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8章 晚來風急(四)

正德朝的第一場廷杖,在朝堂內外引起軒然大波。彈劾內官、彈劾錦衣衛、勸諫皇上的奏章霎時鋪天蓋地而來。

不僅僅因爲這場廷杖斷送了一條人命。

還因爲,這場廷杖,壞了一項規矩——從前廷杖的目的是以示羞辱而非奪人命,因此成化之前的廷杖都是厚綿底衣、重毰迭帊,這次,劉瑾卻着人給楊源去衣。

這般赤條條的打,痛在其次,羞辱卻是數倍於肉痛。

人擡將回去,不知是救治無效,還是因驚怒羞惱交加,死於心疾——簡稱活活氣死,總歸是未幾便一命嗚呼。

外面朝臣羣情洶洶,內廷中,卻是又一番情形。

“這等人沽名釣譽,危言聳聽,譁衆取寵,奴婢就是想將這等人的臉面打掉,”劉瑾跪在小皇帝跟前,一臉正氣,“他們既是求名,便叫他們壞了名!看誰人還敢以敗壞天家名聲求自家名聲!”

壽哥目光在他身上轉了幾轉,忽敲了一記桌子,道:“好,好一句‘以敗壞天家名聲求自家名聲’,想以此爲進階之梯的,統統當重罰!”

劉瑾心下鬆了口氣,面上仍慨然道:“萬歲爺聖明!!能爲萬歲爺盡忠,奴婢萬死不辭,哪怕外頭的老先生們要殺奴婢,奴婢也要守天家聲名無暇!”

轉而卻又道:“萬歲爺明鑑,奴婢只着人除衣,並無下重手的吩咐,萬歲爺也知道,奴婢哪裡使喚得動錦衣衛!那楊源且四十許,尚在壯年,哪裡那般不禁打了,怕不是回去後有人搗鬼,欲治奴才於死地,陷萬歲爺於不義!奴婢死不足惜,然這樣連累萬歲爺的罪名奴婢萬不敢負!!”

壽哥面上陰晴不定,心中亦是翻着滾滾念頭,劉瑾爲天家盡忠什麼鬼話也就聽聽罷了,劉瑾那些小九九,壽哥不說一清二楚,也是心裡有數。

但有一點劉瑾說對了,這事兒處置了劉瑾,也就意味着向文臣讓步,那以後只會讓這羣文臣氣焰更盛。

這絕非壽哥所樂見的。

至於楊源的死亡,說是四十許,其實也四十八九了,年近半百,受不住杖刑殞命,也不是什麼怪事。未必是劉瑾下狠手,更未必是外面有人故意謀害。

對朝臣們反應最大的去衣有辱斯文,壽哥纔不會理會,本就是要羞辱,難道打板子還要與其留臉麼!一個非議帝王家事的小人,又哪裡斯文了,還要甚斯文!

壽哥擺擺手,道:“你這番話,倒該說給朝上老先生們聽一聽。起吧。”

劉瑾的心徹底的放進肚子裡,再次叩首後起來服侍小皇帝,心道焦芳這腦袋瓜子果然不是白給的。

又盤算着明日朝堂如何應對,皇上既讓他把這些話說給老臣們聽聽,他就得想法子說得老大人們啞口無言纔好。當然,這也是要靠着焦芳和焦芳集起來的一衆人的。

還有新投來的李鐩,倒也聽話,與楊廷和結了親家。只可惜楊廷和嫡出那個女兒早早定親了,這拿庶出女兒聯姻,到底不夠穩固。不過現下倒也不急於收服楊廷和,讓他站幹岸就行。

畢竟,楊廷和在小皇帝心中地位甚高,其站在哪邊可能對戰局有着不小的影響。

劉瑾心下又起盤算,李鐩既這樣知情識趣,他兄長李鈞也可以挪挪位置了。聽說張元禎快死了,居然還不上表致仕,哼,等這老東西死了,空出來位置又可以調換一番了。

遂,這一夜,劉瑾私宅中燈火通明直至後半夜。

翌日上朝,劉瑾是精神抖擻,準備舌戰羣儒。

可惜,再次被壽哥所下旨意打亂了節奏。

先是降旨,崔杲乞鹽引事,掌戶部的閣老李東陽所提議,一半兒價銀一半兒鹽引。

朝中諸人不免解讀爲小皇帝的讓步妥協,畢竟楊源斃命廷杖之下,在不少人想來,這樣小小年紀的皇帝,應是心中不安的吧。

更多的人認定,既然皇帝有退讓的意思,那就應該乘勝追擊!

