝粥吃饅頭,在他坐在桌前準備用餐的時候,另一隻手已經展開了報紙,那報紙不過剛一展開,他整個人差點沒被剛到嘴裡的小米粥噎到。
“這……,這是陛下的御筆!”
驚愕之中,他的雙眼死死的盯着報紙上的這篇文章,僅只是那報道的名稱,就足以讓他爲之心驚——《軍人之尊貴》
“長江大河一瀉千里者,軍人之胸臆也;泰嶽嚴嚴雄奇峭拔者,軍人之思想也;孤鬆寒月清傲皎潔者,軍人之節操也。是故軍人者,知有國不知有家;知有國不知有身;知有死不知有生;知有進取不知有退守;知有精神不知有意氣;知有服從不知有抵抗;知有命令知有軍紀,不知有妻孥,不知有敵國。其膽大,其心細,其氣魄沉雄,其品行高尚,其眼光銳敏,其手段辛辣,其動作壯快,其言語真摯。練其身於冰天雪窖之中,納其心於微塵蕎子之內;萄萄美酒,戰友之腥血也;御廚珍羞,強敵之彈丸也。生爲國家萬里之長城,死作國民億兆之護法。雷霆靂耳而不驚;鼎鑊鍛骨而不懼。忍人所不能忍;斷人所不能斷,其笑也,婦孺可親;其怒也,獅龍可飯二一舉足而河山異色;一發令而全球屏息。其能力之偉大如是,其性質之堅忍若是,其身份之高潔若是,其頭腦之純摔若是……”
一口氣看完這篇文章之後,顧炎武只覺得呼吸有些急促,他的手指捏着這張報紙,一隻手卻不斷地於桌面上敲擊着,兩隻眼睛更是一直停留在那薄薄的報紙上,彷彿在凝神欣賞狀元公龍飛鳳舞的書法。
其實,這不過只是最普通的宋體字,那有什麼書法,不過只是刻版印刷體而已,可是這並不妨礙他看下去。但瞭解他的人肯定能看出來,他現在的狀態可不是在欣賞。
就在他思索的時候,幕僚徐枋輕輕地走到他的案前,彎下腰,恭恭敬敬地對着他的說:
“首輔,今天報紙您看了嗎?”
儘管徐枋的語氣看似平靜,可顧炎武仍然聽到了其語氣中的緊張。徐枋是蘇州名士,尊其父“不得入仕清朝”的遺囑隱居至死。先後的數任滿清官使爲了故作風雅,數至其門而均爲其拒見。
原本蘇州與常州相鄰,以徐枋的才學,當年陛下起兵後,若是能投奔陛下,指不定現在亦是朝中重臣,只可惜他卻錯過這個機會,直到陛下北伐前,纔在顧炎武的邀請下來入其府中爲幕。
在過去的幾年間,顧炎武屢次向陛下推薦徐枋,但是卻一直沒有合適的位置,畢竟,外放一個知府對他來說有些屈才,但外放巡撫、布政使等職卻又難以服衆,也正因如此,纔會一直耽擱至今,因爲此事,顧炎武可以說是頗爲頭痛,一直在猶豫着應該推薦他到什麼位置。
“嗯,這篇文章必定會引起軒然大波的。”
“確實。”
答應了一聲,徐枋看着首輔說道。
“陛下如此推崇軍人,只恐怕不一定是我大明之福!”
顧炎武並沒有立即說話,他又一次拿起報紙來,然後大聲讀道。
“長江大河一瀉千里者,軍人之胸臆也;泰嶽嚴嚴雄奇峭拔者,軍人之思想也;孤鬆寒月清傲皎潔者,軍人之節操也。”
他將打頭一段讀過之後,然後才說道。
“將軍人之比江河、泰嶽、孤鬆、寒月,如此這般,確實是史無前例!”
