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城宅子裡的玲二奶奶何氏雖是關門閉戶過日子,卻也不是全然不知外面的事。
當初沈瑞留下長隨長壽在這邊打理庶務,長壽也是個伶俐人,街面上大事小情大抵會稟報給何氏。
何氏一般都是默默聽了,不置可否,除了最初咬牙切齒要找到未給沈洲送求助信的梁平外,再沒有給長壽提過任何吩咐。
這次,長壽得知沈家要分宗的消息,也是第一時間告知了何氏。
何氏一如既往的沉默,卻是抱着小楠哥,在停着沈玲的北屋廊下坐了許久。
沈家分宗對她而言是個壞消息,她怕分宗各房自己管自己的事,族裡再沒約束力,三房若是強硬將沈玲記回族譜,無論是二房的沈洲、沈瑞,還是五房的鴻大太太、九房沈理,都無法再幫她。
沈涌夫婦的嘴臉,何氏看得再透徹不過。
這幾天沈涌夫婦也曾過來,尤其是官司判定閆舉人三分之一的家產撫卹沈玲後,他們來的更加頻繁。
何氏便知道,爲了銀子,他們是不會放過自己的,更不會放過小楠哥。她隨沈玲打理過庶務,也知世情經濟,這筆銀子她估算過,只怕在二三十萬之數。
別說沈涌夫婦這樣貪財忘義之人,就是尋常人,面對這樣一筆鉅款,只怕也不會不動心。
何氏抱緊了幼小的兒子,他們母子還可以相信誰?
她曾經那麼信賴沈洲,她的相公沈玲那般掏心掏肺服侍孝敬沈洲幾年,也未得他一個過繼嗣子的許諾。當沈玲身陷囹圄時,他沈洲又在哪裡?
固然有梁平惡意不送信在前,可沈洲若是真心關心沈玲,怎還會等到人去送信?不當是先打發人來問嗎?
一時恨意涌上心頭,誰她也信不得了。
尤其是,有了二三十萬兩銀子的現下。
何氏心底還有另一番隱憂,若是,若是沈洲要過繼嗣孫,她又當何去何從?過繼之後,小楠哥不再是她的兒子,她作爲一個年輕守寡的族侄媳婦,自然不能和沈洲和小楠哥生活在一起,那麼,她會被怎樣對待?
二、三十萬兩銀子是沈玲遺孤的,是小楠哥的,而她,會不會被胡亂發嫁?
迴歸三房,三房肯定是吞了銀子還容不下他們母子的,早晚被磋磨死。
而不回三房,投奔沈洲,很可能是兒子會被妥善對待,而她沒有好結果。
何氏不斷的箍緊兒子,也不顧兒子吃痛哭鬧起來,任憑眼淚洶涌而出,只呆呆的對着北屋,張張口,乾涸的嘴脣中吐出一句:“相公,你不堪受辱,倒是走得乾淨,可苦了我們母子……”
就在何氏憂心忡忡,不斷胡思亂想時,分宗後的沈家族會派出三房涌二太太、浩三太太、漣四太太以及五房鴻大太太來請玲二奶奶何氏前往祖祠,商議沈玲身後事。
長壽打開門就是一愣,這若是三房來人,他乾脆都不用回稟,玲二奶奶是不會見的。但是,這次鴻大太太也來了。
長壽先給諸位太太們見禮,然後一溜煙跑上二門,招呼看門的婆子去給玲二奶奶報信。
當何氏聽說鴻大太太郭氏跟着三房幾位太太一起過來時候,不禁闔眸長嘆,這陣子多虧郭氏照拂,她是滿心感激的,可如今……莫非五房也站到了三房那邊?
何氏並不梳妝,就慘白着一張臉,一身重孝出去見客。
前面長壽得知玲二奶奶要見客,便將諸位太太引到前廳小坐。
涌二太太是頭一次得進這大門,鬆了口氣的同時也不住打量四周。
雖因處處素白、白燈籠高懸而顯出幾分陰森,卻也看得出是個齊整的院子,涌二太太便眼紅了起來,心下不由暗罵,沈瑞明明自己也是個嫡子,有這樣齊整的院子族人,居然不給她的嫡子瓊哥兒,倒給了個庶孽沈玲的兒子,真是豈有此理。
等收拾了那對母子的,這院子,還當給瓊哥兒留着!
