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舅爺聽了沈舉人的話,猶疑不定,便望向張老安人,正好瞧見她身子栽下去,忙一把擺住,驚呼道:“姐姐
張老安人雙目緊閉,面如金紙,已是昏厥過去。
張老舅爺嚇的一激靈,差點鬆手將張老安人摔倒地上。
沈舉人也變了面色,忙喚僕婢進來,將張老安人送到裡間,便叫人去急請大夫。
張大爺、張二爺都不敢再坐,幾個小哥眼睛也不敢再亂瞄。
要是因張家人緣故,真將張老安人氣死,那兩家不僅斷了淵源,還成仇敵。張家又有什麼資格,與沈家相爭?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坊間藥鋪的坐堂老大夫被請了過來。
看了脈象後,老大夫出了外間,寫了方子,道:“老安人這是憂慮過重,這幾日飲食不思,少眠無力,身子才虛了,又趕上驚怒攻心乃至昏厥。先吃幾副藥,用些溫和補湯,身子無大礙,可心病還須心藥醫,老人家上了年歲,容易多思多想,做兒女的還是當多多寬慰。”
沈舉人瞪了張家衆人一眼,又迴轉過來問了大夫醫囑。
這老大夫來過四房幾遭,曉得張家與四房淵源。眼見沈舉人如此舉動,就曉得是張家人鬧騰,氣病了張老安人。
他交代完遺囑,受了診金,帶了藥童出去,想着張老安人境況與方纔半屋子張家子孫,搖了搖頭。
前日因、今日果,張老安人一心貼補孃家,倒是養出一屋子廢物來,自食惡果……
依舊是張老安人外屋,依舊是張老舅爺帶了兒孫,對峙沈舉人。
只是張老舅爺沒有先前那般有底氣,張大爺、張二爺即便再次坐下,面上也陪了小心。
沈舉人鐵青的一張臉,老神在在地坐在那裡,不知在想什麼。
張老舅爺訕訕,端起茶盞,吃了口茶。
茶水早已涼透,卻也無人添茶,張老舅爺只覺得沒意思,耷拉下眼皮道:“張家本也有屋有田,其中就算有姐姐後些年貼補的,可前頭祖產雖微薄也是有的。可因孫氏嫁妝,外甥不敢得罪族親,就扔了我家出來,家產殆盡,連祖產也沒保住。這張家老少十來口人,便只能喝西北風過日子,不厚着麪皮來你家打秋風,還擎等着餓死?”
“我曉得你心裡瞧不起舅舅,嫌棄張家是破落戶。可當年姐夫那富貴病,耗盡家財,張家也出過救命銀子;姐夫走後,你們母子生活不易,張家錢米上也從沒吝嗇。就是你當年下場,姐姐不放心旁人,也是我這舅舅鞍前馬後,四處打點,拜人做保,後曾陪你去過金陵,跑過京城……”
張老舅爺臉上不見方纔貪婪與得意,只剩下頹廢:“如今你是舉人老爺,家業翻了數倍,有爭氣大兒子,前頭娘子留下豐厚嫁財,要續進門的也是大戶人家小娘子,兒孫日子只有越來越好的。可瞧瞧你舅舅我,再瞧瞧你兩位表弟還有這幾個表侄兒……房無一間,地無一壟,死後都不知往哪裡埋啊”說到這裡,已是嚎啕大哭。
張家幾個小的都耷拉下腦袋,張大爺、張二爺也抽抽搭搭,抹起眼淚來。
沈舉人聽着前頭想起舊事還有些心軟,不過看到張大爺、張二爺這跟女人似的抽搭,立時噁心住了,冷笑不已。
張老舅爺還罷,六十來歲的人,到了養老的年紀。張大爺、張二爺正值壯年,又識文斷字,到哪裡混不了一口吃喝,卻只知吃喝嫖賭,半生正事不做。還有那幾個小的,也多盡長成了,出去做活計學徒,怎就養活不了自己?
說來說去,不過是饞懶奸滑,不肯吃苦罷。
沈舉人的心,立時硬了。
他知道自己不心硬不行,張家如跗骨之蛆,要是讓他們盯上來,以後可斯巴不開。
張老舅爺老臉上,鼻涕眼淚混作一團,嗓子嚎得響於,也不見外甥寬慰自己,便淚眼模糊地望向沈舉人。
見沈舉人滿臉冷笑,透着幾分不耐煩,張老舅爺心下一沉,慢慢收了淚,道:“舅舅也不求旁的,只求外甥高擡貴手,予我們父子爺孫一口飯吃……你娘城南那處莊子,本也是從張家陪出……”
沈舉人嗤笑道:“舅舅是真發了癔症?當年張家陪的是一百二十畝地,那莊子如今是六頃莊子”
張老舅爺面上有些羞紅:“姐姐嫁過來四五十年,陪嫁莊子添些孽息又怎地?”
