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四,孟冬時節,風已浸潤寒意,只是因日頭出來了,晴空朗朗,便好似沒那樣冷了。
“倒是個好天兒。”戶部尚書韓文深吸了口氣,是個好兆頭。他撩起袍角,鄭重跪在大殿前。
他身後,九卿科道隨之伏闕固諍。
韓文取出早已備好的奏摺,開始朗聲誦讀。他今年六十有六,雖已老邁,但聲音絲毫不弱,尤其此時帶着死諫的氣勢,聲音越發高亢,所吐之言更是字字如刀:
“人主辨奸爲明,人臣犯顏爲忠。況羣小作朋,逼近君側,安危治亂胥此焉關……
“太監劉瑾、張永、丘聚、高鳳、馬永成、谷大用、羅祥、魏彬等造作巧僞,惟知蠱惑君上以便己私……
“竊觀前古閹宦誤國,爲禍尤烈,漢十常侍、唐甘露之變,其明驗也。今劉瑾等罪惡既著,若縱不治,將來益無忌憚,必患在社稷……
“伏望陛下奮乾剛,割私愛,上告兩宮,下諭百僚,明正典刑,以迴天地之變,泄神人之憤,潛削禍亂之階,永保靈長之業。”
他每讀一句,身後就有三個年輕的給事中以洪亮的聲音齊聲複述。
待得最後一句,他聲音未歇,身後百官已齊齊高聲應和:“伏望陛下奮乾剛,割私愛,明正典刑,潛削禍亂之階,永保靈長之業。”
這聲音聚成一股洪流,直衝雲霄,迴盪在空曠的宮殿上空久久不散,聲震蒼穹,撼人心絃。
殿前無論侍衛還是內侍盡皆面上變色,有膽小的小火者甚至抖了幾抖。
內閣三位閣老交換了下眼色,對這樣的效果頗爲滿意。
現下,就只等着王嶽那邊如約定好的那樣,拿下劉瑾等八賊了。
想皇上到底年少,見百官如此聲勢,再見劉瑾等被俘,事成定局,也就只會順水推舟應下來。
他們的目光便直至盯向殿內,只等着王嶽的身影。
*
後殿廊下,聽着這一聲聲控訴,原就有些佝僂的高鳳身子更縮了兩分。
他湊近身旁的張永,低聲哀嘆道:“延德呀,你我都是忠心辦差,可是被老劉他們連累了呀。”
張永口中含混應了一聲,心下暗罵不已。
老子哪裡同你一樣,高鳳你個老小子不過是聽命太皇太后掌了一回選後的事兒,像立了多大功一樣,呸!背地裡還不是同劉瑾丘聚一般媚上攬權插親信,要不你侄兒高得林怎麼叫外頭御史抓了小辮子的!
老子纔是真個冤枉,老子那剿匪是真格兒的火裡來水裡去,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闖下功勞來,老子幾時靠給皇上獻什麼豺狼虎豹的玩物邀寵!
他眼神陰鷙的瞪着前頭站在一處竊竊私語的劉瑾和丘聚,都是這兩個東西惹出來的禍事!
雖說這兩個東西反應倒是快,約莫是東廠聽着信兒,便急嗷嗷找了大傢伙去皇上跟前哭去。沒這場哭,沒劉瑾那句話,今兒就衝這九卿伏闕的大場面,明年今日怕是他們八個墳頭兒草都他奶奶的得有一人高了。
劉瑾這老小子……張永心裡嘀咕,他也是服侍小皇帝長大的,亦能揣摩幾分皇上心思,心知怕是“皇命如何能出宮牆”觸動了皇上,否則也不會立時下令把王嶽、範亨、徐智三人抓起來。
這仨老貨落在劉瑾丘聚手裡是沒個好兒了,但自己八人呢?張永依舊覺得心裡沒底,不知道小皇帝最終會怎麼做。
雖有劉瑾那句話墊底,今日這聲勢浩大的場面反倒成了那句話的明證。依着皇上的性子,只會更厭憎這些文臣。
但是今日這樣山呼海嘯的場面,小皇帝真的能頂得住壓力,仍按照自己的厭憎行事嗎?
