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五這日一早,沈瑞早早就乘着馬車出了門,先往京城裡久負盛名的幾家點心鋪子逛了一圈,選了幾樣招牌點心,甩掉了別有用心盯梢的人,這才兜了一圈來到翰林院外的茶樓浣溪沙。
先前張會本是約了他九月二十六一聚,但二十四萬壽聖節下晌,張會就又送了帖子來,表示這幾天瑣事纏身,改約十月初五。
沈瑞也由此確認,果然是壽哥想見他——而那件絆住壽哥的事,他也在徐氏口中聽說了。
楊家母女從宮中回來,楊家就遣了心腹管事過來說明了前前後後的事。
楊恬與國舅家的千金懟上,總要讓沈家知曉原由的好,否則誰曉得外頭會生出什麼閒話,到時候沈家一頭霧水反而不好應對。
徐氏與沈瑞提起時,雖讚了一句:“到底是書香世家,自有傲骨。”可也嘆氣道:“還是年紀小,思量不夠周全。不過那般情形下,也難爲她了。”
沈瑞也明白,那日若沒有淳安大長公主在,張太后那樣的脾氣,張家那樣的跋扈,楊恬怕就要吃虧了。
但話又說回來,要是當時所謂“顧全大局”忍下了,便不只是失了面子,也會影響到楊廷和在帝黨中乃至士林中的聲望。
一個剛直不阿、不畏權貴的翰林閨秀,總比一個懦弱膽小、屈服於外戚的官家千金要好上太多!
這不只體現楊家的教養和底蘊,更能體現出楊廷和的立場。
如今雖然險了些,但到底還是大有裨益的。
而就沈瑞本心來說,他原本覺得小未婚妻軟萌甜美,也不是沒想過將來像寵女兒那樣寵妻子,但受上輩子影響,身邊又有生母孫氏、嗣母徐氏、嬸孃郭氏這樣的正面例子,又有沈洲妻喬氏這典型反面教材,兩廂對比,他其實心底還是更喜歡獨立堅強、聰穎大氣的女性。
所以現在對楊恬刮目相看之餘,沈瑞是有些驚喜的。
然後,又冒出點甜蜜的煩惱——面對不再是“小女孩”的楊恬,大約,以後,他不能再送阿福娃娃這種小孩子玩意兒了,可是,大姑娘喜歡點兒啥?沈瑞也忍不住想,是不是要把寶哥哥做胭脂那套拿來用用……
萬壽聖節那日坤寧宮東暖閣的衝突,也從翌日開始發酵。
衝突發生時在場人員多且雜,不免有消息流出來,各方都有揣測,而金太夫人隨張家出宮,隨後外命婦皆太皇太后接見的,也從側面證實了這場衝突。
隨着外命婦們歸家,這件事也在京城中蔓延開來。
翌日早朝,忽有御史上折彈劾淳安大長公主縱奴強奪民田。
駙馬蔡震此人素來謹慎,淳安大長公主也治家頗嚴,且淳安於成化、弘治兩朝又屢被賜田,家產豐盈,這侵奪民田純屬笑話。朝中皆視此舉爲張鶴齡對淳安大長公主的反擊。
淳安駙馬卻不接招,御史確實可“風聞奏事”,但信口開河到底沒有實證,這種事掰扯起來纔是墮了面子,淳安駙馬不予理會,便是對他們最大的蔑視。
好在皇帝也是心裡有數的,摺子留中不發。
作爲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錯的張家,其實也是惱了“楊家小姐多事”的,但儘管有這樣跋扈的邏輯,到底掌家人張鶴齡還是有分寸的,曉得這事兒自家不佔理,亦不敢貿然對上詹事府,尤其在壽哥態度不明朗的現在,他是不會對楊家動作的。
而朝中不乏有人盼着楊家張家再對上,也不是沒人來攛掇楊廷和。
楊廷和卻只用“爲尊者諱”四字來表態。
作爲帝師,楊廷和想爲尊者諱,不與太后孃家計較,是任誰也挑不出理來的。
楊家不出手,可文官裡看不上張家的是大有人在。