然就在揣着不少話待奏的御史、給事中們準備出來用楊源之事給內官們沉重一擊時,又一道聖旨下達。

皇上駁回了前日南京十三道御史李熙以災異條陳十事中彈劾禮部左侍郎王華諱名首賂養病事,不收王華自辯的摺子,稱事情已白,王華勿需自辯,盡心所職便是,並以日講賜冠服!

這摺子裡奏了十事,且彈劾太監三人,文臣二十四人……可不單單是王華一個。

但皇上卻只對王華加以恩賞,還賜冠服!

這是一個無比明確的信號!

雖然王華力辭賞賜,甚至辭日講,表示爲言者所論心自不安。

皇上態度卻更加溫和起來,連稱先生乃父皇先朝講官,如今又爲朕日講,賞賜冠服實屬舊典,不必辭。

衆御史言官面面相覷,終是都將目光投注到三位閣老身上。

其實大家心裡也明白,皇上這是“一招鮮”——每每與內閣有分歧,便會祭出王華這柄神兵利器,示威於內閣。最終也肯定是與內閣達成某種妥協。

只不過,這次,這聲“狼來了”顯得格外真切些。

因爲,上個月初,禮部侍郎張昇剛剛以病乞休,皇上只溫言讓其養病,並未準其致仕。

但既已說到養病,那致仕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

這次,只要皇上努努嘴,張昇這邊一致仕,王華升禮部尚書再入閣,也是順理成章。

衆人心裡都犯嘀咕,卻也都按兵不動,且先看看大佬們如何反應吧,萬一王華入閣……這個這個,還是莫做那出頭的椽子罷。

劉瑾也饒有興致的覷着三位閣老的臉,雖然因着王華不肯入他門下,他是十萬分不想讓王華出頭的,但,兩害相權取其輕嘛。

他咂咂嘴,心裡盤算王華一向與劉健交惡,而三閣老阻起入閣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王華豈能沒有怨念呀。這會兒若真能放王華入閣去與這三個老傢伙廝殺,豈不正好!

於是,殞命杖下的楊源好似瞬間被衆人遺忘了一般,再沒人提到這茬,一干宦海沉浮的大人們心思都放到了高層變動上。

而三位閣老卻是巍然不動,面上更沒有半分表情,直至退朝。

回到內閣值房,劉健忽然道:“皇上既要王華入閣,老夫便推上一把又何妨。”

謝遷和李東陽萬沒料到能聽到劉健這般說,下意識的,二人都是皺眉。

誰會樂意有人入閣來分他們的權柄?何況又是位簡在帝心的人物。這人還有個出息的兒子任南京兵部侍郎!他日南京轉回京中來,這父子倆聯手,又哪裡有旁人的立錐之地。

兩人也是納悶,他們是同王華沒甚仇怨的,劉健卻是與王華宿怨頗深,且自弘治朝起,先皇屢次提起想使王華入閣,也都是劉健冷麪駁回的。兩人都一時想不透劉健怎的忽作此語。

劉健並沒有瞧他二人,目光卻透過窗櫺,望着外面有些陰霾的天空,壓低聲音冷冷道:“這些時日,不少人往老夫這邊說,劉瑾閹賊猖狂,素以王振標榜。雖不知真假,但老夫看他行徑也相差無幾了。此獠鐵了心作王振,然當今卻比不得英廟,可沒有個親兄弟!”

此言可謂是大逆不道了。

驚得謝遷李東陽都坐不住了,齊齊站起身來,壓低聲道:“首輔!”

