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安莊
嘔藥、發熱、喘至窒息、咳到昏厥,楊恬的病症竟迅速惡化,魏太醫劉大夫商量着用針控制一二,讓她昏昏睡去,卻也只是控制而已,不是治療。
“總要……先能吃得下藥才行。”醫者如是說。
沈瑞也知道,但是,無濟於事。
焦慮,急躁,瀕臨崩潰,一向溫文自持的他頭一次失去冷靜。
當初沈珏的去世過於突然,他像做夢一般,一直似茫茫然沒有緩過神來;而嗣父沈滄的去世,因早有心理準備,人又走得安詳,他雖也承受巨大悲痛,卻來的不似這樣激烈。
只有這次,他眼睜睜看着心上人受折磨而無濟於事,這種無能爲力讓他理智全失。
末了,他到底站在了天樑子面前。
這會兒,陸二十七郎也趕過來了,站在天樑子身邊,一臉忐忑。
陸二十七郎是一路快馬疾馳而來的,他簡直氣得要噴火,原本他告訴媳婦沈瑞未婚妻病重的事兒,是想着讓媳婦去沈府問問搭把手的,誰料到媳婦不過出門前告訴了岳丈一聲,他這老丈人就能自己騎驢直接尋到沈家莊子上來!
沒錯,騎驢。這位真人不會騎馬,在山東時便是以驢代步。
那頭坐騎是沒法帶進京了,他便一安置下來就往騾馬市裡買了一頭,這些時日天樑子就騎着這毛驢四九城走了幾圈,他記性頗好,能認路,這才能今兒一路順暢的出城,打聽着奔祥安莊來了。
陸二十七郎原也知道老丈人愛給別人丹藥的毛病,他當新女婿時也得了他丈人兩瓶丹藥當然,沒吃。
當初他雖覺得這毛病頗讓人尷尬,但因着從沒出過事兒,也就真沒覺得是致命缺陷。
在他心裡,又不免覺得丈人還是有分寸的,那丹藥應就是尋常補藥,吃不好也吃不壞就是了。
現在情況完全不一樣了,楊恬病重,老丈人還敢拿了丹藥來,便是吃不壞,這吃不好也耽誤事兒不是!
真有個三長兩短,別說陸家這遼東、這造船的買賣不用指望沈家援手了,便是陸家自家的產業會不會在沈瑞的怒火之下化爲灰燼都不好說!
賀家的事,他也是聽陸三郎講過的!
陸二十七郎辛辛苦苦趕過來,苦口婆心的勸老丈人,這種時候咱們就不要衝上前去裹亂了好不好,天樑子卻淡淡然道了句:“我豈是單爲了自己,不也是爲了你們。”
陸二十七郎整個臉都皺成個苦瓜了,就要給老丈人跪了,“親爹!您還是別爲我們了!你……你那什麼藥?!可是必保能治好楊姑娘的?”
天樑子卻只道:“盡人事,聽天命。”
陸二十七郎一口氣沒上來險些厥過去,“親爹!”他是真給跪了,您這是爲了我們死的不夠快啊……
陸二十七郎只覺得沒臉見沈瑞了,硬着頭皮站在廳上,目光已不敢落在沈瑞身上。而一旁天樑子倒是一臉的淡定,稽首向沈瑞還禮。
沈瑞已不想再虛言客套,直問道:“真人這藥,不知是治什麼的?真人並不曾給內子診脈。”
天樑子道:“貧道不是醫者,脈息尋常,只通丹術。此丹固本培元,輔修行之用。小女與貧道提過尊夫人的病徵,倒是適用此丹。”
沈瑞微微皺眉道:“藥不當是因人而異嗎?”合着這是十全大補丹,高效山楂丸?
天樑子仍道:“丹亦分人。此丹合尊夫人病徵。”
沈瑞不自覺跨進一步,目光直盯天樑子,森然道:“是藥三分毒,真人對丹藥可有把握?”
天樑子再次稽首,淡淡然道:“盡人事,聽天命。”
沈瑞一噎,心底業火更盛幾分,很想高聲質問兩句,又覺得同這樣的人說什麼也沒用,人家都告訴你聽天由命了,愛吃不吃,都在自己,問得人傢什麼?
