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八年的臘月,前有藩王宗室欺壓百姓、災民逃荒至京城、西苑以工代賑,後有新朝即將改元、小皇帝首次接受四夷來朝等等諸多大事吸引着京城百姓的目光,論理說,那市井間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兒本應是傳不了幾天就當平息的。
雖說搶奪瘋了的妹子嫁妝這種事讓人齒冷,但偌大個京城,別說兄弟倆爭產,就是父子反目成仇拔刀相向也不是新鮮事。
且喬家鬧劇裡,兩位主角已是分妥了妹子嫁妝解決了事情,沒甚熱鬧可看。
但坊間閒人似乎對喬家格外感興趣,沈喬兩家許多恩怨還是不斷被人翻出來。
諸如,喬大老爺貪墨案裡沈家花銀子搭人情營救,卻被喬老太太認爲沒有保住官位而大加責難;喬家想跟沈家繼續聯姻,卻嫌棄玉姐是庶出,不肯讓嫡出孫子娶來,而喬家這一代只有庶女,卻想把庶出嫁給沈家獨生的嫡子沈珞等等或真或假的傳聞。
甚至連“喬氏瘋了以後,沈洲不忍休妻,這才委屈了進士之女爲妾,準備等妻子百年之後再扶正妾室”這樣無稽蠢話都有人傳。
看上去就像沈家放出風聲來洗白自家一樣。
而沈家本身禁閉大門,根本不理會外界傳聞,甚至常常出去的在沈家客居的親戚也都不出門,似是安心在家等待過年一般,也讓一干傳閒話者摸不透。
其實三老爺沈潤、沈瑞早已請沈理、沈瑾並沈漣、沈全在一處商量過,喬家的事能不斷被提起,定是有人想混淆視聽,故意將這一潭水攪渾。
他們首先想到的就是賀家人的手段。
喬家人固然卑劣讓人不齒,可這樣踩喬捧沈,也同樣讓人反感。
尤其沈洲私德有虧的事纔沒壓下去沒多久,這時又被翻出來,擺明了就是要損毀沈家在仕林中的名聲。
但現在靠手裡僅有的證據斷送不了賀家,還需要另尋法子。
“喬二開春就得賣鋪子了。”沈漣道。
先前沈漣就對喬家有所佈局,讓喬家爲年節和燈節大量囤貨,幾乎抽乾了他們手上現銀,本就準備讓他們這批貨爛在手裡,而喬家這場鬧劇讓他根本不用動手,在在喬家名聲臭掉後,喬家鋪子日日門可羅雀,生意一落千丈。
面對這樣窘境,只要有人在喬二耳邊點撥幾句,他怕就要闔家捲鋪蓋搬離京城了。
“書院那邊已清退了所有喬家子弟。”三老爺淡淡道。
沈喬兩家既已翻臉,田家自然不會再繼續收留喬家子弟,原本喬家小輩中也沒甚出色人物,便連帶喬家親戚子弟諸如蘇桂生這般的都一併清退了。
而以南城書院的聲名地位,他們請出去的書生,旁的書院一般都不會接收。
喬家親戚們不免怨氣沖天,不敢找田家麻煩,便都去喬家鬧。
喬大、喬三本身就因自己兒子被清退而惱怒,親戚們還來夾雜不清,一日日雞飛狗跳越發不得安寧。
沈三老爺也不用找什麼人去阻喬三老爺的起復之路了,喬家的事被傳成這樣,朝中諸君誰不躲得遠遠的,便是有銀子也沒人肯爲他家辦事了,生怕被牽累得名聲也臭掉。
“但即便喬大喬二都被逼出京城,喬三爲了等那起復也不會走。”三老爺沉聲道,“況且,既是有心人算計沈家,便是喬家都走了,那些謠傳也不會停。”
沈瑾皺眉道:“若現下有什麼大事發生,引走坊間的注意,這些謠言也就慢慢散了。”