劉健幾乎咬着牙,恨恨道:“先帝臨崩執我等手付以大事,而今陵土未乾,便有嬖倖若此。他日我等又有何面目見先帝於九泉之下!”

他蒼老的面容上滿是果決之色,“老夫非是虛言,爲保江山,必要先誅劉瑾!不能再蹈英廟覆轍!皇上不是信重王華嗎?那老夫便推王華入閣,看他王華也言誅劉瑾,皇上信也不信!”

謝遷低聲道:“首輔,不若等那王嶽、範亨、徐智……”

劉健擺擺手道:“他們若有法子,便不會來尋內閣了。王嶽雖算得忠直,然還是要與皇上那邊相妥協,謀個將劉瑾趕到南京,這分明是他們在司禮監爭不過,倒想借內閣之力借刀殺人,哼!到底是中官,也只這般眼界,不足與謀。且到底中官,也不可盡信。”

“確然中官不可盡用。”李東陽嘆了口氣,緩緩道:“王德輝(王華的字)不會看不出劉瑾此賊危害,當會以大局爲重,必然會隨我等發聲。”

此時於內閣而言,也同樣是兩害相權取其輕,便是讓王華入閣分權,也好過讓奸佞伴君。

便如劉健方纔所說,若真被劉瑾教唆得再來一次土木堡之變,小皇帝可是哥兒一個,沒個親兄弟可上皇位先擋一擋的!

謝遷見狀,也緩緩點了點頭,向劉健道:“我便去遊說王華,一併上書彈劾劉瑾。”

劉健便是肯推王華入閣,也斷不會登門同王華共聊同上書事的。

謝遷同王華卻並未交惡,且小一輩之間的關係還頗爲親近,這個說客少不得要他來。

他頓了頓又嘆道,“可惜了王守仁離着遠,不然他父子聯名上書,皇上那裡也會重視幾分。”

王守仁自兩次剿匪大獲全勝後,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節節高升,內閣也是清楚的。

劉健卻沉着臉道:“不差他一個。屆時百官伏闋,必要將閹賊誅盡!必不負先帝所託!”

*

莫說內閣在議論王華父子,此番聖旨一出,滿京城不知多少衙門、多少官宦人家議論起王華父子來。

而壽哥也在同人說着王華父子,卻不是在宮內。而是在宮外小時雍坊,張會的私宅。

自從西苑開始修建以來,頭腦頗爲靈活的張會就琢磨着在左近弄了一套宅子,只不過英國公府未分家,不得有私產,這宅子也就沒過明路。

直到趙彤嫁進來,這宅子便以嫁妝名義落在了趙彤名下,纔開始光明正大的翻修。

如今這修葺一新的宅子也成了壽哥出宮的一處落腳點了。

沈瑞也自然而然被招來這裡。

壽哥一見他便笑道:“可有日子沒見你,聽說你近來回城裡來了,不再莊上了?原還想着找你跑馬來着。”

沈瑞笑道:“謝皇上惦記,是族中親人進京,瑞總要回府相陪。”

卻是繼沈瑾繼母小賀氏北上後,沈家族中各家也派了代表進京,既是參加狀元郎的婚禮,也是參加沈滄大祥。沈瑞自然不能再呆在莊中,總要回府待客,尤其此次五房是沈瑛親自過來。

七月間五房鴻大老爺小祥,因着年初沈家剛贏了官司、收了大片土地又得了貢品名頭,不宜張揚太過,這場週年祭便辦得十分低調。

沈瑛沈琦更是在官司贏後不久,就特地給沈瑞書信,請京中沈洲至沈理、沈瑾、沈瑞等人皆不必回去。

沈瑞沈理商量之後,決定聽沈瑛的,並未南下。

七月之後,朝局多變,又有沈家與陸家聯手經營山東、遼東事,沈瑛便決定親自北上,借來參加沈滄大祥祭的機會,也與京中諸舊友聯絡一二,看看情形。

沒能回去參加鴻大老爺週年祭,沈瑞心裡深以爲憾,也有些過意不去,因此沈瑛此來,他也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接待。