沈瑞拳頭鬆了又緊,緊了有鬆,終是沒再說什麼,拱了拱手,轉身離去。
陸二十七郎非但沒鬆了口氣,反而更緊張了,見人走了一把抓住丈人道袍廣袖,聲兒都要變調了,“親爹……你怎麼也和沈二爺說盡人事聽天命啊……”
他聽了這話都要氣瘋了,何況沈二爺!
天樑子睨了女婿一眼,道:“實話爲何不能說?”
陸二十七郎被噎個跟頭,哭喪着臉鬆開手,頹然往圈椅上一癱,喃喃道:“罷了,罷了,只求佛主……唉,不是,只求無量天尊保佑吧……”
魏太醫對道士仙丹嗤之以鼻,但昔年弘治皇帝在宮內也是用丹的,他們這些太醫對丹藥多少也有些研究。
魏太醫接了沈瑞遞過來的丹藥,先就不快道:“這也是能胡亂試的?”但到底還是倒出來聞了聞。
瓶內只有一枚黝黑的丹,櫻桃大小,沒有金屬光澤,半分不像金丹,還散發着微微苦味,如普通丸藥般平平無奇。
魏太醫輕輕刮下來些許,放在舌尖品了品,又漱口吐掉,道:“應有紅景天,硃砂……旁的品不出什麼,不知這些道人煉丹都放了些什麼進去。既是固本培元,若是藥多些還則罷了,若是……”
他沒再說下去,只看着沈瑞。
沈瑞也明白下文,但紅景天原也在楊恬吃過的那些藥方裡,知道是通脈平喘的藥,他心裡沒來由的多了兩分信心。
如今,委實沒有更好的法子了,魏太醫已不再給楊恬開方子,照楊恬目前的狀態,是熬不住多久的……
初時來報信與他說楊恬不好時,他並沒有讓人報給楊家知道,還想着自己先來看看,直到張會帶了太醫過來,確診楊恬實是不好了時,他纔派人往楊家去。
楊廷和還在朝中,是趕不過來的。俞氏就是能趕過來,只怕這樣生死之事也是做不了主的。
楊慎還在書院,倒是離着最近。
是等一等楊慎……?沈瑞心裡已是決定試試了,但是說到底這是他的未婚妻,未過門,便還是楊家的人。
楊恬這種狀況,整顆丹藥吞嚥是不能了。沈瑞尋來藥臼,動手碾碎了那丹。
那丹沒有碎成粉末,而是微黏,也同丸藥相類,兌了溫水,卻一時也並未融化開。
正碾藥間,外頭隨着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有小丫鬟尖聲報說楊家大爺到了。
沈瑞忙放下藥臼快步迎了出去。
楊慎慘白着一張臉,帶着幾分焦急,幾分恐慌,見着沈瑞第一句話沒問楊恬,竟是爆喝一聲:“我就道不能挪出府裡!你們這是害了恬兒!”
想起母親仙逝在莊上,楊慎就覺得心裡燒着一團火,可身上卻是一陣陣發冷,這樣的冰寒交替,說不出的難受。
“大兄!”沈瑞一把擎住楊慎的胳膊,肅然道:“現在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正有如何治療恬兒的事要與你商量!”
他的聲音並不十分大,卻透着沉着冷靜。
人便是這樣,先前傷心絕望到幾乎失態,但一旦身邊有人比他更慌亂,需要他的安撫時,他便像有了精神支柱,很快振作起來,去支應更弱者。
沈瑞的目光異常堅定,語氣沉穩,“大兄,恬兒還等着我們去救她,快隨我來。”
這份堅定也感染了楊慎,楊慎深吸了口氣,握緊雙拳穩了穩情緒,隨着沈瑞進了屋門。
沈瑞並沒有先帶他去看楊恬,而是引他到西次間,指着桌上碾碎的丹藥,簡單說了魏太醫的診斷,和天樑子的話,道:“我想搏上一搏。”
楊慎亦是不信神佛的,但人在這種時候,便是有一株稻草也是要抓住的,竟比沈瑞還篤定幾分,直接道:“還等什麼,還不快快與恬兒服下!”