九月二十七,監察御史劉玉以災異陳六事,端治本、清化原、親大臣、勵庶官、擇內侍、攘外夷。
除了攘外夷這條是說的宣大治兵之事,其餘幾條提出的宜親近儒臣、宜信任閣臣、慎選後妃、慎擇內侍,針對的是誰不言而喻。
說起來,這位劉玉劉御史在都察院也是戰績赫赫的傳奇人物,而他最大的特色是——專門盯着張家咬。
就在今年六月,他剛剛以貪暴不法將張鶴齡的姻親胡震從分守通州署都指揮僉事位置上彈劾罷官。
當初胡震也是走了張鶴齡路子,由弘治皇帝內批上位的。劉玉幾度上折彈劾,終是抓到了證據,一舉將胡震扳倒。
時間再往前推半年,弘治十七年,他還彈劾了金太夫人的侄子金琦,將其從錦衣衛千戶參成小旗……
這還不是最彪悍的,最彪悍的是,劉玉先前在彈劾胡震的奏摺裡不止將張家親戚故舊統統掃進去,還捎帶了一個大多數御史都不敢提的人——“幸門一開,則羣枉並進……近年以來幸門復啓,孫伯堅等既以傳奉,而列文階;金琦等又以傳奉,而任武職……”
這位孫伯堅,乃是張太后的前未婚夫。
是的,張太后在選妃之前是有婚約的,但就在選妃前夕,未婚夫突然就重病不起。彼時張家欲送女入選,孫家也沒二話,爽快的以兒子病重藉口退婚。
名聲無暇的張家姑娘就這樣入了宮門,一路從太子妃走到皇后,直到後來的太后。
而張家姑娘入宮後沒多久,未婚夫孫伯堅就神奇的病癒了……
孫家這樣大力配合張家,自然也得到了回報,弘治皇帝登基後,孫家以壽寧侯婣黨而得了三個官——孫伯堅被授官中書舍人,其兄孫伯義爲鴻臚寺司賓署丞、伯強爲司儀署署丞。
彼時吏部執奏以爲不可,乞收回成命,但弘治皇帝不允。
沈瑞聽到這段八卦時,無比震驚,第一個反應就是現代的那個段子,謝當年不娶之恩……
而當時朝廷內外自也是一片譁然,但因吏部也沒拗過弘治皇帝,誰也揣摩不透皇帝的心態,又事涉皇后隱私,也沒人敢再大力抨擊了,甚至無人敢再提此事。
也只有劉玉膽大敢提,偏弘治皇帝看雖未應他所請,卻也沒因言治罪。
如此一個彪悍的御史,張家自然是恨不得挫骨揚灰的。
但此人身後有着劉健、謝遷兩位閣老的影子,本人也是剛直清廉,沒甚把柄可抓,且皇帝也需要這樣一個愣頭青式的人物來敲打勳戚,張家幾次下手不成,也只有捏着鼻子認了。
這次劉玉再次上折,沒指名道姓,卻是掄棒子橫掃一片,而小皇帝的反應也是耐人尋味。
對於劉玉的摺子,他同樣留中不發,但是同一日,戶科給事中薛金奏光祿寺內官冗耗財,小皇帝卻迅速批覆,下旨革了光祿寺新添造酒內官楊俊、郭文,讓其仍回本監供事。
外臣或不明所以,內官卻都是明白的,被革職的二人皆是太后身邊大太監樑恭的幹孫子。
消息流出,各方又不免各有思量。
緊接着,九月三十,小皇帝又準了禮部的奏請,改給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學士楊廷和父母四品誥命。
原本楊廷和之父楊春由湖廣按察司僉事致仕受五品誥命,一般父母都是從子女官職高者得授誥命,因此現在下隨楊廷和改了四品。
本身請封誥命需走不少流程,這請封的摺子在禮部應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禮部突然選擇在這個時候遞上去,自然不是圖的天下太平。
果不其然,在皇帝允准之後,十月初一,科道交章言壽寧候張鶴齡懇辭引鹽,給與原價物論稍平,而慶雲候周壽及商人譚景清、馬亨等所奏買者,未見裁革。