張永揉了揉眉心,他好歹是有軍功傍身的,估計……不會真被砍頭了吧,但便是攆去南京,也不是他能接受的結果。
“老子水裡來火裡去得的軍功……”他忍不住再次瞪向前面的劉瑾和丘聚,心裡開始暗暗咒罵。
前面的劉瑾,可沒有張永這樣的軍功傍身,也沒有高鳳那選婚的功勞,他,是半點兒可誇口的功勞也沒有。
相反,他還是這羣人慾誅之後快的“首惡”。
劉瑾的面色陰沉得能滴下水來。
雖然王嶽三個老東西已被拿下了,焦芳教的那些話也確實引得皇上大怒,但是,現下這奏疏,這奏疏,真他孃的歹毒啊……
劉瑾咬着後槽牙,不知皇上到底會怎樣想。
他心底念着滿天神佛,只求皇上千萬別變卦,一雙腫眼泡死死盯着殿脊上的吻獸,嘴脣翕動,卻向一旁丘聚低聲道:“此事一了,韓文這老匹夫……不能留了。”
他身旁的丘聚臉色雖也難看,卻並不是那樣忐忑不安,他低着頭,靴尖點着磚縫,那勁道卻是瞞不了人,就如要撬動一般。
聽得劉瑾聲音,丘聚頓了頓,又狠狠的點了兩下,方斜過來一眼,口中不屑道:“還用你說?已在查了。”
他眼神閃了閃,如今正是內承運庫收金花銀的時候,他呸了一口,冷冷道:“他孃的,便是沒縫兒,也要撬出縫來。”
*
殿外的文臣們開始念第二份“檄文”的時候,殿內開始有了動靜。
有內侍尖銳高細的聲音從內裡傳來,“有旨!有旨!”
廊下那八人身子一震,不自覺的繃直身體,垂手肅立。
這聲音被沿路內侍一聲聲傳遞出來,大殿內外登時一靜。
百官皆是面露喜色,屏氣凝神,準備迎接己方的勝利。
只見司禮監傳旨太監陳寬大踏步走出來,板着面孔,立於階上,環視四周,朗聲道一句“有旨”,一抖手中聖旨。
沒有駢四儷六的虛文,旨意異常簡潔,更像是口諭一般,只一句話:劉瑾等八人忠心可嘉,宥過不問。
百官登時譁然,韓文更是欲起身前奔,到底年邁,腳下一個踉蹌,幸虧被身後的官員眼疾手快扶住,他卻全然顧不得,口中厲聲喝道:“陛下!!陛下三思!!”
陳寬面無表情,聖旨一收,又朗聲道:“好叫各位大人得知,皇上口諭,王嶽、範亨、徐智圖謀不軌,着東廠擒拿查問。由劉瑾暫掌司禮監,丘聚權知東廠事。”
百官的呼喊聲就這樣凍結在口中,頭頂上的日頭再沒半分溫度,北風吹進人骨頭縫裡,直冒着絲絲的寒。
劉瑾掌司禮監,丘聚掌東廠。何止是宥過不問!
三位閣老臉上有錯愕,有驚怒,有悲憤,然王嶽下獄,劉瑾接掌司禮監,已是事不可爲。
陳寬已喊了“退朝”,卻猶有御史豁然起身爭執,高喊“臣有本上奏!”
忽聽得整齊腳步聲,大殿兩側涌出兩隊錦衣衛,他們並不上前動作抓人,卻是列於殿前,肅然而立。
沒有動作,沒有言語,但表情冷硬如鐵,這樣的肅殺氣勢便叫百官噤聲。
劉健冷冷盯着衆錦衣衛半晌,忽然緩緩站起身來,見不遠處的錦衣衛陡然繃緊,不由冷哼一聲,一撣袍角,高聲道:“臣劉健,老病交侵,乞骸骨以盡餘生。”
謝遷、李東陽愣了一愣,隨後都是跟着起身,同樣的話語道:“臣老病交侵,乞骸骨以盡餘生。”
三位閣老同時疏辭政柄,一時百官震驚。