得了楊慎首肯,沈瑞更是放開手腳。
兩人一同拿了丹藥進了楊恬臥房,看着牀上消瘦得幾乎脫了相的楊恬,楊慎立時落下淚來,三兩步到了牀邊,伸手撫上楊恬額頭,動作卻又是極輕柔。
楊恬似有所感,鼻中輕哼兩聲,微微轉醒。
楊慎慌忙偏過頭去,迅速將淚水囫圇擦去,這才扭回頭,勉強擠出個笑容來。
楊恬的笑容也同樣苦澀,微微喘息,吃力道:“哥……是來接我回去的?”
楊慎慌忙點頭,強隱去哽咽,儘量語氣正常道:“這裡不好,咱們回家去吧。”
沈瑞心下直想把大舅哥推一邊兒去,他咳嗽一聲,過去熟練的扶起楊恬,喊了丫鬟過來在她身後墊了枕頭衾被,掖好被角。
楊恬戀戀不捨的望着沈瑞,喘了一時,才低聲道:“哥……這幾日府裡辦喜事……我回去也是添亂……就讓我再在這裡幾日……待嫂子過門……我再回去給嫂子見禮……”
楊慎面有急色,還待說什麼,沈瑞已搶先道:“恬兒,先不論那些,大哥就是過來瞧瞧你。來,咱們先將藥吃了。”
聽到藥,楊恬就微微皺起眉頭,今日灌了幾次藥下去,無一例外都吐了出來。
每次都胃裡翻江倒海,身子抖得厲害,一層一層出冷汗,腦子也更昏沉,這樣的罪,她實不想再捱了。
“我……”她張了張口,卻對上沈瑞的目光。
關切,焦急,憐惜,無奈。她一瞬間讀懂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緒。
於是,她微微嘆了口氣,點了點頭。爲了他,爲了大哥,她也得再吃藥下去。
藥甫一入口,她就不自覺哆嗦了一下,苦,澀,還有一股子說不出來的辛辣,直奔腦門就去了,她都忍不住想伸出手來拍一拍額頭。
楊恬加快了吞嚥速度,末了喝了沈瑞喂來的蜂蜜水,這才覺得緩解了一二。
“換藥了吧……這藥還有些辣……”她剛問了一句,又一陣陣的犯惡心,便是想遏制也遏制不住。
丫鬟們都有了經驗,早早拿來了唾盂,備下漱口水。
看見楊恬乾嘔,楊慎便是一驚,頓時手足無措起來,便是當初母親病重也沒用他在牀前伺候過,一時想要撲過去扶妹子,又覺得無處下手。
沈瑞雖也着急,但見楊慎在此礙手礙腳,反而礙了丫鬟們去服侍,且楊恬這個樣子,怕也是不希望兄長看見的,便強拉了楊慎往外走,勸道:“大兄且隨我來,讓丫鬟們好生服侍恬兒。”
楊慎被沈瑞拖着倒行,眼睛只盯着妹子,臉上痛苦萬分,掙扎着道:“你拖我作甚!還不快請大夫來!怎的就吐了……”
沈瑞好容易將楊慎拉回西次間,見他還掙扎高喊,便厲聲道:“大兄,你鎮定些,這會兒恬兒心下也是惶恐的,咱們正應該給她以信心,做她的主心骨!咱們要是慌了,她豈非更慌?越發影響病情!”
楊慎原還喊着大夫云云,聽得此言,愣在當場,半晌才頹然一闔眼。再張開眼,他聲音沉穩了許多,卻也嚴厲了許多:“到底怎麼回事?!先前不是好好的?!”
沈瑞面沉似水,冷冷道:“正是被小人害了。只是,大兄,這件事還要岳父定奪。”
楊慎亦是絕頂聰明,聽得“岳父定奪”四個字,便咬牙道:“是俞還是蔣?”頓了頓,便自顧自恨聲道:“定是蔣,她素來見不得我們好,娘就是被她氣死的!”
“大兄!”沈瑞沉聲道:“我已拿下了害人的丫鬟,只等岳父發落,這件事……”
說話間,外面又傳來噔噔噔急切的腳步聲,一個人影不等通稟便闖了進來,往沈瑞腳邊一跪。
沈瑞見是大丫鬟麥冬,心下便是一沉,只道楊恬出了意外,還不等她說話便站起身往外就走。
麥冬卻是喊出一句:“二爺,姑娘沒有吐藥!”