沈理則緩緩道:“年前怕是沒什麼大事了,正旦四夷來朝許能熱鬧些。再者,就看王守仁那邊幾時能班師回朝了。”
想起王守仁來,衆人精神都是一振,這可是大捷,且不提王守仁與沈瑞的師徒關係,便是王守仁還了沈家三子清白,就讓在座諸人對他感恩戴德,都盼着他能建功立業。
這是小皇帝登基以來第一場戰事上的勝利,朝廷對外宣佈的消息裡,這些水匪是勾結倭寇共同打劫了松江,朝廷的軍隊盡數剿滅水匪,奪回被擄走的百姓,已是給從來都被倭寇禍害很少有抗倭成功的百姓打了一針強心劑,坊間必是要熱熱鬧鬧議論許久的,各個茶樓酒肆裡說書先生也會編好新書說上幾個月了。
而太湖剿匪戰事結束之後,通倭案只怕也會迅速審結。
“已經接着信,陸家就快帶人進京了。”沈瑞道。“就先讓賀家得意幾天。”
以杜老八收集到的情報,加上陸三郎帶來的賀家族親,這次的通倭案賀家必敗。
然而喬家的傳聞並沒有全然如沈家幾人所料那般,轉變成捧殺沈家,而是導向了誰也不曾料到的方向。
有人開始傳沈洲妻子喬氏如何瘋的,這更符合百姓的八卦趣味,也就很快傳開——那喬氏是因思念早夭的兒子成疾,才迷了心智,瘋瘋癲癲的。
然後就有人提起,當初沈珞墮馬,是喬大老爺幺子喬永德所拖累。
再之後,就有人明明白白說,就是喬永德在酒樓上因着言辭刻薄開罪了建昌侯張延齡才被教訓,倒是沈珞替他擋了災劫。
百姓不過茶餘飯後閒話而已,但傳到朝廷諸君耳朵裡,便又不一樣了。
又不少御史蠢蠢欲動,準備行使他們“風聞奏事”的權利,狠狠參張延齡一本。首當其衝就是專門盯着張家咬的御史劉玉。
偏生,那個被劉玉彈劾從錦衣衛千戶變成小旗的金太夫人侄子金琦,也趕在年根底下上本乞復原職,本是想着借改元的喜事,小皇帝擡擡手他也就繼續做千戶了。
卻可正撞到劉玉手裡,劉玉利索的再次拋出“幸門一開,則羣枉並進”論調,狠狠批駁金琦等倖進之人,又引到張延齡身上,彈劾他殘害忠良之後。
沈家獨嗣死於非命的事,大家還是抱着極大同情的。“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沈家兩代京堂,三太爺與沈滄父子倆素有清名,卻落得血脈斷決,讓人不忍。
過繼族中子弟沈瑞到底是無奈之舉,病弱的沈潤生子則是老天開眼了。
雖然人是張延齡害的這事只坊間風傳,未必是真,但以張延齡素日囂張行徑,這事兒還真有不少人信了。
張家也不是白養着御史吃乾飯的,很快就有代表張家的御史出來,反斥有心思歹毒之人造謠生事。
眼見就要過年了,還在朝上吵個不停,小皇帝的反應卻是出人意料,臘月二十八,以寧晉、隆平、南宮、新河等縣多出田莊爲仁壽宮皇莊。
仁壽宮原是先太皇太后周氏的居所,因成化、弘治兩位皇帝都是至孝,仁壽宮也被整治得極好,乃是紫禁城內諸宮室中最好的一處。
後周氏病故,這裡就空了下來。
待弘治皇帝殯天,張皇后晉爲太后,本當移宮,仁壽宮就是首選,然張皇后哪裡肯住周氏住了多年的宮室,便以“孝”爲名,奉本不必移宮的太皇太后王氏入主。
彼時金太夫人還惋惜了許久,那樣好的一處地方給了旁人,但女兒的脾氣她也知道,叨唸兩次也就罷了。
早在弘治年間,弘治皇帝就爲其祖母周太皇太后加過皇莊,彼時還有御史上書乞罷之,自然最終不了了之。