“舅舅是瞧上安人的陪嫁莊子?那不不會給張家,舅舅就不用想美事了”沈舉人絲毫不容情,一口回絕道。
“你”張老舅爺惱羞成怒,也沒了好臉色,剛想要說話,就聽沈舉人又道:“不過正如舅舅所說,總不能看着舅舅一家老小去喝東北風。舅舅家搬到莊子上去住,那處莊子就請舅舅代爲管着。”
有句話說的好,叫“漫天要價,就地還錢”。
張老舅爺本想要撕破臉,惡語威脅,被沈舉人這一鬆口,又勾得心動:“那莊子裡每年出息?”
張老安人名下那處私產,除了張家早年陪嫁的那一百二十畝薄田外,其他陸陸續續添的都是上田中田,不少還是經得張老舅爺的手,他自曉得那邊出息不少,一年下來三百多兩銀子是有的。
沈舉人道:“只要舅舅約束好表弟表侄,勿要生出什麼是非,惹得我家安人氣惱,那出息便孝順了舅舅。”
張老舅爺猶有不足,道:“那田契……”
沈舉人皺着眉,猶豫半晌,方道:“等舅舅百年後,老安人早年從張家陪出來的那百二十畝地,就與了兩位表弟。其他的,還請舅舅免開尊口。”
張老舅爺還要再說,沈舉人已不耐煩,站起身來:“舅舅若是覺得不夠,只管去學官那裡去告抓賊抓髒、抓姦抓雙,難道你空口白牙,還能奪了大哥廩生功名不成?學官也要掂量掂量,到底敢不敢得罪沈家。沈家各房在官場的不是一個、兩個,我就不信有人敢平白都得罪了”
一年三百兩出息,死後還能有百二十畝地留給子孫,同現下不名一文比起來,已是天差地別。
張家已經“竹籃打水一場空”過一次,如何還敢折騰第一遭。
張老舅爺忙不迭點頭道:“夠,夠,就按外甥說的法子只是口說無憑……”
這舅甥兩個,舅舅覺得外甥心狠,外甥覺得舅舅奸滑,彼此都信不着,立契反而心裡都踏實。
沈舉人便吩咐人送上紙筆,一式兩份地寫了。
張家闔家搬到莊子上去住,那莊子依舊由沈家管事打理,張家人只有監看之責,不能直接插手。等到每年年底產息出來,若是張家子弟無人惹事,這產息便孝敬張老舅爺;若是張家子孫鬧事,小錯一次扣五十兩銀,中錯一次扣百五十兩,沾染官非爲大錯此契終止。
對於舅舅一家,沈舉人是真怕了麻煩,這次是下狠心將他們一家拘住。
張老舅爺看的有些傻眼,吹鬍子道:“甚是大錯小錯?”
沈舉人便指了指紙上:“舅舅眼花了,這不都寫的明白?不違反律令引人非議,又同沈家不相於的爲小錯,同沈家相於的爲中錯,違反律令、沾染官非的是大錯。”
一式二份寫好,沈舉人也不着急,對張老舅爺道:“要不舅舅再思量幾日?”
張老舅爺強笑道:“不用麻煩二遭,如此正好……只是后街那宅子……”
沈舉人冷了臉道:“那宅子雖記在老安人名下不假,卻不是從張家陪來的。舅舅若是混忘了,直管尋了安人嫁妝單子出來對質”
張老舅爺見沈舉人沒有通融餘地,到底不敢惹惱了他,通快地簽字,按了手印,招呼着兒孫們走了。
至於他曾掏出的那五百兩莊票,自然在張老安人昏厥時,早就趁亂又踹在懷中。
這又是一筆爛帳,他同張大爺說的是得了五百兩,張大爺同張二爺說的是三百兩,這父子兄弟之間還有的墨跡。
沈舉人只叫下人送客,自己回書齋懊惱去了。
爲了個張家姊妹,前頭舍了一千兩銀子,後邊又是一個莊子出息,使得四房境況越發緊,沈舉人如何能不悔?
張老安人直到黃昏時分,才睜開眼,喝了藥後,立時打發人去請沈舉人。
婆子婢子都打發出去,張老安人問追問張家之事解決法子。
當知曉張家去了城南莊子,沈舉人又應下張老舅爺百年後將那百二十畝陪嫁送還張家,張老安人呆坐許久,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罷了,送還張家就送還張家……早清早了,以後也再無瓜葛……”
不過張老安人現下最恨的卻是兒子,拉了沈舉人胳膊,使勁地捶打沈舉人:“你這當老子的恁是心狠,那要命罪名你也往大哥身上推?”
沈舉人一時不急,後背被狠捶了幾下,一把推開張老安人,皺眉道:“安人不心狠?怎就睜着眼睛將屎盆子往二哥身上扣?”
張老安人憋得滿臉青白,指着沈舉人道:“還不都是爲你遮羞,倒成了我的過錯不成?”
沈舉人冷哼道:“若沒有老安人引狼入室,如何會鬧成這般模樣?還是在安人眼中,大哥前程好就是好孫子;兒子與二哥不中用,就不是好兒子、好孫子了?”
張老安人聽他口氣不善,知曉這父子之間嫌隙已深,剛思量如何開解兩句,沈舉人已摔了簾子出去。
張老安人看着那猶自晃動的門簾,想着兒子眼中的厭惡,還有城南自己幾十年費心巴力用私房添增的那莊子,只覺得心裡一陣陣發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