沈瑞猛頓住身形,回頭急問:“你說什麼?!”
與此同時,楊慎也起身急聲發問。
麥冬已淚流滿面,卻是嘴角掛笑,嗚咽道:“二爺,姑娘只嘔了幾口水,沒有將藥吐出來!”
楊慎面上一喜,道:“這……這……這是神仙……仙丹……”說着便起身,快步往那邊屋裡奔去。
沈瑞卻是大悲大喜之下,只覺得雙腿發軟,雙腳發麻,他一把扶住門框,穩了穩激動的心神,“快,快請魏太醫給看看……不,不,我親自去請!”說罷腳下踉蹌也是快步出門,往西廂去了。
西廂裡,張會也聽着了動靜,他因不便進楊恬閨房,便只等在西廂,陪着魏太醫,這會兒一出門正見沈瑞踉踉蹌蹌過來。
張會唬了一跳,忙趕上前去扶了一把,卻聽沈瑞道:“恬兒不再吐藥了,還請魏太醫……”
未等他說完,張會已一蹦多高,竟比沈瑞還興奮幾分,口中叫着:“可是神了!我說什麼來着!你先前還不聽我的!”
口中雖是聒噪,腳下卻也沒停,比沈瑞更快跑進屋內,一把扶起魏太醫,道:“您老快給咱們看看,這丹可醫得楊姑娘!”
魏太醫將信將疑,但醫者對於新藥也是格外有興趣,老爺子也是腳下生風,瞧都沒瞧作揖的沈瑞,已是奔着上房去了。
丫鬟們剛剛收拾好楊恬,太醫便到了,仔細診了左右手脈象,又看了楊恬舌苔,老太醫便捻鬚不語。
楊慎最是焦急,連聲道:“老大人,您看舍妹是不是有了轉機?”
沈瑞聞言心下有氣,生怕他再說什麼讓楊恬多心,自來病人情緒十分重要,若是病人心態好,絕症也有三分轉圜,若是病人自己先放棄了,那真是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的。
當下便忙開口道:“請大人廳裡品茶,再斟酌方子。”
魏太醫微微頷首,又向緊張盯着他的楊恬露出個安撫的笑容來,“姑娘已是比方纔好了,勿要擔心。”而後起身到了外間。
張會不好進內裡,正抻長了脖子等着,一見衆人出來,他比家屬還急了幾分,一疊聲問狀況。
魏太醫捻着一把白鬚,瞧着比天樑子更有神仙氣質,他向着沈瑞淡淡然道:“雖不知是什麼丹,但能止了嘔藥,總歸是好事,能用藥,總還有一成醫得。至於固本培元,一時還看不出。”
他見張會和楊慎臉上齊齊露出失望之色,不由啞然失笑,略帶了些訓斥晚輩的口氣,道:“你們真當世上有仙丹不成?!”
倒是沈瑞比他們還淡定些,他原就沒當那藥有起死回生之效,但凡能起點兒作用,哪怕只作大力山楂丸用呢,能讓楊恬不再吐藥也是好的!