然沒等有官員反應過來跟着喊什麼,陳寬已再踏前一步,高聲道:“已是退朝,各位大人們有何事上奏,還是遞摺子吧。”
衆錦衣衛又齊齊踏前一步。
劉健凝視前方陳寬良久,直到後者面有喟嘆之色避開他的目光,劉健方收回視線,道了句:“好,吾便上書乞骸骨。”
*
那後殿的八人聽得“宥過不問”,齊齊鬆了口氣,還是高鳳人老成精,立刻跪下哭天搶地的喊“謝主隆恩”“吾皇萬歲”,那七個忙不迭也跟着跪地哭喊。
然後第二個人精馬永成又跳起來,一骨碌爬起身,邊哭邊踉蹌往乾清宮東暖閣門口跑,口中表示大夥兒快過去跪着等着主子爺下朝來好當面叩謝皇恩。
另七個人就猶如頑童一般,又忙不迭跟着,形容狼狽。
可週遭侍立的宮人又有哪個敢撿這個笑!這樣聲勢浩大的伏闕都不能將這幾位大檔拉下馬來,足可見聖眷!日後,宮裡怕就是這幾位的天下了。
羅祥、魏彬等腦子轉得沒人家快,便腳下快些,準備先挑個醒目地方跪好拔這個頭籌。
劉瑾反倒是落在了後頭,又拽了張永也放慢腳步。
“依着規矩,內閣輔臣乞休必三四次上書方能獲允。”劉瑾壓低聲音道。
張永有些詫異,倒不是因着劉瑾這句話。難得內閣主動請辭,劉瑾豈會容這些想殺他的人再三上書拖拉着不去,萬一皇上心軟……嘿,劉瑾必是要趕緊將人攆走的。
他所詫異的是劉瑾方纔明明一直跟着丘聚嘀嘀咕咕商量,怎的這會兒不去繼續同丘聚說,倒來尋他。
他也不作聲,靜待下文。
果然聽得劉瑾道:“夜長夢多。得請皇上早日定奪纔是。”
“延德,”劉瑾喚着張永的字,頗有些推心置腹的意味,“萬歲爺想讓王華王大人入閣,這你我都是知道的,萬歲爺不好說的話,咱們做奴婢的,總要替主子分憂一二。”
張永唔唔兩聲,知道劉瑾這是想用他和王守仁的關係,去遊說王華入閣,把內閣的位置佔了。
“只一個王大人……”張永佯作面露難色,“內閣也不能只一個老先生。老劉,只怕還得再請哪一位大人一解燃眉之急吶。”
這臺階真不錯,劉瑾讚許的看了一眼張永,就知道這小子識相!
當下他大義凜然道:“正如延德所說吶。我也在司禮監這些時日了,於外面也略有了解,吏部尚書焦芳焦老大人,論資歷,論人望,論政績也該當入閣了。”
張永正色道:“正是。還是老劉你眼睛毒,看人準!果然焦老大人最爲合適。”
兩人相視一眼,默默點頭,心照不宣,便又散開,一前一後往乾清宮東暖閣去,心裡默默盤算待會兒去見了皇上後怎樣一套說辭。
*
正德朝的第一場伏闕,以失敗告終。
翌日劉健、謝遷、李東陽三位閣老果然上書請辭,另有一批御史言官上書,依舊不依不饒的彈劾劉瑾等人的罪狀。
外朝臣子在以自己的方式繼續抗爭。
可惜,小皇帝不吃這套。
前有馬文升、劉大夏這等重臣上書致仕都被小皇帝擡擡手就準了,如今內閣忠言逆耳也不是一日兩日,又有劉瑾張永的“建議”,小皇帝繼續大筆一揮,仨閣老去了倆——準劉健、謝遷致仕。
唯獨駁回了李東陽的摺子。
朝上衆說紛紜,有人說是衝李東陽那做衍聖公的女婿的面子——孔夫子的面子還不夠大?