嗯,自己孃家三侄兒的宅子在這次倭亂裡被糟蹋得不像樣,前幾日還來央磨她討些銀子想換一次,這二進的院子大小倒是正好……
浩三太太、漣四太太不過是陪客,沒甚說的,只郭氏不住的同引路的僕婦打聽何氏母子,從飲食到穿衣,事無鉅細都問了一遍。
浩三太太沒什麼想法,漣四太太心裡卻已有了盤算,看這樣子鴻大嫂子和玲哥兒媳婦真不是一般的交情,她待會兒可是要想好了再應對,可別得罪了鴻大嫂子這族長的孃親,別給她家四老爺惹禍。
前廳裡,何氏一從後堂繞出來,郭氏便坐不住,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一把抓住何氏的手腕,只覺得那腕子細的驚人,再看何氏眼下烏青,脣無血色。
郭氏不由心疼,連聲道:“我這才幾日沒來,怎的又瘦了?你怎的這樣不好好愛惜自己!便是看着小楠哥面上,你也當好好的!藥可還吃着?不若換個大夫吧。”
何氏這才覺得有些暖意,看樣子鴻大伯孃還是沒變的,當下低聲道:“伯孃莫急,侄媳婦沒事,只是這兩日睡的不好,沒精神罷了。”
郭氏嘆道:“你也是,不要思慮過多,如今洲二老爺回來了,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說着意有所指的目光瞥向三房諸人,又壓低聲音道:“沈家分宗,蒙衆族親厚愛,你琦二哥被推舉爲新族長。”
何氏聞言精神就是一振,她現在對沈洲的心情是比較複雜,並不太想依靠,而對五房一家卻是信任的,沈琦成爲新族長,對她來說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何氏抿了抿嘴,近乎耳語說了句“恭喜伯孃”,瞧也沒瞧三房幾人,更完全沒打招呼的意思,兀自扶着郭氏往上首坐去。
前廳擺設簡單,朝門北牆上一副松鶴延年圖,看陳舊程度應是掛了多年不曾換過,其下設一案兩圈椅爲主位,地下兩溜八張交椅,倒都是新換的素色褥墊椅搭。
原本這裡都是沈玲長輩,族長之母郭氏和沈玲嫡母涌二太太最有資格坐上首,可郭氏進門就先往地上右邊第一張交椅坐了,她原比涌二太太年長,涌二太太也不好越過她去往主位上坐,便只得在她下首坐了。浩三太太漣四太太依次坐好。
待何氏進來,郭氏起身與她說話,何氏再扶郭氏入座時,卻不是將她扶到下首交椅上,而是扶到了主位圈椅。待郭氏坐下,她也面無表情的坐在另一張主位圈椅上。
如此一來,倒像是凌駕三房諸人之上。
涌二太太頭一個不幹,噌的站起身罵道:“上不得檯面的庶孽,你的規矩都學哪裡去了?見着長輩連個禮都不行?那也是你當坐的位置?!”
郭氏剛待說話,何氏已然開口:“這位太太,往他人家裡作客,卻責問主人坐在哪裡,倒是好個禮數。”
何氏神色漠然,完全是看陌生人的樣子,語氣冰寒之極:“我孃家親長皆遠在千里之外,亡夫單丁獨戶上無親長,不知道這是哪家長輩?”
涌二太太更是惱怒,“你個忘本的小娼婦,你還敢不認我們?”
何氏淡漠道:“分明是沈氏族人不認亡夫。既已除族,這位太太,若無事,恕小婦人寡居,不便多留客人。”
甚至對端茶上來的小丫鬟道:“只留兩盞與我同伯孃,客人這就走了,不必上茶。”
小丫鬟真就只留了兩盞茶,迅速退了下去。
涌二太太氣得直罵“混賬東西”,一旁漣四太太連忙上前拉住她,乾笑道:“二嫂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生將她按到椅子上。
漣四太太這才又向何氏道:“玲哥兒媳婦,先前都是誤會,族中也是有苦衷。想你也知道,遇上通倭大罪,動輒牽連九族,族中也不敢輕忽。如今玲哥兒沉冤昭雪,族中自然要讓他歸宗。你不知道,今日沈家已開了族會分了宗,族會上涌二哥就提出要將玲哥兒戶籍遷回。這不,我們就是來喊你拿上戶帖,往大祠堂去一趟的。”
何氏嘴角扯出個譏諷的笑容,“誤會?有誤會就要除族?有誤會就能棄我夫於牢獄看着他蒙冤而死?這樣的族,我們是不敢回的,倘再有什麼誤會,怕是我們母子要屍骨無存了。”