當下連連作揖道:“多謝老大人!既已能喝下藥去,還請老大人費心,開個方子。”
魏太醫點點頭,斟酌了片刻,嘆道:“其實該請哪位道人來問問,莫有相剋的藥。只是丹方都是不傳之秘,罷了,我且開了方子,你拿了去問問那道人罷。”
說罷擡筆寫了方子,又叫人請了劉大夫並董婆子來,交代了輔以鍼灸、艾灸的穴位時長等等。
沈瑞拿了方子去見天樑子,張會也是好奇心大作,忍不住也跟了去。
天樑子那邊,陸二十七郎也是精神上備受折磨,生怕下一刻就來了壞消息,宣告沈陸兩家合作失敗,甚至沈家要對陸家動手。
見沈瑞過來,說丹藥還是起效了,陸二十七郎幾乎要喜極而泣了。
天樑子則點了點頭,口宣道號,又道:“也是天命。”便又拿出三個瓷瓶來,道:“這裡還有幾枚,非是貧道吝嗇,實是丹藥只能爲輔,也不可多用,日後,還當修養內丹,以強身健體。”
沈瑞也不客氣,連聲道謝,又拿出藥方來讓他看看是否有藥物相剋。
天樑子瞧了瞧,道:“並無相剋。”又道:“丹方雖不好外傳,只寫幾味藥也無妨,請太醫過目分辨就是了。”說罷要來筆墨,寫下一些藥物及用量。
張會雖一言未發,卻全程都在打量天樑子,將他一舉一動連帶那丹方都一一記下。
見天樑子寫罷,沈瑞拿了匆匆去見樑太醫,張會卻並沒有動,而是笑眯眯的瞧着天樑子。
天樑子只禮貌性的一稽首,並未搭話。
陸二十七郎那被嚇飛的三魂七魄此時既已歸了位,那生意人奉承權貴的本能也自然回來了,當下忙陪笑請張會上座,又沏茶倒水,場面上的事兒做得嫺熟。
張會同陸二十七郎討論過遼東事,因而並不陌生,便笑納他的殷勤,自往天樑子對面一坐,端了茶盞遙遙一敬,笑向天樑子道:“仙長請了,我有個朋友,也對修道頗有興趣,不知可否請教仙長一二……”
乾清宮,東暖閣
張永自從去年點了欽差跑了趟松江開始,先是太湖剿匪,歸來後掌了御馬監,管了神機營,日日忙得腳打後腦勺,細算起來,得有近小一年時間不曾跟在小皇帝身邊隨侍。
可是伺候皇上這門“手藝”卻是半點兒沒丟的,打他進了門,就沒了兩個近身伺候的小火者什麼事兒了,更衣、淨面、淨手、上茶,一應事務都是他親手做來。
其實,即使他在東宮時,中後期也已是不用做這些事情了的。
壽哥只初時揚了揚眉,便就由着他服侍,面上沒流露出任何神情來。
這讓張永心下忍不住犯嘀咕,到底不是當初什麼都掛在臉上的小太子了,如今真是……聖心難測啊。
今日皇上召見,張永是心頭一喜的,因着這陣子正在爭奪遼東鎮守太監的位置,不曉得這彩頭是不是落在了自己頭上。
平心而論,這遼東鎮守太監實算不得頂好的缺兒,大明軍功迤北爲大,遼東次之,論軍功比不得山陝,但遼東同樣也沒有山陝危險。算是苦寒了些,可總強勝雲貴瘴癘之地,東北一地又有良駒貂皮,凡有邊貿,總是生財有道。
何況,鎮守太監到底是一方要員,哪個大太監不想多放一個心腹過去?!
如今,東宮舊人紛紛走上前臺,又有哪一個不在擴張勢力?
劉瑾在司禮監素同外臣打交道,聽聞也由此收攏了不少前朝文臣,還不發高位者。
高鳳得了太皇太后的看重,又和“老一輩”的李榮勾勾搭搭,不就是圖的李榮榮養後接手其後宮內官勢力。
丘聚最是好命,王嶽耿直,又不大管事,便讓丘聚很快在東廠站穩了腳跟,更撒了不少兒孫出去各地。
而馬永成也進了御馬監,面上敬着他張永,暗地裡也是拉幫結派培植人手。
勿論下面谷大用、魏彬等人,誰不在等一個機會?大好的一個遼東鎮守太監,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着。