文官們幾乎要歡呼慶祝勝利了,緊接着戶部乘勝追擊,立刻覆奏謂譚景清等假託皇親聲勢,緣買補而侵正課,實虧國利。想一氣呵成請皇上將各處鹽引統統免了。
誰知,小皇帝這次讓文官們大失所望,他表示,鹽引如前旨給之,引目聽其以漸買補,但令巡鹽御史嚴加禁約,不許假託皇親之勢,違者罪之。
事後,聽聞周家、張家都進宮謝恩,皆是許久纔出宮。
張家親戚閨秀沒出宮,倒是周家送了親戚閨秀進宮,其名目乃是陪伴太皇太后解悶……
翻手爲雲覆手雨,打巴掌給甜棗。新皇雖小小年紀,這套帝王心術卻已用得嫺熟。
而得到這一系列消息的沈瑞,已開始斟酌要改變對壽哥的態度了,生在天家,果然沒有簡單的孩子。
思量着朝局,琢磨着通藩案,沈瑞有些心不在焉的進了浣溪沙茶樓。
一樓廳堂裡頗爲冷清,只稀稀落落坐着幾個人,都是窮書生打扮,桌上也只有最便宜的茶水點心,但沈瑞一進門,便有幾道目光射過來,卻又很快轉走。
也就是這注視的一瞬間,沈瑞猛的回過神來,忙收斂心神,準備應對即將到來的陛見。
掌櫃的快步從櫃檯後迎了出來,拱手道了聲二爺,近身回稟道:“有幾位爺樓上包了兩個雅間。小的問是不是要清一清不相干的人,爲首那位小公子說不用。您看那邊坐着的那幾位……”
沈瑞點點頭,真正的茶客怕沒幾個,多是錦衣衛又或者東廠密探,他擺手示意掌櫃的不用在意,又吩咐去取了車上的點心,拿細瓷碟子裝好端上來。
沈瑞正擡腳欲上樓,木製的樓梯忽然傳來噔噔蹬腳步聲,好像下來了個巨人一般,隨即果然一個高壯的漢子疾步下樓。
“沈大哥!”那人一把握住沈瑞的胳膊,聲若洪鐘,“許久不見,大哥瞧着可瘦了。大哥這一向可好?”
沈瑞拍着那人結實的胳膊,大笑道:“文虎!你可是又長高了!這麼走到街上,我都快不敢認了!”
來人正是高文虎,他少年時就已有了成人身高,經過這二年在錦衣衛中的歷練,越發壯碩,如今已是半截子鐵塔一般。
只是這脾氣可半點沒變,還是那樣的憨實。
高文虎嘿嘿憨笑起來,摸了摸後腦,“我娘也嗔着我長的太快了,衣裳忒費布,好在衛所裡發大衣裳,不然俸銀怕都不夠買官服的。”說笑間又拉了沈瑞上樓,道:“快快上樓,大家都惦記着你呢。張二哥他們都來了,還有……”他頓了一下,略有些不自然的含混道:“還有……壽哥都來了。”
沈瑞瞧高文虎略有尷尬的臉色,料想他已是知道了壽哥的身份。當下也不爲難老實人,笑呵呵的岔開話題:“算起來真是許久未見你們了,大家過得可都好?如今你當差可還習慣?可定了去處?”
高文虎聽他不問壽哥,也鬆了口氣,他們是不許他把壽哥身份告訴沈大哥的,他心底覺得這樣不好,可是又不能不聽壽哥的話。沈大哥不問,那是最好了。當下又說起了在錦衣衛營中的日子。
上了樓,張會早在門口相迎,見了沈瑞便熱情笑道:“本不當這時候將你請出來的,實在是太久沒見着,兄弟們都想你了,咱們不喝酒只喝茶,就約在了這裡,可別怪罪兄弟。”
沈瑞也笑道:“張二哥客氣了,還得多謝張二哥體諒我有孝在身,約了此處。”
兩人相攜進門,包房裡多半是熟面孔,都是從前見過的錦衣衛的人,而其間竟還有內官劉忠,劉忠也含笑向他點頭。
而居中一身月白錦袍貴家公子打扮的正是壽哥,見着沈瑞他就如頑童一般大笑起來:“沈瑞,你可是瘦了!也黑得炭一樣!”
態度一如既往,玩伴般親近。
沈瑞便也拿出以往的態度來笑道:“南邊兒日頭毒,沒法子。壽哥,你也瘦了,瞧着倒是高了許多。”
壽哥愛聽這話,擊掌道:“還是你有眼光,我已高了二寸有餘!將來未必沒有虎頭那麼高,哈哈!”