也有人說聽聞淳安大長公主入宮了,只怕是大長公主說情。李東陽續絃的夫人是成國公親妹,淳安大長公主公主如今和成國公府成了親家,總要幫襯親戚。
當事人李東陽是非常尷尬的,再三上書請辭,奈何都是被陛下駁回。
後劉健、謝遷曾去李府拜訪,三位閣老關起門來密議許久,李東陽這纔不再上書,留在了內閣。
這三兩日間,兩位閣老致仕,又另有致仕以及病逝的高官,瞬間朝堂格局大變。
禮部尚書張昇再次以病致仕,這次很快獲准。然後禮部侍郎王華升禮部尚書,晉謹身殿大學士,入閣供事。
同時入閣的還有吏部尚書焦芳,晉武英殿大學士;吏部侍郎王鏊,晉文淵閣大學士。
原謹身殿大學士李東陽升爲華蓋殿大學士,爲首輔。
楊廷和由原本的詹事府少詹事升爲詹事,掌詹事府事,且仍兼翰林院學士,在內閣專掌敕誥。
而上午才頒旨,下午又傳來吏部侍郎張元禎病逝的消息。
自從爭吏部尚書未能爭過焦芳,張元禎就“病”了,與其他沒病也稱病致仕的老大人們不同,他後來是真病了,卻遲遲不曾請辭,直到……
聽聞,焦芳與王鏊雙雙入閣的消息傳進張府,張元禎嘔血道一句“一着不慎,滿盤皆輸”,溘然長逝。
當然,這也不過是市井傳言,因着張元禎不肯引退,這幾個月來對其彈劾從未斷過,無論朝堂民間對其印象都欠佳,故此有人編派出這套話來也不足爲奇。
只是至此,吏部三位堂官竟然一空。
禮部同樣是去了尚書,高升了侍郎,只剩下右侍郎劉機。劉機原是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學士,皇帝的日講官,也是小皇帝的心腹臣子之一,因此順遂晉了禮部尚書。
接着便是戶部,在內承運庫收金花銀時,東廠偵緝到有解戶以贗銀輸內庫,追查事情的同時,這罪也落在戶部尚書韓文身上。
誰人都知這怕是劉瑾丘聚一夥兒蓄意陷害,也有不少人上書爲韓文喊冤。
只是小皇帝依然將韓文降職一級致仕,連同爲韓文說話的人貶謫的貶謫、除名的除名。
衆人小皇帝心腹之臣各佔內閣、六部要職,便知是真個變天了,一時也都沒了聲音。
伏闕落下帷幕,朝堂內外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爭奪——此一番空出恁多官職來,誰人不想爲自己、爲親朋故舊、爲心腹下屬多打算打算呢。
包括,即將要離京的劉健、謝遷。
他二人在內閣多年,門下衆多,總要安排一二。
尤其,謝遷這兒子、女婿皆在朝爲官的……
*
前閣老謝遷府
謝遷以狀元之身入仕,先翰林院後詹事府,然後一路到兵部尚書再入閣,算得上仕途順遂,因而謝府也一直未經過大波折。
雖然這次謝遷致仕讓謝府上下震盪,僕從也有惶惶,但總體來說還是穩得住的。謝遷準備回老家紹興府,府中上下便開始收拾行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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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遷共有六子,其中謝丕出繼給早亡的長兄,謝亙出繼給無嗣的三弟謝迪。又有二子在外爲官,如今在京中的便是長子謝正、三子謝豆。
此次,任禮部儀制清吏司員外郎謝正留在京中,卻是大理寺左寺副謝豆辭去了官職,隨父親南下。
“叔父不是說……”密室中,謝丕看着生父謝遷,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大理寺寺副雖官職是正六品,不及長兄那從五品的員外郎,但禮部一個員外郎,同閒置無異,還不若在大理寺。
不知道生父到底是怎樣安排的,還有姐夫那邊……
謝遷擺擺手道:“你大哥在禮部,如今王華入閣,那些人是不敢將手伸進禮部的。大理寺卻是不同……”
他嘆了口氣,道,“若無韓文之事,我原也不用與他們做這樣的打算,如今,賊子猖狂,只怕你三叔那也要受牽連。”
謝丕也跟着嘆了口氣,三叔謝迪如今在兵部武選司,是個肥缺,這樣的位置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如今謝遷致仕,便是劉瑾那羣賊子不出手報復,旁人也能千方百計奪了去。
就如韓文那罪責,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那姐夫那邊,也不必這般匆忙外放吧?”謝丕又道。
這說的卻是沈理的官職。
卻說伏闕失敗那日,謝遷聽說王嶽被捕,便知道壞了。
王嶽與他密謀拿下劉瑾之事,若被劉瑾知曉,必然要報復於他。
那日,劉健出言請辭並非全然負氣之語,也不盡然是威脅之意,更多的是大怒大悲之後的心灰意冷。但他謝遷跟上去請辭,卻是不無用三位閣老撂挑子來恫嚇小皇帝之意。
沒想到,小皇帝翅膀硬了,這招沒靈。
請辭的摺子一被準了,謝遷就立時開始做出京的準備,兄弟、兒子、女婿的官職他都想了一遍,做了最周詳的安排。
他從前不是沒給女婿規劃過路線,詹事府、禮部、戶部、乃至刑部都有過考量,也和謝丕聊過這個問題。
但現在,他需要動用能用的最後一些關係,把女婿調出京師,外放地方。
因此謝丕有此一問。
“詹事府如今有楊廷和,那不是沈家的親家?禮部有王華庇佑,且到底大哥(謝正)也在禮部,他們也有個照應……”謝丕道,“便是不能往詹事府、又或者禮部挪動,就在翰林院又有何妨。我們在翰林院,本本分分編修講學,他們總不至於猖狂到拿翰林院動刀吧!”