“咔噠”茶盞一響,張永立刻收回思緒,微微躬身站好。
壽哥擡手一指那邊書案,“那兩個摺子。”
折……摺子?!張永覷着壽哥態度,心裡揣度着莫非有人彈劾自己,腳下也未停頓,隨着皇上的吩咐便往那邊放着成堆奏摺的書案過去,見着單獨放着的兩本,立時捧了過來。
壽哥卻並未接,揮揮手打發下去小內侍們,一努嘴,道:“先看張懋的。”
張永頓時放下心來,在遼東這場事裡張會既然站在他這邊,英國公府自然不會彈劾於他。
他一目十行看完了摺子,卻有些摸不到頭腦,這摺子主要說的是冗費,雖也涉及軍中,御馬監也有與戶部分理財政之權,但着實與他這邊沒甚關係。
張永微微擡頭,見壽哥擺弄着兩個精巧的核桃雕,他便又去看下面那本摺子。
聽得壽哥漫不經心道:“下面那本是沈瑞交上來的條陳。”
聽得沈瑞這個名字,他眼皮微微一跳,隨即又凝神細看。
有丘聚在東廠,他處事便有着十二分的小心,家中暗室十分機密,斷不可能被錦衣衛或東廠竊聽窺視,故而也不擔心他和沈瑞的談話能傳到皇上耳中。
這是一份論農桑的條陳,聯繫方纔張懋奏摺裡提到沿邊屯田廢弛尤甚,禾黍之地盡爲草莽之區,以故倉儲缺乏,輸銀日多……
“皇上是擬整頓九邊各處屯田?”張永因問道。這倒也算得御馬監的差事。
壽哥道:“便從遼東始。”
沒錯,遼東!且看遼東落在誰手。張永一時也不免屏氣凝神,靜待壽哥下文。
壽哥轉了轉核桃,道:“聽說你那個乾兒子岑章,先頭跟着太湖剿匪,最近管着兩個皇莊,辦事頗爲牢靠,就放他去遼東,你多提點提點他屯田的事。”
這彩頭果然落在了他頭上!張永立馬跪倒叩頭,“奴婢謝主隆恩!定不負萬歲爺厚望!”
說話間已是熱淚盈眶,萬分激動的模樣。
壽哥愣了愣,緩緩露出個笑來,忽然喚了聲:“大伴。”
皇上登基以來君威日重,張永已是許久沒聽過皇上這般叫他,一時間更爲激動,這份激動可比方纔真實得多了,鼻子更是酸得厲害,不由老淚縱橫。
壽哥核桃往案上一丟,站起身來,踱到張永身邊,一隻手搭在他微微顫抖的肩上,鄭重道:“大伴,遼東之重,不必朕說。朱秀蠢材,該死。朕所能信任的,也只有你們。”
“皇上信重,奴婢們必粉身碎骨以報聖恩!”張永嗚咽着,大聲迴應。
壽哥嘴角已掛起滿意的笑容,語氣卻十分沉穩,道:“把遼東給朕鎮守好,更要把遼東給朕經營好!”
張永重重磕頭下去。“奴婢們定不辱命!”
壽哥點點頭,命他起身,又咬牙切齒道:“朱秀一個人便吞掉七千畝屯田,遼東被這羣東西吞掉的田畝還不知又多少。朕已批覆了張懋摺子,敕各邊總制會同巡按、管糧、管屯等官,清查屯田。凡奪佔者,嚴懲不貸。”
又指着張永道:“你說與岑章,不要只看舊有屯田,荒蕪也當開墾,近邊有膏腴可耕之地,亦宜因時酌處,不必拘於禁例,就照沈瑞這條陳裡的辦,請些積年老農來教,多多驗看,篩出適宜遼東的種子。朕,等着遼東報來豐年!”
壽哥每說一句,張永便應一聲,兩人將遼東諸事務統統說了一遍。
張永又表示墾荒若得力,亦可設下皇莊,爲以增內帑,又不無心疼道:“奴婢看英國公這冗費的摺子,心下甚痛,皇上纔剛登基一年,便已花了數十萬內帑在國事上,聖主一心爲民,澤被蒼生,朝堂內外,天下百姓,無不感念萬歲聖恩,然奴婢們也實不心疼萬歲爺節縮用度……”
這就睜眼睛說瞎話了,壽哥確實撥了不少內帑用於國事,但那是他進來抄家抄來的銀子委實不少,花在國事上既是他樂意,也是想堵一些人的嘴巴,他本人聲色犬馬,又幾時當過那節衣縮食的人!