漣四太太一陣尷尬,心裡不斷咒罵沈涌夫婦,手上按着身邊要發飆的涌二太太,口中還得賠小心說道:“玲哥兒媳婦,你最是個通透人兒,又如何不知,如今你公公、婆婆是真心要接你們母子回族裡的,你這樣年輕,再帶着那麼小的小楠哥,獨自生活,不知多少磨難在後頭。”
她說着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我也不瞞你,前些日子三房陸續往泉州廣州去看鋪子,我與你四叔在外個把月,沒了宗族庇佑,不說寸步難行也是諸事不易,但凡能回來,我們立時就回來了。這還是我們一大家子去的呢,你一個婦人又哪裡頂得了門戶?小楠哥成丁還要多少年,還是聽四嬸一句勸,回去吧。”
何氏聽得出漣四太太語出真心,神色稍緩,但讓她回去,那是萬萬不能的,如今說的好聽,待回去了,她母子便是人家砧板上的魚肉。便搖頭道:“四太太好意,我心領了。四太太也不必再勸了,我是不會回去的。”
浩三太太也幫腔道:“我這庶子媳婦,最知裡頭百般滋味,我也不勸你旁的,只是,玲哥兒媳婦,你也要想一想,真就讓玲哥兒不入祖墳,做個沒祖宗庇佑的孤魂野鬼嗎?玲哥兒的事情,可不能再拖了,暑日天熱,當早日發送了纔是。”
漣四太太連忙接着道:“不止玲哥兒,就是小楠哥,往後總是要讀書出仕的,沈家出了多少舉人進士,這做沈家子孫能借力多少,還用我說嗎?你也是書香門第官宦人家出來的,比我這商戶女有見識得多,玲哥兒媳婦,你說呢?”
話是句句在理,何氏卻沒有半分動搖。
便是爲了不與沈涌夫婦葬在一處,何氏也希望相公不入祖墳的。孤魂野鬼也比做那無情無義的夫婦的兒子強!
至於小楠哥的將來,回到沈家,小楠哥只會走他父親的老路,被嫡支打壓,根本不可能出頭。因此這兩條壓根不必考慮。
何氏仍只是搖頭。
涌二太太瞧着妯娌兩人舌燦蓮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遊說半天,何氏竟也根本不理會,她不由滿腹邪火亂躥。
聽聞漣四太太提起:“難道將來小楠哥出仕時,人都說他是出族之子,便好聽了嗎?總要爲他的名聲考量一二。”
何氏依舊是萬年不變的回答:“小楠哥自有他的命數,不勞諸位操心,若無旁的事情,便請回吧。”
名頭好聽,還是實惠好?小楠哥有了遺產,又有幾位族叔看顧,不是比那名分上祖父母強。
涌二太太再忍不得,一手猛拍交椅扶手,卻震得手心發麻,想也不想便罵道:“賤人!你死了男人,竟連兒子都不顧了!怎麼着,你是準備拿了我兒子的撫卹去找野男人!我呸!做你的春秋大夢!我告訴你這不要臉的賤人,痛快的把我孫子與我抱回去,否則我就揭了你的騷皮子,要你好看!”
何氏氣得直哆嗦,甩手將案几上茶盞砸了出去,卻是一向斯文,罵不出那市井髒話,只把能想得到的狠話撂下:“你纔是腌臢人瞧什麼都腌臢!想騙相公的撫卹銀子,哄我們回去不成,便又要潑我髒水!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怕你這腌臢東西!再逼我,我便去衙門告你,且讓天下人看看你們這一家子黑心爛肺!”
郭氏也氣惱不已,對涌二太太喝道:“你這說的什麼渾話!哪家婆婆這樣污衊自家兒媳!虧你還是個長輩!你若再說這樣下作話,莫怪我去族中告你,讓族規罰你!”
涌二太太越發撒潑,“好啊,你們還要告我,告族裡、還告衙門!告去!我還怕了你們兩個……”
“賤人”二字未出口,嘴已經被漣四太太死死堵住。
漣四太太心下又氣又急,顧不得體面,直上去堵了她的嘴,還喝令浩三太太:“二嫂魔怔了,三嫂還不來幫忙!”
浩三太太這才後知後覺過去架住張牙舞爪要扒開捂在嘴上那隻手的涌二太太。
漣四太太纔是要氣瘋,她這兒唾沫橫飛說了半晌,連盞茶都沒有,嗓子都要冒煙,二嫂這蠢貨又跳出來添亂,若連族長的娘都罵進去,三房在族裡還怎麼立足!
郭氏已經走到何氏身旁,爲她撫背順氣,強壓着怒氣柔聲勸道:“你莫理會那起子渾人!莫氣壞了自己身子。”
何氏攥緊雙拳,強忍着不叫自己戰慄,向外怒喝道:“人都哪裡去了!來人!送客!”