謝遷搖了搖頭,看着諸子中最優秀的這個,暗歎到底還是年輕啊,得好好磨礪一番。
就是因爲有楊廷和、有王華,纔不能把沈理放在他們那邊。
一旦放過去了,就再也拿不回來了啊。
女婿到底是女婿,不是兒子。
“讓他外放山東也是爲了保全他。”謝遷終是不給謝丕真正的答案,只道,“如今咱家人裡,只他官職最高了,劉瑾又如何會放過。尤其是在翰林院,他這狀元身份,還是頗有號召力的,劉瑾難道就不怕他時不時的發動衆人上書彈劾?”
“那……去南京呢,南京國子監祭酒,就如當年他們沈家沈洲那樣。”謝丕又道。
謝家與沈家其實淵源頗深,謝遷與沈滄、謝迪與沈瑛爲同年,而謝丕在入國子監之前,在南城書院讀書,拜在田老太爺門下,論起來是沈家三太太的師弟,只不過因爲父輩關係,且有姐夫沈理,不好與三老爺平輩論交,只能自認子侄輩。
謝丕對沈家的事也知道得頗多,且當初沈滄身故前爲沈洲謀南京國子監祭酒的缺,也用過謝家的關係。
謝遷只是搖頭,道:“就因爲有沈洲的事在前,纔不好讓你姐夫再去。且南京國子監並未出缺,運作也不易。”
謝丕不以爲然,道:“如今朝中去了恁多堂官,朝廷必是要從南京抽調人的,叫南京挪動兩個缺也不是難事吧。而且,沈洲那事,是名聲不大好聽,但姐夫是姐夫,又不是沈洲那樣的人,姐夫爲人剛正,須得一年半載,謠言自就沒了……”
謝遷擺手道:“哪裡有你說得那般容易。而且情勢緊急,也由不得我們慢慢佈置了。”
謝丕還待再說,謝遷已道:“你也知沈家如今在經營山東……”
謝丕到底是書生,又生在書香門第,不免露出不屑來,道:“商賈事而已。姐夫是去作上官,少不得要庇佑他們,他們除了給姐夫添麻煩外,還能幫姐夫些什麼不成!叔父這是在給沈家鋪路。”
怎麼可能給沈家鋪路?!謝遷不由失笑,口中卻道:“這商賈事能做到連上遼東、連上兵部、連上皇上,便也不算小事了。”
說着又收了笑容,正色道:“沈家如今和陸家一道經營山東,陸家有分支在,有人主持,沈家卻沒有。你姐夫外放山東布政使司作個參政,那也是地方上數得着的長官,又正是能管着這一塊,沈家陸家自然皆以你姐夫馬首是瞻。現在看來,是你姐夫庇佑他們,將來,山東未必不能成他的根基。”
謝丕聞言,臉上的不屑神色也漸漸褪去,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半晌,他才又深吸了口氣,只道:“……只是山東那樣鄉下地方,又不比江南富庶,姐姐如何住得慣?且姐姐腿腳到底沒大好,不宜遠行。侄兒們也是正讀書的時候,山東哪裡比得京中的書院……”
謝遷皺眉厲聲道:“糊塗,莫非四娘又與你說了些什麼?”
謝丕嚇了一跳,忙道:“不曾,不曾。是侄兒自己想的……”他還想說些什麼,被生父嚴厲的眼神一瞪,到底是把話嚥了回去。
謝遷哼了一聲,道:“那便是你嬸孃犯了糊塗。你不要淨摻和在這些內宅事務裡,多放心思在大事上。”
他頓了頓,鄭重道:“昨日我與你說的那些人,你可記下了?”