至於祥安莊那邊,楊恬也被楊慎夫婦接回了家中。

楊廷和到底將次女楊悅許給了李鐩嫡子,俞氏也依舊沒鬆口將楊悅記在名下。定親之後,俞氏就以繡嫁妝名義將楊悅拘在後院,王研聽着信兒,便放心將楊恬接回來。

每日裡姑嫂相對,倒也愜意,王研更是手把手教起楊恬管家理事來。

如此這般倒比楊恬獨自在莊上讓沈瑞放心,只是想起莊中相處時光,沈瑞又不免遺憾成親前只怕再不會與恬兒那般親暱在一處了。

壽哥聽着沈瑞這樣說,想到很快便是沈滄大祥,便寬慰了沈瑞幾句,心下想起自己父皇來,又不免戚然。

轉而又贊沈瑞道:“朕已聽說了,軍衣之事你辦得極好,你果然不負朕望。像你這般不計得失、忠心辦事的人若能再多些,朕便可高枕無憂了。朕當重賞你纔是。”

因着先前沈家所貢松江棉布抵京時,國庫空虛,內廷暫時不予結算,沈瑞也知國庫情形,便以賀壽哥大婚名義,悄沒聲的未收這批布款。

壽哥也是領他這份心意,卻想着貼補他一二,方把軍衣這樁肥差事給了他。

原本壽哥是打算睜一隻閉一隻眼,由着沈瑞撈些銀子補那布款的。

不想各方反饋,沈瑞卻是半分投機取巧都沒有,紮紮實實做的厚棉衣,待交割後,從兵部到遼東,竟沒有一處不誇好的。

可見他辦事實誠,做人又不呆板——壽哥常在宮外溜達,深知上下情弊,曉得不去打點,是不可能這般交口稱讚的。

想想之前沈瑞所出那些條陳,再看沈瑞所辦災民事、軍衣事,壽哥不自覺便在心中將沈瑞當作心腹能臣來看,只覺可託付重任。

沈瑞忙道:“都是託皇上的福,我也是頭次接手這樣大事,便多思多想了些,務求不負皇上厚望。也虧得我師公王華王老大人幫忙聯絡了兵部幾位大人悉心指點,方不辱命。原是本分,當不得皇上厚賜。”

這是沈瑞頭次接手軍資生意,前世今生又最恨那些以次充好發國難財的,因此一意要將這批軍衣做好。

便是打心底裡厭惡劉瑾之輩,他卻也深知,這樣世道不打點就求到公平,簡直是癡人說夢,因此通過張永的渠道,先將宮裡上下也打點了。

然後向王華求助,尋兵部的人來指點軍衣製作裡的種種注意事項。

王守仁昔年在兵部,頗有些交好的同僚,且如今王守仁簡在帝心又步步高昇,舊日同僚自然也肯賣個面子幫上一把結個善緣。

外面打點妥當,軍衣具體交由沈漁全權負責。沈漁在松江是糧長出身,最知道底下人的情弊,層層把關,任誰也騙不了他去。因此這批軍衣用料再紮實不過,抽查又異常嚴格,最終自然是上上之品。

本身東西就是好東西,遼東諸路軍將又因着鄧璋、岑章與沈瑞關係,更是沒口子的誇讚。

反饋回京裡,纔是這樣好評如潮的局面。

這一番下來,銀子賺得不多,卻是賺得大好口碑,也算是值得。

壽哥見沈瑞不居功,不由暗暗點頭。因提到了王華,便讚道:“王華父子實是忠於君事,賢臣、能臣莫過於此。”又順口提起了王守仁在南京剿滅海匪那幾場經典戰事。

說着說着,想起朝中彈劾的事情來,壽哥本來翹着的嘴角又耷拉下來。

壽哥平時在朝上要擺個高深莫測的嚴肅面孔,尤其是大婚後,越發要顯得沉穩,可他到底還是個少年,在張會沈瑞這樣親近夥伴面前,便也不再忍着脾氣。

因忿忿道:“若人人如你如王華如王守仁這般踏踏實實做事便好了。想起來便生氣,那李熙的摺子,彈劾了二三十號人!京城的、南京的、大同的、廣州的、貴州的,侍郎、少卿、都御史,還有五個地方知府,嘖嘖,難爲他怎麼天南海北的蒐羅這些人出來的!半分明證都沒有,空口白牙的,便說人有罪當去職,哼,這朝廷裡只他一個是稱職的?!”