外面早有長壽安排的孔武有力的婆子候着,聽得裡頭一聲吩咐立時進來,連拉帶拽的扯着三個人出去。
郭氏嘆了口氣,又拍了拍何氏肩膀,道:“你莫氣了,你氣了,倒叫他們得意。我也跟她們去了,別她們回去族中再胡編亂說。”
何氏強壓着難受,一把攥住郭氏的手,開口卻又帶了幾分哽咽:“伯孃,我不是對你……你莫怪我。”
郭氏連忙安撫道:“傻孩子,伯孃怎的會怪你!今日的事伯孃看的清楚,回去會如實告訴族裡。你的心意,伯孃也是明瞭的,定會爲你周旋。只你自己要保重好身子,旁的都是虛話,養好了自個兒身子骨纔是正經。養好了小楠哥,纔是你日後的指望。你且放心,有二房、五房在,定能護你母子周全。”
何氏心下一酸,再忍不住,放聲大哭。
郭氏好言安慰幾句,聽得外面三房幾人聲音越去越遠,只得撂下何氏這邊,匆匆過去,同那三妯娌一齊回去,免得涌二太太到族中顛倒黑白告黑狀。
回到沈家坊大祠堂,族長沈琦心裡有數,便只留了各房宗子並族老們留下等消息,衆族人連帶廂房女眷已盡皆散去。
沈源的杖刑也已完成,被挪到四進祖祠旁簡陋廂房中,鎖祠十年從此刻開始算起。
源大太太已帶人回四房去取沈源衣衫被褥,沈瑾則請了大夫爲沈源看傷。
堂上諸人正在商議日後祭田、族學等事宜,郭氏並三房女眷已進了來。
涌二太太果然進門便道:“那何氏忒不知好歹,不恭不孝……”
郭氏厲聲道:“長輩不慈,還要晚輩愚孝不成?!”
到得宗祠堂上,周遭盡是宗子、族老看着,涌二太太也沒了方纔的囂張氣焰,反裝委屈道:“我們這幾位長輩好話說盡,她就是不聽,還說小楠哥將來不用我們管,這樣不知好歹……”
郭氏冷笑道:“何氏還沒回來,你便向她身上潑髒水,她若回來,還指不上怎樣受人磋磨。”
涌二太太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忍氣道:“我那是氣的一時口不擇言。”
郭氏哼了一聲,不再理她,轉而四顧,向衆宗子族老道:“天可憐見,玲哥兒媳婦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當初族中怎樣待玲哥兒一家,諸位也都心裡有數,如今玲哥兒媳婦不肯回來,也是情有可原。強扭的瓜不甜,既她不想回來,何必苦苦相逼。”
沈涌急了,忙道:“鴻大嫂子!玲哥兒可是立時就要發送了的,不入沈家福地豈不成了孤魂野鬼……”
郭氏打斷他的話,道:“玲哥兒還有小楠哥在,如何就成了孤魂野鬼?玲哥兒生前族裡沒庇佑他,光說身後庇佑,還有什麼用?”
沈涌一時語塞,轉而又道:“再怎麼說,小楠哥也是我的孫兒、沈家骨肉,總不能讓他流落在外……”
郭氏想起瘦弱的小楠哥,更加氣惱,冷聲道:“你何止這一個孫兒,逼着玲哥兒媳婦住客棧時,她腹中還有一個沈家骨肉,生生掉了。”
沈涌張了半天嘴,再接不上話來。
只涌二太太低聲嘀咕:“她自己不精心,掉了孩子,怎的還怨得我們?”
沈洲實不耐煩他夫婦再糾纏此事,便沉着臉出聲道:“沈涌,你當初既寫了文書與我,玲哥兒便是我的晚輩,他的身前身後事我便管得。如今你既將玲哥兒除了族,便休要再插手他的事!歸不歸宗全憑玲哥兒媳婦,你若再要逼迫她母子,休怪我不念同族之情!”
沈琦也適時開口道:“我先前便說,此時已非一族之事,須得合乎國法!玲二嫂子既不肯拿出戶帖往衙門遷籍,此事也只能作罷。涌二叔往後也不必再在族會上提了。”
沈涌素來畏懼沈洲,見沈洲爲沈玲妻兒出頭,又聽族長都這般發話,便是心下再是不甘,也只得作罷。
涌二太太卻是如何也不肯罷休的,她暗暗咬牙,都是何氏那賤人持着戶帖橫在頭裡,若是搬走了那賤人,小楠哥個牙沒長齊的奶娃娃,還不是隻能認她這嫡祖母來。
小楠哥身上,還有二三十萬兩的撫卹銀子!
那就應該是她的,應該是她的瓊哥兒的!
涌二太太偷偷瞟着沈洲,心下暗道,待那賤人沒了清白,看你有臉護着着他們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