*
仁壽坊,沈府
沈滄的兩週年祭禮諸事已辦妥,只是十月二十二,恰趕在朝中這一場風波尾聲時,親戚故舊或多或少有牽扯進去,只怕前來致祭的故舊會少了多少人,相應的一些佈置也要減下去。
“這種時候,聲勢大才是要糟。”徐氏如是說。
沈瑞點點頭,原本沈家也不是那隻圖場面煊赫好看的人家。如今這樣的朝局下,低調纔是福氣。
王華入閣是沈瑞所沒能想到的,依着前世記憶,這時正是王華父子被劉瑾迫害之時,且王華終其一生也並未入閣,如今卻是老師王守仁在南京穩坐,師公王華更是一舉入閣……
歷史,已經悄然改變!
最初的最初,沈瑞也不無擔心那所謂蝴蝶效應,然隨着一步步融入現在的生活,他又如何肯眼睜睜看着那悲慘的歷史在面前重演!
做當做之事,大丈夫生於天地間,便當大道直行!
沈瑞暗暗下定決心了。
這次王華入閣,沈瑞是打心底裡高興,對自己今後要做的事,也更多了一份信心。
那邊楊廷和掌了詹事府,又在內閣專掌敕誥,也同入閣相差無幾了,也算是大權在握了,於沈瑞這個女婿自然好處多多。
“可惜了你如今不曾入仕。”與沈瑞密談朝事時,沈瑛忍不住道。
其實沈瑛自己也是頗爲惋惜的,若非守孝,原正五品通政司左參議的沈瑛此時只怕能更進一步。
沈瑛原就是東宮舊人,此時正值小皇帝大肆提拔自己人的時候,且他同王守仁都是弘治十二年的二甲進士,私交亦是不錯,也算得王華子侄輩,加之有楊廷和關照,躍上一級兩級都不在話下的。
如今,也只好興嘆一番了。
還有一年多的孝期,只看這一年風雲變幻,誰也說不準下一年又是什麼樣子。
沈瑛也只不斷聯絡舊友,維持關係,以待他日起復時能用上。
這些時日,沈瑛與沈瑞聊得較爲深入,當初沈瑞不好在書信裡寫與壽哥關係,如今當着沈瑛也都合盤托出。
沈瑛曾在沈瑞楊恬文定時於楊廷和府上見過微服私訪的昔日太子當今的新皇,對皇上與楊廷和的親近關係心中有數,因此聽得沈瑞說與壽哥的幾次接觸,並不以爲奇。
沈瑞既與沈瑛說開,許多事情便都不相瞞,也正好與沈瑛商量事情。
大約因爲在通政司任職的緣故,沈瑛要比在翰林院呆得書生氣十足的沈理圓滑得多,朝中許多人事關係也看得更爲透徹。
尤其這次的風波里,因着謝閣老,沈理也捲入其中,不免失了冷靜。沈瑞便主要同沈瑛商議。
在上書之前,沈瑞和沈瑛談了劉忠的勸告,沈瑛便依言暫時沒有出去,並同沈瑞一起勸說了沈理。
然如沈瑞所料,沈理是不可能不上書的,伏闕百官中自然也有沈理一個。
如今,謝閣老致仕,沈理也難免不受牽連。
“然則理六哥到底是姓沈,不姓謝。”提起沈理來,沈瑛向沈瑞道,“且理六哥與王家關係也極親近,王老大人也不會由着人動他。”
沈瑞雖心底抹不去擔心,卻也點點頭,他是去與王華、楊廷和甚至宮裡的張永都打過招呼的。
“便是那人想動作,皇上見是你的族兄,也不會同意的。”楊廷和這般向沈瑞說。倒是對小皇帝與沈瑞的關係,比沈瑞信心還足。
楊廷和還表示,這種時候不是要躲事兒,而是正該當趁着有合適的缺兒,讓沈理挪一挪地方,諸如他舉賢不避親,就挪詹事府來,左右庶子平調完全沒難度,弄好了,少詹事也不是不可能。
這位置本身就已是極好,且有楊廷和在,劉瑾也不敢怎樣。
沈瑞也與沈瑛商量過可能出現的種種情況,以及他們的種種應對,也一致認爲,能到詹事府,是再好不過的出路。
卻不曾想,沈理過來言說,謝遷與他謀了外放的差事,山東布政使司右參議。
沈瑞與沈瑛皆是驚聲道:“怎的還要外放?”
沈瑛大爲皺眉,道:“此時京中位置也不是坐不得,外放恐是要錯失良機了,豈不遺恨。六哥再與謝老大人說一說?”