由此先例,小皇帝效仿父親爲自己祖母王太皇太后加皇莊,百官也是說不出什麼來的。
只是如今朝上因張家的事吵翻天,小皇帝不表態卻爲祖母加皇莊,不免讓人深思,一時彈劾更熾。
在一片聲浪中,弘治十八年的除夕來臨。
臘月二十九,陸三郎並長壽,帶了不少僕從和箱籠抵達了通州碼頭,沈瑞、沈全親自過去相迎。
一別數年,陸三郎已蓄了短鬚,打扮上也更加沉穩,完全不像沈瑞當初所見那般帶着幾分輕浮浪蕩氣的青年模樣。
“陸三哥一路辛苦!都是我的不是,讓三哥過年不得團圓。”沈瑞見禮後歉然道。
陸三郎雖是打扮上斯文了許多,一開口仍是爽朗,“瑞哥兒幾時這樣客氣了!這算得什麼。”又笑道,“往年運糧北上,在外過年也是常事,今年趕得巧,年前能到已是大幸。”
碼頭上人來人往不是說話的地方,雙方几句簡單寒暄就上了馬車一併回府。
馬車行出許久,陸三郎撩車窗簾看了左近無人,才壓低聲音向沈瑞道:“將下船時已把人堵了嘴捆了手腳放在箱子裡了。”
沈瑞知他防着被賀家人瞧見再生波折,忙連聲稱謝道辛苦。
陸三郎擺手道:“瑞哥兒真不要這樣客氣,也不瞞你,陸家如今的處境想你也是知曉的,我這不止是幫你,也是幫我陸家自己。”
沈瑞道:“如今有了這些證據,賀家也翻不出浪來,定了賀家、章家的罪,陸沈兩家便也安穩了。”
陸三郎嘆道:“但願如此。”
他另有一層隱憂,陸家如今朝中沒有高官,原是全靠沈家在京周旋,然現下沈洲的官都被賀家弄沒了,賀東盛到底還是在侍郎位上,若是官官相護,沈家可能應對?
這次他北上,也是帶足了銀子的,固然要全力幫襯沈家,也要走走自家的一些路子,以備不時之需。
路上不好仔細商量,兩人只閒聊幾句松江近況,很快進了京城,抵達沈府。
陸三郎往各處見禮後,被請入外書房,有口箱子早已被送了進來。
長壽親自開了箱子,果然有個漢子被五花大綁塞在裡頭,因這人應是身材魁梧,被強行塞在箱子裡,姿勢頗有些詭異。
長壽示意兩個心腹護院過去把人從箱子中弄了出來。
這人果然頗爲高壯,臉上卻無兇悍之氣,反而有些畏縮看向陸三郎並長壽。
長壽回到沈瑞身邊低聲回稟道:“因怕帶傷上公堂被反咬一口,照二爺的法子賞了十來張他水澆梅花。”
沈瑞點點頭,怪道是這麼個畏懼神情,心下卻又對長壽滿意幾分,這可比杜老八那簡單粗暴的刑訊手段強了許多,足以獨當一面了。
因是已問過話的,陸三郎那邊口供畫押一應俱全,沈瑞也沒必要再問一遍,與陸三郎分賓主落座,拿過口供來細細看了。
在這份供述裡,這賀勇和賀勉差不多境況,也是個家貧、力大、有兩手功夫,且光棍一個、沒家小拖累,因而成爲賀南盛手下打手式的人物。
只是這賀勇可沒有賀勉那般忠心,而是更看重銀錢,因此也不得賀南盛如何器重。卻也正因着他愛財,才被賀家另一旁支賀延盛收買,平素打着賀南盛的幌子,卻是在爲賀延盛辦事。
這賀延盛是賀家六房旁支,據賀勇說是常跑廣州那邊生意,賺了大錢,在族裡不顯山不露水的,卻是手面很寬,給人賞銀極是大方。
早在年初,賀延盛就許了筆銀子,吩咐賀勇,若是賀南盛的管事賀祥安排他去“護衛”沈家三房九爺沈珠,便要暗中行監視事,最好套沈珠的話探聽沈家各房情形,再借着跟沈珠進沈家坊的機會,記妥了各處地形。