“何止是史無前例,甚至可以說是聞所未聞,即便是春秋戰國,將軍可爲柱石的時,也未曾見有人如此推崇軍人,古往今來所推崇者,無非就是將軍,至於兵卒即便是秦漢時,亦不過只是粗鄙蠻夫而已……”
能夠成爲首輔的幕僚必定是飽學之士,而在隱居家中的時候,徐枋更是盡閱史書,說出這句話自然有其出處。
“《漢書·儒林傳》“孝惠、高後時,公卿皆武力功臣”這就說明,在高祖、孝惠、呂后、文帝之時,上至公卿。下至地方的普通官員,大部分都曾經擁有軍功。國家各級政權掌握在大小軍功地主手中。據幾年前推算,漢初約有60萬將士因踢爵而獲得田宅,軍爵的受益面可達300萬人,約佔當時人口的20%。總體來說,秦漢雖然推行軍功爵制度,但其制度在逐漸輕濫,其一是軍爵與民爵的問題不斷衝突,比如文景二帝曾先後無條件地普遍“賜民爵一級”及“賜民爲父後者爵一級”凡十次,再有就是實行了輸粟買爵制和徙邊賜爵制。如此種種,軍爵漸輕不爲百姓所重,自武帝時,軍爵已經不爲人所重……”
提及漢時舊事時,徐枋的話如奏稿一般立論有根有據。
“於秦漢時,雖有軍爵者,可往往是重將輕卒,爵位氾濫,世人皆爵,自然不爲人所重。”
就事論事,徐枋說的是實話,甚至於到後來,即便是反對封賞軍士的人之所以不反對,無非也就是因爲歷史的經驗。
“今上自興乾元年起,大封兵士,雖沒有推行軍功賞爵,但是興乾元年後卻給大批裁撤的“軍吏卒”封勳臣、賜勳士,並且通過的封賞土地,扶植一大批地方士紳。如興乾元年陛下就曾規定:凡曾參與鄭王北伐的兵士皆封“勳士”,賞田百畝,對於自江陰起追隨且沒有過錯而又未獲得勳章的“兵卒”,皆賜賞“一等勳士”,賜田兩百畝,“賜爵各一級”,對於參與北伐的兵卒,賜賞“二等勳士”,賜田一百五十畝,至於張煌言等部以及義軍在永曆十七年前從軍者,皆凡獲得“三等勳士”,賞田百畝。即便是興乾前從軍者雖沒有封士,但卻也得到50畝功田。這就使全國不下百萬兵卒人人皆取得了“食邑”或給予田宅等經濟利益,成爲有免役特權的新士紳……”
對於這種大規模的封賞,最初的朝廷自然很不滿意,但是因爲天下初定,地闊人稀,這種封賞實際上並不耗費什麼成本,只是一塊荒地而已,相比於安置退役軍人的費用,賞賜田地反而是最廉價的一種安置。
而在另一方面,最終大家不反對的正是因爲知道在歷史上,秦漢軍功賞爵輕濫之後,不爲人所重的歷史,所以他們才樂意看到勳士氾濫。只有勳士氾濫成災了,纔會變得越發不值錢,纔會不人所重視。
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都已經打好了如意算盤,在這次西征之後,還會上奏摺請求陛下大封有勳兵士,讓勳士進一步氾濫,不過,現在除了當年從龍舊卒之外,想成爲勳士卻需要嚴格的軍功。至於普通的士兵退役後只會得到一塊田地,而且那田也是要納稅的。
大封勳士的時期已經結束了。
就在人們因爲數十萬勳士成爲地方新士紳,這些武功士在地方上與耕讀士紳共同參與地方事務,每每讓後者爲“與武夫共處一堂”而心有不甘,在那裡自以爲尊貴的時候。誰曾想到,現在陛下卻突然親筆寫下這篇文章。
一篇《軍人之尊貴》,讓世人再也不敢有人再稱軍人爲“蠻夫”,陛下金口玉言,誰人再敢用“蠻夫”之類的粗言形容軍人,那就是欺君。
陛下這次捷足先登,用那些往往只用於形容文士尊貴的詞彙形容軍人,打了天下所有文人一個措手不及,即便是如顧炎武、如徐枋等人,也覺得陛下這一次有些“言過其實”了。
“我大明能有今天,確實多賴士卒用命,可是陛下今日之言……”
又一次,顧炎武看着手中的報紙。
“是故軍人者,知有國不知有家;知有國不知有身;知有死不知有生;知有進取不知有退守;知有精神不知有意氣;知有服從不知有抵抗;知有命令知有軍紀,不知有妻孥,不知有敵國。其膽大,其心細,其氣魄沉雄,其品行高尚,其眼光銳敏,其手段辛辣,其動作壯快,其言語真摯……這,古往今來,又有多少軍人配上這樣的言語?”
文章做得再好,也無法掩飾一個事實——過兵如過匪的現實,在歷史上兵等於匪,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生爲國家萬里之長城,死作國民億兆之護法……如吳三桂者,如孔有德者,如尚可喜,如那降虜的一個個將軍,如那些意殺盡蠻子的兵卒武夫,又豈配得上這樣的言語?”
或許,顧炎武不反對推崇軍人,但是他卻並不喜歡這種無限拔高的言語。但聽徐枋這麼說,他便搖頭說道。
“陛下口中所指的是我大明的軍人……是其麾下之兵卒,而非舊時之兵。”
顧炎武向來不喜歡跟在別人後面亦步亦趨,更不喜歡附和他人的觀點,身爲首輔的他自然也不會因爲他人混淆觀點,而跟着附和。
“但會有人這麼說!”
徐枋看着首輔說道。
“非是在下混淆是非,而是天下人看到這篇文章後,必定會有人混淆是非,必定會有人將兩者混爲一談,如此,陛下意欲爲軍人張顯尊貴的打算,恐怕就要功虧一簣了!”
徐枋一語道出了其中的關鍵——世人會混淆是非。
“陛下之所以意欲爲軍人張顯尊貴,無非是想趁此天下皆言軍人功勞的時候,進一步提高軍人地位,畢竟,自宋以降,文強武弱的局面可謂是積重數百年,若非是如此,又怎麼可能會有建虜入關的教訓,所以陛下才想提升軍人地位,而這樣的拔高,卻有拔苗助長之嫌!”
徐枋的話,讓顧炎武深以爲然的點點頭,他同樣也這麼認爲。
“陛下曾經言道,無論文武,都應該保持平衡,武強文弱國必亂,文強武弱國必亡,世事失之以平衡,肯定是要出亂子的……這次,陛下爲武人張目,實在是……”
搖頭輕嘆一聲,顧炎武皺眉說道。
“有失考慮啊!”
口中這麼說着,顧炎武又一看着報紙,思索片刻後,他拿起筆來,然後又放了下來,然後繼續拿起陛下的文章研究起來。
此時,他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此事,如何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