不過這話壽哥還是十分受用,也知張永“體察上意”,多皇莊多銀子他又有什麼不樂意的,當下點頭應允。
張永卻是接着話鋒一轉,“還有一事,原不當奴婢多嘴,只是想到宮中主子們猶節縮用度,而民間卻違禁奢靡無度,奴婢不免不平。舊制庶民居捨不得過三間五架及用斗栱彩繪,然江南不少富商巨賈鄉下豪紳,家宅多有高大且華飾,庶民男女僣用金飾寶石,常服用紵絲、綾羅、紗錦、彩繡……奴婢在南邊,還曾見娼妓也敢着綾羅戴金飾寶器,金樽銀盞山珍海味糜費錢物……”
壽哥皺眉聽着,末了方道:“先前倒也有御史上書奏請。嗯,近來風俗奢僣,確是要改一改了。明日早朝便讓內閣出榜申禁,造好的樓閣,也不必一一改修,空耗錢財人力,其他衣飾按制改來,出榜之後新蓋房舍仍有故違者,所司緝捕。”
張永忙口中山呼萬歲。
諸事談罷,張永退着出來,而裡頭正宣丘聚進來。
兩人錯身而過,都露出一個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彼此眼神打着招呼。
御馬監太監牛宣往丘聚那邊找門路的事兒,早有人悄悄告訴了張永。
這牛宣原是御馬監大太監徐智的心腹,在御馬監裡也算得上一號人物,不然也輪不到他去守備南京。
徐智素來與張永不睦,後徐智調了中軍頭司管奮武營,張永強勢入主御馬監,留在御馬監的徐智手下們未免地位尷尬。
也有倒戈投向張永的,當然也有牛宣這樣早年死心與張永爲敵,如今沒法回頭的。
張永原沒打算清算這羣人,牛宣往外尋靠山也是常態,他並不介意,只是牛宣與丘聚竟是合夥謀算遼東鎮守太監,這他是萬不能容了。
張永面上笑得和善,心下冷哼,牛宣既請旨不想鎮守南京,想去外廄養馬,那便,成全了他!
只是,丘聚這樣的小人掌控着東廠,將來也是一患,得想個法子……
思量間,兩個小火者已撩起簾子,張永剛跨過門檻,一擡頭,迎面又見劉瑾舉步而來。
張永又堆疊起笑來,如果丘聚是個真小人,劉瑾無疑是個僞君子,更難對付,只是目前他與劉瑾一個掌武一個掌文,尚無直接衝突。
兩人又彼此假笑着見了禮,劉瑾眼風向內裡一掃,張永便笑道:“老丘在萬歲爺跟前。”
劉瑾竟是毫不掩飾的蹙了蹙眉,又斜睨向張永,忽而低聲道:“老張,你御馬監的牛宣,公然抗旨,仗着主子寬厚擅自請職,有失體統……”
張永頗感意外,忍不住多打量劉瑾兩眼,忽而壓低聲音笑道:“那麼個憊懶人物,既想去外廄喝風,成全他便是。這人旁的本事沒有,養馬倒還勉強。”
劉瑾仍皺眉不語,張永又近一步,道:“守備南京何等重要,放牛宣那等人,你我豈不日夜懸心?我有一好人選舉薦,我自御用監出來,最是知道,這御用監劉云爲人幹練,素來得用……”
這劉雲因與劉瑾同姓,早早就巴結上來,自認爲子。
守備南京對於牛宣這等在宮裡有些地位的來說是個苦差事,對於劉雲這樣還未熬出頭的來說,已經是大大的肥差。
且劉瑾也是新貴,還不及在南京安插太多人物,此舉正中下懷。
劉瑾眉頭雖仍未舒展,口中卻已道:“延德,這御用監的事,你我不好插手……”
延德正是張永表字,如此稱呼已是比那“老張”不知親近了多少。
張永立刻笑着打斷,也語氣親暱道:“老哥,這宮裡宮外的事兒,還不都得過司禮監!”又打包票道:“聖上若是要從御馬監挑人,我必要秉公而論,御馬監實選不出能比劉雲更好的人擔此重任了。”
一般鎮守太監、守備太監人選多出自御馬監,故有此言。
劉瑾終於露出一絲笑來,卻斜眼向張永道:“岑章這是要去遼東了罷。”
張永故意露出苦笑,道:“什麼都瞞不住老哥您吶。”
劉瑾點頭道:“岑章是個穩重的,莫重蹈朱秀覆轍,需得記得,咱們這樣的人,什麼都是皇上給的,要時刻將萬歲爺放在心上,哪裡有萬歲爺在宮裡節衣縮食,咱們這些奴婢倒在外頭揮霍享樂的!”