這場伏闕對沈理的影響也是頗大,這時他也有些意興闌珊,只搖搖頭道:“既已謀了此處,便即去罷。京中……唉,也多是非。我三舅兄已是辭官了……”又道,“往山東也甚不錯,我想着,族裡正也要往山東去人,有我在,總是便宜。”
沈瑛心道謝豆在大理寺,又怎麼同翰林院能一樣,只不好說出來,因又勸了兩句,見沈理心裡已是認了往山東去,他也頗爲無奈。
因又細細問了謝遷那邊如何說的,沈理不疑有他,便也認真答了。
三人就山東事說了小半個時辰,因沈理是從謝府出來便直接來了沈瑞這邊,家中還不知道外放的消息,便也不久留,即要回家安排一番。
待送他走了,轉回外書房,沈瑛才冷下臉來,沉吟片刻,向沈瑞道:“謝家,只怕不可與謀。”
沈瑞原也沒覺得謝家是同路人,並不以爲然,笑道:“瑛大哥,謝家又幾時與咱們謀過。”
沈瑛搖頭道:“不是。你且想,謝老大人爲何要將理六哥外放?”
沈瑞一愣,思量兩回,皺眉道:“雖說這般應對未免示弱了些,但這種時候,也是保全之意吧。”
他記得前世史上劉瑾是興大獄整治了劉健黨、謝遷黨許多人的,足可見劉瑾恨意。謝遷想必也是知道的吧。
不過,確實……謝遷除了三子,旁人也不曾離京,沒道理只沈理這個女婿只能靠離京保全。
沈瑛道:“謝老大人雖離了朝堂,然他門下諸人呢?”他頓了頓,因近日與沈瑞無所不談,此時便也不顧及,直抒胸臆道:“謝家諸子平平,也只謝丕一個出彩,只是謝丕如今不過小小編修。你說,若是謝老大人出京後,他門下諸人會以何人爲首?”
沈瑞心道,只怕樹倒猢猻散了,哪裡還會以誰爲首!但,若真有鐵桿的謝黨,“……謝家直系,也只理六哥官位最高了。”他道,也明白了沈瑛的意思。
“謝遷爲了把人脈留給兒子,從而排擠了女婿出京?”沈瑞語氣裡盡是不可思議,“可是,瑛大哥,謝丕如今職位如何撐得起謝黨?他不正應當用理六哥撐過這個過渡時期嗎?若不用理六哥,保不齊,謝黨就要轉到黨中旁人手裡,一年半載便可能就不姓謝了。”
沈瑛涼涼道:“只怕他覺得轉到理六哥手裡,這謝黨也已不姓謝了。你莫忘了,先前我們還在爲理六哥謀哪裡的位置。只怕謝老大人也是心知肚明,給了理六哥,謝黨怕就要併入王閣老黨(王華)抑或楊詹事黨(楊廷和)了。”
沈瑞默然,又喟嘆道一聲,也確實如此。
沈瑛眼神閃爍道:“外放山東,以沈家在山東的經營,理六哥去了,他日山東未嘗不會爲謝家根基之地。”
沈瑞卻不曾往此處想過,皺眉片刻,他才道:“謝家若真如此想,這算盤未免打得太響了些。理六哥又豈會以沈家養謝家!我沈家也不會做那替他人作嫁的事!”