倭寇上岸前,賀延盛忽叫賀勇帶輛小車往沈家宗房西角門接人,侯在西角門沒一會兒,就有幾個沈家下人扛着擡着大小不一的袋子出來,有的袋子口露着菜蔬,有的露着個豬腳,顯見是廚下的。
車一路走着,路過什麼糧米鮮蔬日雜鋪子,就有個沈家僕從下車,待出了城到了指定地方,就只剩賀勇一個人趕車,而那邊是穿着便裝的賀延盛帶着兩個親信親自來接。
那些裝着菜蔬豬肉的口袋中,竟有一個裝着個活人。
賀勇跟着沈珠在沈家也轉了許久,是認得這人的,正是沈家宗房嫡長孫沈棟。
十五歲的少年面色慘白,雙目緊閉,陷入昏迷。
賀延盛帶來的人給沈棟換了衣裳,又在其臉上抹了不知什麼東西,顯得臉色更加駭人,宛如病入膏肓。
賀延盛幾人換了車就往南邊驛道去了,賀勇拿着銀子帶着新的任務趕車回城。
在倭寇上岸時,賀勇按照賀延盛的吩咐,引了沈珠過去,裹挾着他將沈家多個房頭搶個乾淨,卻又依照賀祥的吩咐,留下宗房和五房不動——以備賀南盛的後手。
沈瑞撂下口供,看了陸三郎一眼,這個案子中,沈家最大的麻煩就是沈珠實際上是通藩的,沈瑞先前已把沈珠打造成了個被藩王哄騙的傻蛋,只不知道在詔獄裡,沈珠能招供成什麼樣。
而這份口供卻是把沈珠整個兒摘出來,是被算計、被裹挾的,有了這份口供,無論沈珠在獄中又招供了什麼,都可以作“屈打成招”了。
沈瑞再轉向賀勇,盯了他幾眼,目光並不犀利,卻嚇得賀勇縮了縮脖子。也不問他什麼,沈瑞直接吩咐長壽將人看守起來,年後有司衙門開印立時送去。
打發下去衆人,沈瑞起身向陸三郎一揖,道:“多謝陸三哥仗義相救,多謝陸三哥思量周全,予沈家這口供。”
都是聰明人,也不需多說什麼,陸三郎忙起身避過不受他的禮,道:“瑞哥兒這是作甚!”又笑道:“我還有事相求,瑞哥兒若是這樣,我倒不好張口了。”
沈瑞便也不再客氣,再次請陸三郎入座,陸三郎這才提起了陸家如今很不好過,章家人如瘋狗一般逮誰咬誰。
當初章家人鋃鐺入獄時,曾請託過陸家幫忙說話,可陸家自保尚且不易,哪裡還能去救他們,且通藩板上釘釘,湊上去救人豈不是說明自己是同夥,自找死路麼。
章家人便覺得陸家不顧同出一脈的情分,繼而生出“我好不了你也別想好”的念頭,要拖陸家墊背,在錦衣衛牢裡不住攀扯陸家。
虧得陸家當時察覺不對就留下證據,又搶在頭裡稟告了欽差大人,配合破案也算是有功,只怕真被他們牽連了去。
陸三郎道:“這次北上,途中聽聞了山西災民之事,隆冬時節,只怕賑災也少不得寒衣,族長便命我沿途置辦了些許,想託楊學士這邊進上去,聊表陸家忠心。”
這是想着沈瑞岳父楊廷和乃是天子近臣,直接將善舉上達天聽,若解了朝廷燃眉之急,能得皇上金口玉言一句“良善之家”,便也不懼章家攀咬了。
卻不知這件事根本不用楊廷和那邊,沈瑞自己就能辦了。
沈瑞聽後心中也是一喜,賑災確實是缺棉衣棉被的,因是九月地震,不少災民出來時天氣並不算寒冷,衣衫微薄,這一路逃荒抵達京城有少部分路上討着破衣禦寒的,更多的人仍是單衣。
災民的居所可在西苑舊日象坊等處,賑災的口糧也有戶部撥給,唯獨這棉衣沒現成的——兵部軍需倒有現成棉襖,卻是要供給邊關兵士,誰敢開這個口?
