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沈珏拉着沈瑞混在沈全馬車上,這邊沈琴則是一開始便同沈寶一輛馬車。
只是平素嘰嘰呱呱不停的少年,難得得沉默下來,這都出城一兩個多時辰,還沒有半點動靜。
沈寶看了他好幾眼,他都恍然未覺。沈寶推了他一把:“琴二哥,怎了?”
沈琴搖頭,笑容卻勉強:“沒事,昨晚睡晚了,犯困了。”
族兄弟兩個同庚同窗,打小相伴長大,沈寶哪裡能瞧不住沈琴神思不屬,皺眉道:“昨日琴二哥收拾行李時不還是歡歡喜喜麼?今兒怎就不高興了?”
沈琴耷拉腦袋,沉默了半響,方擡頭正色道:“寶哥,你說,隨大伯孃進京幾位族兄弟中,將來真要留下三人在京中麼?”
沈寶見他如此,臉上也添了鄭重:“琴二哥想要做嗣子?還是溧二叔說了什麼?”
“我爹說……我是外房子弟,離二房血脈遠,讀書又沒天分,即便擇嗣多半輪不到我……可又說不準,宗房、三房人口多、牽扯太多,四房子嗣單薄,九房琳二哥笨拙,說不得的二房反而樂意五、七、八這幾房是非少的人家擇嗣……”沈琴冷着臉,繼續說道:“我爹說要是選上我,也是我的福氣……我倒是不知,有親爹親孃,卻要予人做便宜兒子,這算甚福氣?”
沈寶苦笑道:“溧二叔不過說了幾句實話,琴二哥這就惱了?七房、八房是什麼境況,二房是什麼境況,恁是叫誰說都會覺得能去做嗣子是好事。就是我爹我娘,這兩日旁擊側敲也是這個意思。我娘那裡,沒見有什麼捨不得我的,彷彿我佔了大便宜似的,差點就要留下我讓六哥代我進京,被老太爺罵了一頓,才安生了。”
沈琴咋舌道:“這嗣子一過,生老病死可就不於本生何於了。伯孃平素將六哥當成眼珠子,這回倒是捨得?”
沈寶嗤笑道:“怎捨不得?只念叨六哥是個有福氣的不當在家裡苦熬,又抱怨爹兒子生的多,以後六哥成親少聘銀。”
沈琴撇撇嘴:“你家六哥今年才七歲,伯孃這急得也太早了……”
沈寶抱怨兩句心中舒展多了,不好再多言父母之過,便將話題轉了過來,問道:“琴二哥,你到底想不想做嗣子
沈琴訕訕:“要說不想是假的……可也只是想想,且不說遠近親疏,就是按資質挑也挑不到我頭上……我心裡不安生,是擔心你被挑上。到時我們可就兩處,我要是以後能中舉人還好,還能往京裡走一遭,要不說不得這輩子都見不上面……”
沈寶鬆了口氣,道:“且放心,輪不到你,也輪不到我,我們不過是陪客。能得此機會出門見世面就該感恩知足,要是生出其他妄想來只會自找不痛快。”
沈琴眼睛裡生出幾分好奇,道:“是不是老太爺說了什麼?老太爺可瞧出,大伯孃到底屬意誰做嗣子?”
沈寶買起關子,笑眯眯地道:“琴二哥猜猜看?”
沈琴瞥了他一眼:“大伯孃挑中的不外乎珏哥與全三哥兩個,聽說二房三小房要分着過嗣,那兩外兩房人選呢?
沈寶搖頭道:“你也說二房許是要分頭過繼,那大伯孃怎好當了那兩家的主?如此勞師動衆攜我們回京,不還是要讓二房幾位長輩親自看看我們兄弟。”
沈琴還是糊塗着,追問道:“那老太爺怎就說輪不到你們?”
沈寶沒有再賣關子:“之前老太爺不曉得四房源大伯已經說了填房之事,沒想到瑞哥身上。昨兒聽說了,便對我說滄大伯孃當年能南下送嫁,如今又親口承認曾‘養大,源大伯孃,可見不是尋常淵源,若是源大伯這裡沒有續娶之事,二房要四房唯一嫡子過繼說不過去;源大伯續娶在即,以後不缺嫡子,又有個記名嫡子已經得了功名,能支撐門戶,那瑞哥過繼之事也不是不可能。”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道:“老太爺又說二房潤三叔身子不好,向來依附長兄長嫂,許是不會單獨擇嗣,二房最有可能選兩子,一人兼祧小長房、小三房,一人承繼二房。有大伯孃的緣故,瑞哥許會記到小長房,小二房夭了的珞大哥少年才子,二伯、二伯母肯定也會挑讀書資質好的嗣子,多半是珏哥或珠九哥。”
沈琴聽了,心裡有怪怪的,不知道是失望還是鬆了一口氣。
沈寶道:“老太爺沒有將話說死,我心裡本也半信半疑。可早上情景你眼見,精簡隨從連珏哥都不例外,怎就瑞哥獨一份,將身邊服侍的人都帶了?瑞哥……正應了老太爺的話,當不會再回松江了……”
松江府,沈舉人宅,大門口。
張老舅爺拄着柺杖,面紅耳赤,對着攔在前面的門房吼道:“睜開狗眼瞧着,太爺是誰?太爺是你們安人親兄弟,是你們老爺親舅舅,竟攔太爺的道?太爺往來沈家大半輩子,今日怎就進不得了?”