沈瑞對山東、遼東是頗爲看重,想有大作爲的,絕不容謝家染指。
其實沈理過去,對沈家在山東也是大大的有利,有沈理在,又算得地方高官,沈家族人也肯定更樂意於去山東做事,而山東當地也會賣個面子,事情更容易推動。
沈瑛自然也想到了這點,因笑道:“有利有弊,只看我們如何化弊爲利了。到底,理六哥也不是那般人。”
沈瑞正色道:“正是,理六哥是感念謝家恩的,但卻不會拿沈家去報謝家恩。”
何況,沈理兩口子失和,沈理心裡謝家分量到底還剩下多少,還未可知。
謝家若真打着拿沈家打下的基業作踏腳石的算盤,哼,那就得讓他們重重跌上一跤了。
沈瑛卻是不知沈理夫妻家事的,略一思量,道:“滄大伯大祥禮之後,我也隨去山東的族人去一趟。”
沈瑛能去主持佈置,沈瑞便大爲放心了,忙拱手道:“那就辛苦瑛大哥了。”
沈瑛擺手道:“族中之事,原本該當,道什麼辛苦。”
轉而又嘆道:“理六哥去了山東,朝中也只剩下潤三叔這個中書舍人和瑾哥兒這編修了。”
雖則沈家姻親裡不少高官,但沈家本身,卻已沒了官場砥柱了。
“此次,瑾哥兒那邊,許也能動一動。”沈瑛叩着几案道。想來壽寧侯府不會不管這個女婿吧。
但話又說回來,沈瑾既是壽寧侯的女婿,於沈家……尤其是於二房,也就遠了。
沈瑛扭過頭來看沈瑞,終是嘆了口氣,道:“瑞哥兒,好生溫習功課,明歲下場一舉奪魁早些入仕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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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雍坊,吉祥錦綢緞莊
吉祥錦這名字雖俗氣,卻並不影響這綢緞莊的生意,相反,因着這名字討喜好記,店鋪多了不少生意。
當然,生意好,主要還是因着——這家店裡進得好貨。京城上層圈子裡的富貴人家皆知,貢品一般品質的好貨,也只在這裡纔買得到。
更有頂尖兒的人家曉得,這店鋪乃是新任的東廠督主丘聚丘公公的產業。有巴結討好的自然大把銀子送過來,這綢緞莊子更是財源廣進。
這吉祥錦綢緞莊如同周圍的鋪面一般,也是前店後院的格局,前面是三層樓的店面,後面東西兩廂是倉房,正房起了一棟二層小樓。
這小樓便是掌管丘公公名下所有產業的珍姨娘日常理事的地方。
因着珍姨娘辦事得力,又深得丘公公寵愛,因此有些丘公公私人的線報也會送來珍姨娘這邊,由她先處理分類,再報給丘公公。
不過珍姨娘接手這事兒的時日尚短,一些跟着丘公公多年的老人兒,未免有些不服她。
“……這消息本當這兩日就進京了,雖是無足輕重的小事,但姨奶奶你這樣扣着,只怕不妥吧?若是讓大人誤會了……”一個三十來歲面色黝黑的布衣漢子站在珍姨娘面前,口中話說的貌似委婉,語氣卻着實不客氣。
珍姨娘面無表情的盯着他,冷冷道:“大人既把這條線交給我,自然是信我的。你這是不信我咯?”
那漢子雖道了句“不敢”,卻是神情倨傲,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牙齒,只道:“姨奶奶不給個說法,小的們也不好辦事。若是耽誤了姨奶奶的事兒……”
珍姨娘盯了他半晌,他依舊是這副“不說出道理來,便拒絕從命”的架勢。
珍姨娘沉吟片刻,方緩緩開口,“近來朝局你也知道,空出不少缺兒來。張家,必然要給女婿謀個好去處的。”
那漢子一臉“那是自然,你說的都是廢話”的神情,從鼻子裡應了一聲。
珍姨娘道:“這會兒讓那消息進京,張家自然不會再動作了,豈不可惜?不若再等一等,等張家銀子也花了,位置也謀好了,那人躊躇滿志準備升官的時候,嗯,再讓那消息送過去……”
她原本冷若冰霜的臉上突然就綻放出一個笑來,雖然很淺很淡,卻驟添了十二分的豔麗。
對面的漢子業已呆住了。
不是爲着眼前美貌的婦人,而是……
“青竹蛇兒口,黃蜂尾後針,二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吶。”那漢子在心裡默默叨唸,怪道大人能將這幾條線交與她。
珍姨娘眼波流轉,見那漢子躬身領命了,方收了笑點點頭,道:“幾時讓消息進京,我會着人知會你。你手腳也做麻利些,莫出紕漏。”
那漢子應聲去了。
珍姨娘站起身,踱步到窗邊,凝視着不遠處街面上的熱鬧景象,聽着後巷裡貨郎一聲聲的吆喝聲,感受着這人間煙火氣,再次輕輕笑了。
若是不曾得到過,失去了也就失去了。
若是明明抓在手裡了,卻偏偏眼睜睜看着失掉,那才叫錐心刺骨,痛徹心扉。
她定親時有多風光,被退親時就有多狼狽。
定親時多少人羨慕誇讚,被退親後就有多少人譏諷挖苦。
定親時有多憧憬,被退親後就有多絕望。
她摩挲着頸項,那裡,曾有一道傷痕,上吊的白綾勒出來的淤痕,母親用千金買來頂好的藥膏,纔將那傷痕去了。
但是心上的傷口,就從不曾癒合過。
她喃喃自語道:“如今,便讓你也嚐嚐這般滋味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