而便是尋了裁縫鋪子現做也是趕不及的,且這也將是極大一筆銀子。
還是衆勳貴子弟蒐羅了自家府中乃至田莊上家僕的舊棉衣,又滿京城淘了些百姓的棉衣,發與災民暫且禦寒。
陸家這批棉衣可謂是及時雨,且陸家非京城人家,也無需擔心那邀買人心的罪名,此舉必能在小皇帝那邊得個嘉許。
沈瑞也沒有假意考量等等做作行徑,直言道:“這事大善,陸三哥就交與我,過了年便去辦。”
陸三郎大喜轉而起身作揖謝起沈瑞來,沈瑞忍不住笑道:“三哥既讓我不用客氣,怎的自己倒客氣起來。”
陸三郎哈哈一笑,心下越發覺得親近。
這個除夕,雖然沈家仍在孝中,無法宴飲擺戲取樂,但仍過得極是熱鬧。
往年家中只寥寥幾人,今年卻有沈漣、沈全、陸三郎,且沈瑾因自己一人,也被徐氏叫過來一起過年,一直沒露面的沈洲也出現在除夕團圓宴上。
其實於沈瑾內心,是想去保定同鄭姨娘一起過年的,這許多年來,頭次能夠母子倆一起守歲,但也心知於禮法不合,他因婚姻之事開罪了李閣老,如今在翰林院也是步步維艱,去保定動靜太大,一旦被御史查知,只怕要被參一本。
不知道徐氏是不是也出於這個考慮,怕他犯錯,才召他過府過年。徐氏乃是伯母,長輩召喚,沈瑾自然要相從。
是夜席開兩桌,沈洲、沈潤、沈漣、沈全、沈瑾、沈瑞並陸三郎一桌,屏風內裡徐氏、田氏、何氏帶着四哥兒、小楠哥兩個孩子一桌。
雖沒美酒葷食,素齋也做得極爲豐盛,兩個小孩子哪裡是能坐得住的,三兩口吃飽了,便一人手裡拿把陸三郎從南邊帶上來的小竹劍,樂呵呵的在屏風內外跑來跑去,打打鬧鬧吵吵笑笑,平添無數樂趣。
便是一直沉悶不言聲的沈洲臉上也掛上了久違的笑容。
沈家不便放煙花爆竹,街坊卻是多有燃放,徐氏不忍讓兩個孩子失了這樂趣,便叫人給兩個孩子穿得暖暖的,由乳母抱着到門口看了一會兒街上煙花。
夜已深,席面撤去,因要在一處守歲,大家仍未散去。
一向體弱的三老爺已被安置在臨窗暖炕上,身邊還有兩個小人兒,縮着身子,小腦袋一點一點,如小雞吃米一般,很快就東倒西歪睡去,衆人看着他們都忍不住直樂。
點心茶水雙陸棋都被擺上來,但也沒人去玩,因有陸三郎在,他本就能言善道,更有一肚子南北各地奇聞異事可講,大家高談闊論,倒也不乏味。
子時一過,田氏便忙向徐氏告罪,使人扶着三老爺,抱着四哥兒先一步回房,生怕三老爺因熬夜壞了身體。
衆人也都各自安歇去了。
沈瑾、沈全都被安排在沈瑞院子裡,而沈瑞,卻被沈洲叫了過去。
書房裡燭火跳動,本就身體未曾痊癒的沈洲熬了這一宿,臉色顯出幾分灰敗。
沈瑞也有些疲乏,但仍打起精神,端端正正坐在沈洲對面,等着他先發話。
沈洲仔仔細細將沈瑞看了幾遍,心下越發不是滋味,好半晌才忽嘆道:“瑞哥兒,可是恨我。”
沈瑞有些詫異,不想沈洲能這樣直白說出來,在他印象裡這人一直是情緒不大外露的,遠不如沈滄沈潤那般真性情。
便是沈玲過世時,若非何氏在火化沈玲時那般問,沈洲是斷然不會說出心裡話的。
恨?不,沈瑞不恨。
自從了他知道當年是沈洲悔婚害孫氏嫁給沈源那個敗類,他對沈洲的感情就是,厭惡。
而便是有喬氏種種,便是有害了沈珏,也只是厭惡加深罷了。
沒有恨,因爲從來都只當是陌路,沒甚感情可言。
“二叔想多了。”沈瑞搖頭淡淡道。
沈洲見其神情不似作僞,卻是嘴裡發苦,“是我……”他只覺得脣齒重若千鈞,艱難的開口,“是我對不住敏娘。”
沈瑞神色更冷,“二叔不當與侄兒談這些。夜深了,二叔早些安置了吧。”說罷便起身要走。
“瑞哥兒。”沈洲喚住他,嘆道,“我不是想爲自己開脫,當初的事,錯不在喬家,是我不孝不義。”
沈瑞雖然厭極喬家,但若沈洲將責任統統推倒喬家身上,他也會萬分瞧不起沈洲。
好在沈洲倒是一言擔當,沈瑞面色稍霽,仍冷冷盯着他。
沈洲嘆道:“這些日子,我想通了從前種種,今日說出來,也不是求得諒解寬宥。當年舊事,想來你已盡知,我也應當有個交代。”
沈瑞淡淡回道:“二叔沒甚可需‘交代’的,各人有各人緣法,各人有各人命數,二叔不必自苦。”
沈洲再次被不冷不熱的懟回來,卻是再說不出什麼,只苦笑一聲,半晌喃喃自語道:“真好似黃粱一夢。”
沈瑞實不想再與他再多說這種無意義的廢話,眼下的沈家還有許多事要做,哪裡有閒工夫追憶往事傷春悲秋,都不如去補眠。
他再忍不住,直接道:“如今已是夢醒了,不知道二叔有沒有什麼打算。如今通倭的案子怕就要審結了,沈家何去何從尚且不知。賀家咄咄相逼,沈家退一步便可能是萬丈深淵,二叔心裡可有計較?”