後邊張家幾位表舅、表少爺,亦是怒氣衝衝,簇擁着張老舅爺要往裡頭闖。
門房腦門子上汗都出來,他自是認識眼前是哪個,可老爺特意交代,不許張家人進門,他能怎麼辦?自己方纔都說了老爺不在,安人也不在,這老爺子還硬生生往裡衝。
瞧着情勢不對,門房立時縮回身子,“吱呀”一聲將大門關上,嘴裡忙不迭叫小廝拿門閂閂好大門。
一小廝咋舌道:“張家怎換了這般嘴臉?往常都是低三下四、帶了巴結,這回倒是有了底氣”
門房抹了一把汗,瞪了那小廝一眼,呵道:“胡唚甚了?好生看着,勿要讓外頭頂了門,我去稟告老爺”說罷,急匆匆往書齋去了。
大門外,看着兩扇緊閉大門,張老舅爺氣得直跳腳,怒喝:“沈源,你給老子出來?你們這些黑心肝的,到底將我家三姐、四姐弄到哪裡去了?出來給老子說個明白”
雖還不到正午時分,可路上也有行人,因張家祖孫三代這興師問罪架勢,早有人停在不遠處瞧熱鬧。
聽了張老舅爺這一句,好奇的人越多,慢慢匯了不少瞧熱鬧的人。
張老舅爺不住嘴的謾罵,可大門依舊沒有動靜。
五房與四房相鄰,早被驚動。
沈鴻在前院書房靜坐,爲了幼子遠行本有些感傷,可被外頭動靜擾得心煩,就打算要使人出門驅散,可聽說是張家人在鬧事,反而不好插手,只好悶悶地進了內宅,跟妻子抱怨道:“源大哥到底怎了?容得張家人如此上竄下跳,還不出來應聲?外頭看熱鬧的人站了半條街,多少人都在看笑話”
郭氏聞言,也是皺眉,隨後又展開:“還能有什麼?有是有理,早出來攆人,多半有什麼不妥當處,落到張家手中。幸而瑞哥走了,且讓他們狗咬狗去”
想起沈舉人那門外親,沈鴻都替他頭疼,便撂下此事,道:“勝哥昨兒來,說同窗們走了大半,學堂裡悶,以後不想去沈家族學附學了,求我往學裡說一聲。他爹孃那裡還沒話過來,我沒有應承他,是不是打發人去舅子家問問?
“這孩子,恁地任性”郭氏無奈,只好招呼一個婆子過來,吩咐了幾句,打發她往孃家去了。
沈舉人家大門外,張老舅爺罵罵咧咧,嘴裡越來越難聽:“這是甚狗屁日外甥?親孃舅上門,連大門都不給開,勢利眼見不得窮親戚還是怎地?如今人模狗樣裝做舉人老爺,小時拖着鼻涕往我家蹭年糕吃的日子混忘了?這沒良心白眼狼,老天爺怎就不長眼,沒有收了去爛賭鬼的孫子,肺癆鬼的兒子,根子就是壞的,慣是白眼狼,過河拆橋、卸磨殺驢是誰也比不得可憐孫大娘子,菩薩般慈善人,萬貫家財地貼補着,都叫你們逼殺了這是要得報應的”
沈家坊附近,住的不是沈家各房族人,就是姻親故舊,多是聯絡有親。
張家人到沈家四房鬧事,先前雖有不少人看笑話,可也沒有太當回事。誰不曉得張家就是破落戶,兒孫都不爭氣,靠着沈家四房過活。
不過四房大門關的這麼嚴實,張老舅爺如此高聲,使得不少人竊竊私語。
瞧着闔家齊來、祖孫上陣的架勢,不像是來打秋風啊?
四房到底怎惹了張家,使得張家吃了熊心豹子膽地上門惡罵?
有聽得久的,影影綽綽聽明白兩句,“嘿嘿”笑了兩聲道:“好像是念叨什麼三姐、四姐來……四房如今沒個主母在,爹壯兒長,一對黃花閨女送進去,誰曉得出了什麼新鮮事……”
就在大家交頭接耳時,張老舅爺已經罵道沈舉人寵妾滅妻、凌虐嫡子上:“甚叫黑心肝,這纔是真正黑心肝虎毒尚且不食子,那卻是連嫡親兒子也容不得吃了孫家娘子的、喝了孫家娘子的,孫娘子才嚥氣,就要打殺嫡子,真是喪心……”
話沒說完,就聽沈家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裡面僕從婢子簇擁着一個精神抖擻老太太出來。
“閉嘴老身還沒去找你們算賬,你們是先上門倒打一耙,如此顛倒黑白,到底要臉不要?”來人正是張老安人,怒視着親弟弟喝道。
張老舅爺向來怕這個姐姐,立時有些萎了,隨即想到什麼,脖子一挺,冷哼道:“姐姐不用先罵我,且先將我們三姐、四姐叫出來,咱們再說話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這萬萬沒有兩個小娘子說沒了就沒了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