他語氣轉冷了些,“遼東,也當多設皇莊皇店,爲皇上分憂纔是。”
張永忙道:“我卻是同老哥一般作想,方纔也同皇上進言了設皇莊諸事。”
劉瑾滿意的點了點頭,又似笑非笑的掃了一眼東暖閣禁閉的大門,轉而向張永一挑眉,淡淡道:“那牛宣,便讓他外廄養馬去罷。”
東暖閣內的丘聚並不知轉瞬功夫,殿外就有他的兩個強敵達成了共識。
此時,他正小心翼翼回着萬歲爺的話。
“……那個天樑子的師父號清遠,往上追溯,算得岱廟的一個分支,奴婢特地讓人查過,以防是白蓮妖人……”
“怎麼會是白蓮妖人,妖人是供彌勒佛的。”壽哥不屑道。
丘聚原也不過是順手上眼藥罷了,忙陪笑道:“奴婢也是疑心病犯了。”又道:“清遠自己有觀,但也不是什麼出名的天師,泰安當地還是奉岱廟諸位仙師的多。這天樑子出師後雲遊了幾年,曾在兩處小觀掛過單,都是煉丹炸了爐,才離了觀的。奴婢遣人查過了,所幸沒有傷人記錄。”
“……娶的是當地大戶的女兒,據說是同那家老太爺投了緣,老太爺不單嫁女,還專門出錢給他修丹室,他就專門煉丹,旁的一概不管。只不過他這丹也沒能讓老爺子延壽,老爺子不到七十沒的。”
壽哥挑眉道:“七十古來稀,鄉下人家,也算高壽。”
丘聚抽了抽嘴角,又道:“他這丹常予人的,有說好用的,也有說不好用的,怕是五五之數,不大作的準。”
壽哥摸着下巴,眨眼道:“這麼說,朕的師妹便是運道極好,竟吃對症了?”
丘聚心道誰說不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呢,因實不想說沈家任何好話,便只道:“楊學士爲皇上日講,也是龍氣庇佑。”
壽哥呵呵兩聲,轉而道:“有點兒意思,過兩日安排出宮,就去沈瑞莊上,朕要去探病,順帶,見見這張真人。”
丘聚無奈應了一聲。
壽哥又向外喊道:“劉瑾到了沒?”
外面小內侍應了一聲,隨即劉瑾便大步進來,給壽哥見禮。
壽哥擺手讓其免禮,吩咐道:“方纔與張永說起,朕記着有一份御史上書言庶民僭越,宅邸衣着違制的,批覆,着內閣出榜申禁……”
當下就將與張永議定的禁止民間違建、僣用金石綾羅等等說與劉瑾,命他批紅。
聽得是張永,丘聚臉上陰晴不定,張永好端端的提什麼民間違禁,然聽得綾羅綢緞,心下突然一動,臉上更黑了幾分。
綾羅綢緞都禁了,民間富商還能穿什麼?沈家的松江棉布剛剛被定爲貢品!張永這是爲沈家張目?!
他忽又想到不久之前,手下曾來報,武靖伯府與楊家出面開了布莊,專營沈氏松江棉布,那布莊正是在趙六姑娘名下,便是張會未過門的媳婦。
再想到張會這幾天在宮裡上躥下跳爲張永的人謀遼東鎮守太監的位置。
丘聚幾乎咬碎了牙,張永,這是投桃報李,還張會人情?之所以要還,莫非遼東已……
恍惚間聽得皇上召喚,丘聚猛回過神來,忙躬身細聽,卻是皇上吩咐他叫東廠的人注意京城富賈大戶僭越的行徑。
丘聚忙應下來,此間便無他事,他躬身退出東暖閣。
出得乾清宮,他一步步走得極緩慢,果然,未及他到東廠,就有消息傳來。
太監陳寬傳旨,令御馬監太監岑章鎮守遼東,御馬監太監牛宣往大壩提督外廄。
丘聚僵着臉回了東廠。
直到坐在自己案前,他才深吸了口氣,忽然起身,狠狠將案几上一應筆墨紙硯統統掃落在地,惡狠狠吐出一句,“張、會。張、永。好。好。咱們走着瞧!”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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