他頓了頓,不無譏諷道:“這麼賣力彈劾,倒也當真稱職得緊。”

沈瑞和張會互相交換了個眼色。

那御史李熙的奏章內容沈瑞早已知道,張會還來與他討論過——只因李熙所奏十事中,並非皆是彈劾官員的,其中第四條便與張會等一衆勳貴子弟休慼相關。

這第四條乃是儲將材以振威武,即要將兩京公候伯應襲子孫年十五以上者送往武學,學習兵法戰術。待其襲爵時,需考其武略,合格了,許襲原爵。否則,給半俸,繼續進修,進修三年無成者,便要降等襲爵。

這大明的武學分爲京衛武學和地方衛所所立武學,京衛武學最初便是爲高級武官子弟教育而立。只是也經過幾廢幾立,幾番重新制定規矩,直到憲宗即位再次重建後,纔算是穩定下來。

成化九年曾命“凡武職官員下兒男應襲優給,並其餘弟侄十歲以上者,俱聽提調學校風憲官選送武學讀書。”

所以,京中武將人家子弟,多是從武學學過的。如張會、趙弘沛也是如此。

成化年間是在武學中擇策略精通、弓馬嫺熟的直接爲官;到了弘治朝,便是令學業有成者送考武舉。

不過勳貴子弟大抵還是蔭封個職位的。

然則隨着承平日久,如今的京中,武將子弟早已開始向紈絝轉化,武學也漸漸學規廢弛。許多子弟便是上了武學也是虛應故事,入學三年《武經七書》尚不能記誦的比比皆是,且還有直接半路逃學肄業的。

因而這次李熙所提,雖只是針對承爵子弟,卻也是爲武學緊緊弦。

針對承爵子弟嚴苛考評,對於英國公府、武靖伯府這樣頂尖的、仍活躍在朝堂上的勳貴人家算不得什麼,蓋因這樣的頂級武將世家,隨時可能被拉去戰場,因此子弟習武不輟,弓馬嫺熟,根底紮實。

且因着還活躍在朝堂上,承爵子弟多有實職,在錦衣衛中的還相對較弱,如趙彤長兄武靖伯世子趙弘澤,屬府軍前衛,也算得上精兵強將了。

但是對於許多祖輩風光卻一代不如一代的沒落勳貴人家來說,子弟就差得太多了,往武學裡去混日子的比比皆是,別說拉不開弓的,就是能騎好馬的也不多。

而這樣就指着爵位俸祿過日子的勳貴人家,養不出好兒男來,於朝廷而言就是累贅。

如果能以此機會,敦促勳貴子弟們上進,那是一樁大好事,而那些不求上進的,正好降等襲爵,變相的削爵一樣,也爲朝廷節省開支。

左右都是於朝廷有利,此舉想必兵部戶部也會擁護。

頂尖的勳貴人家不怕考,怕考的又在朝廷上沒什麼發言權,朝堂上沒什麼阻力,這件事八成是要批准的。

唯一變數,大約就是小皇帝看李熙彈劾人太多了,且摺子頭一條就說“請禁止馳逐鷹犬彈射之好”,對其生出不滿,進而駁掉他整個奏摺。

張會來找沈瑞商量,自是要推動這件事趕緊通過。而且,若有可能,擴大考評範圍纔好。

武學本身不單單是教育武將子弟,也會對現役軍官們進行一定的培訓,只不過,這個培訓要比教子弟更爲鬆散。好多人官職在身,更加不會去學,且還有家學淵源的,甚是看不起武學。

嚴肅武學紀律,對於張會這樣努力上進的人來說自然是好事一樁,不考怎麼顯得出他的能耐來?