沈洲被他問得一愣一愣,似有些呆呆回不過神來。
沈瑞看得越發有氣,怪道被人輕易從國子監祭酒位上參劾下來,這是多沒成算的一個人!
他起身行了個禮,“那二叔且先想着,侄兒告退了。”
他走至書房門前,堪堪推開門,就聽得沈洲在背後道:“瑞哥兒,明日將你近來的習作都拿來我看。”
沈瑞再次愣住,微皺着眉頭,回頭去看沈洲,這位國子監祭酒大人,這是要來輔導他的功課?
只聽沈洲道:“家中諸事,我怕也幫不上什麼忙。這次狼狽回京,又有喬家風波,京中舊友怕也避之不及罷。如今我所能做的,不過是多看幾篇時文,幫你一二。”
沈瑞默然片刻,隨即點點頭,道:“好。多謝二叔。”
三老爺沈潤學問雖也不錯,但都是文人雅士風氣,他不曾下場,八股時文做得也一般。
反觀沈洲則不同,正經二甲進士出身,先前一直在翰林院,而後做了國子監祭酒,可以說在八股時文專業領域裡,要遠勝沈潤的。
雖有岳父楊廷和時常爲他看文章指點,但是到底沈洲更加方便。
且沈瑞雖對沈洲沒甚感情,但作爲沈家人,還是希望沈洲能振作起來,給他個事情做總比鎮日無所事事胡思亂想的強。
沈洲見沈瑞答應了,心下不自覺鬆了口氣,臉上神情也輕鬆起來。
轉過年來,沈瑞果然將文章都拿與沈洲批閱,沈洲也極有耐性的爲沈瑞一一分析不足,幾月下來沈瑞的文章倒是被楊廷和評爲大有進益,而沈洲亦開始爲四哥兒與小楠哥啓蒙,每日裡事情排滿,倒一掃當初頹廢,越發精神奕奕。此乃後話。
正月初一,大明正式改元爲正德。
小皇帝先後奉先殿、奉慈殿、太皇太后、皇太后宮、及先帝几筵行禮畢,在奉天殿接受文武羣臣及四夷朝使行五拜三叩頭禮。
而後宮太皇太后、皇太后卻免命婦朝賀,卻叫外命婦間議論紛紛。最近,朝上是攻擊張家較猛的。
初二,小皇帝在奉天門接受文武羣臣常服參拜後,表示自是日至十五日皆不御殿,且賜文武羣臣上元節假十日。
隨即禮部即奏請,大行皇帝雖已經山陵事畢,但臣民仍宜體,皇上誠孝,請諭令毋放燈作樂。
小皇帝卻道宮中不放燈是應當的,民間百姓一年樂這一次,還是不限了吧。
京城百姓得知消息後,皆暗罵禮部缺德,又大讚小皇帝既至孝,又體恤百姓。皇帝年紀雖小,在百姓中的聲望一時高漲。
很快,正月初六,小皇帝的聲望再次達到巔峰。
王守仁、張永太湖剿匪的隊伍大獲全勝,班師回朝,共滅太湖水寨十七處,斬匪近兩千,俘虜匪寇、通匪漁民五千餘,解救松江被擄百姓兩百七十八人。
整個京城沸騰了,雖只是剿匪,聽這人數就知道這匪有多兇悍,這也是正德朝的第一場勝利,開門紅,是多好的兆頭。
沈家也沉浸在喜悅中,不止是因王守仁的勝利,也是因爲,王守仁傳來消息,此次從太湖匪寇水寨裡抓着兩個寧王的小卒子,都與賀家有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