大家皆放鬆嬉笑起來,彼此見禮一番,張全又給沈瑞介紹起在場的幾個生面孔:“這是蔡諒,這是蔡誦,是淳安大長公主長孫、次孫。這是柳齊,安遠侯的小兒子,他大哥和我大哥是連襟。這個,嘿,你看着他高壯,其實他最小,才十二歲,就和虎頭小時候一樣,天生高人一頭,遊鉉,隆慶駙馬的兒子,我大哥的親小舅子。”
那叫遊鉉的少年虛歲才十二,就已和在場幾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身量相仿,果然又是一個高文虎那樣天生的大個兒,但他麪皮白淨,劍眉星目,比高文虎俊秀許多,但也如高文虎般憨實靦腆,被張全說的不好意思起來,臉都有些微微紅了。
之所以介紹說是隆慶駙馬的兒子,是因爲隆慶公主早早亡故,只留下一個女兒,許給了安遠侯世子柳文,也就是在場柳齊的長兄。隆慶駙馬一直不曾續絃,只將當初先太皇太后賞下的宮婢擡了貴妾,打理府內中饋。
隆慶駙馬得兩代帝王信重,管着宮內宿衛,負責內宮安全,可以說是位高權重,他那貴妾所出的二女兒就聯姻了英國公府,成爲世孫夫人。爲着好看,宮內許了遊二姑娘記在隆慶公主名下,其實,二姑娘是在公主去世十年後纔出生的。而遊鉉雖也是那位貴妾所出,卻並沒記在嫡母名下。
不過,遊鉉雖是庶出,但小小年紀就有了錦衣百戶的蔭官,一母同胞的親姐姐又成了英國公府世孫夫人,未來的英國公夫人,也沒有人小覷了他。張全更是帶着他一起,處處維護。
沈瑞一一招呼過去,心下敞亮,小皇帝帶着蔡家兄弟出門,也是安撫近親淳安大長公主之意。而他也頗爲感激淳安大長公主對楊家母女的迴護之情,對蔡家兄弟格外親熱幾分。
蔡家兄弟都是耳聰目明的機靈人,原也知道沈瑞是楊廷和乘龍快婿,今日又看到皇上對沈瑞的態度,焉有不好好結交的道理,一時間雙方相談甚歡。
再看柳齊和遊鉉,沈瑞不經意間就想起那位嫁給張鶴齡內侄的重慶公主庶女,同樣是公主府的庶女,隆慶公主的庶女就能嫁入英國公這等高門,重慶公主的庶女卻嫁給鄉紳之子;遊駙馬的庶子有錦衣百戶的蔭封,而周駙馬的庶子卻被當害死沈珞的替罪羊被死亡……
想到周家,沈瑞特地在人羣中找了一眼,卻沒見到曾與壽哥、張全形影不離的周時。這周時乃是先太皇太后親弟長寧伯周彧的孫子,也是壽哥的親衛。沈瑞不免思量,壽哥那邊不是剛剛準了周家的鹽引,又許周家親戚閨秀入宮,怎的此次出來卻沒帶周時?
他腦子裡飛快轉了幾轉,口中卻與諸人親切寒暄。
大家雖簡單問起了南下情形,卻都巧妙的避過深談沈家通倭案,都是勳貴子弟圈子裡頂尖的人物,或多或少知道這案子還沒完,還在三司會審。
沈瑞自然也不會多提,不過說些風土人情,好在人多,你一言我一語,也是熱熱鬧鬧聊了兩刻鐘。
張全覷了壽哥眼色,一時站起身來,笑着對沈瑞告罪道:“我等還有一份應酬,少不得要飲酒,便不邀沈二弟你同往了。壽哥同你一般,也是不能飲酒的,就勞你陪他在此飲茶了。”
不過是個清場藉口。沈瑞笑着應了下來,送了他們一行人下樓。
高文虎回頭瞧了沈瑞幾眼,似是欲言又止,沈瑞安撫的拍了拍他。高文虎忙道:“改日去看望沈大哥”。沈瑞也含笑應了。
待回到包房,只剩壽哥一人坐在主位,劉忠瞧了瞧沈瑞,也默默退了出去,在門外守了。
壽哥含笑看着沈瑞,並不說話。
沈瑞則收了所有表情,肅穆着一張臉,撩衣襟跪拜下來,“叩見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