而這樣篩選出來的武將,方能在將來的戰場上生存下來,總比一個豬頭主將帶累整整一隊人馬強。

張會同樣也是不想將來上了戰場攤上豬隊友的,未被敵軍打敗,反被友軍拖累。

“皇上,我聽聞了李熙李大人的奏摺。”沈瑞依照與張會的約定,先開口道:“以我淺見,覺得李熙大人的摺子彈劾部分固然有失偏頗,但別的幾條,倒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

壽哥微揚下巴,斜睨着沈瑞,嗤笑一聲道:“你說的是武學還是考課?莫與朕說是鹽法。”

李熙這十條奏摺所涉較廣,除了黜不職、儲將才之外,嚴考課、覆章鋶、清軍伍、禁巡邏、清鹽法等等也在其列。

沈瑞見他神情輕鬆起來,便也笑了笑道:“我只知吃鹽,哪裡懂鹽法,何敢妄言!”

壽哥哈哈一笑,拍了拍手道:“你有自知之明,可比有些老先生強得多啦。”

沈瑞陪着乾笑兩聲,方道:“我想說的,是武學。”

“這不是當他提的麼?”壽哥下頜點了點張會,“怎的你來提?”

張會作那愁眉苦臉的樣子,道:“他比我嘴快。”

衆人又是哈哈一笑,笑聲漸歇,沈瑞才正色道:“先前我曾給皇上呈過關於想辦個教人農桑又或者工商的書院,也是想開啓民智,讓百姓多一項營生,也能讓國家多些稅收。”

壽哥也止了笑,頻頻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這次也是機緣巧合,聽了李熙大人的奏摺,覺得武學一條也大有可爲。”沈瑞指了指張會道,“我原也不知武學內中情形的,便與張二哥問了問。我二人談了一番,各有些心得,因此想奏明皇上,請天子聖裁。”

說罷,沈瑞便把和張會商量的,重整武學中的一些基本考覈,以及他從前世所知的按照生員水平劃分班級採取不同教學,整體部隊實地演習,交換部分武學學員往九邊實訓等等想法一一與壽哥講來。

壽哥原就喜武事,便聽得聚精會神,時不時叫停,思索片刻才讓沈瑞張會繼續講下去。

待聽得還專門爲他安排了檢閱軍隊等項,不由眉開眼笑,連連稱好,心底裡已是大爲讚許了。

“武學原就有一筆開支,不過料想國庫如今境況,更有許多大事要支出,恐怕且輪不上武學,不若改改,也學書院,以束脩形式,象徵性收取費用,多少是種貼補。

“若是考試好者,可賞以金牌以資鼓勵。三年評優者,自然優先授官。若有不思進取者、消極怠慢者,不若罰銀若干,以示懲罰。

“至於屢教不改者,又或尋釁滋事者,則掃出武學,襲爵降等或者不予批准襲爵,又或者罰其父兄降職,還要罰沒一定銀錢,補貼武學。如此一來,既是激勵衆人勤奮,國庫所貼補銀錢也不會很多。”

壽哥踱着步子轉了幾圈,頻頻點頭,忽而拍了拍一旁椅背,哼了一聲,道:“此舉甚好,哼,日後想要求錦衣衛差事的,先就去武學打個滾兒,考評差的,還妄想要官兒,門兒也沒有!也省得這羣什麼也不會蠢材敗壞了錦衣親軍的名聲!”

沈瑞張會皆知他這話八成針對的是壽寧侯建昌侯給姻親求官的事兒,當年壽寧侯姻親孫家兄弟在錦衣衛內欺負高文虎,還是壽哥替高文虎出頭,教訓了孫家兩兄弟。這事兒鬧得頗大,直驚動了弘治皇帝。

兩人都挪開目光,不好接話。

少頃,壽哥轉移話題,神色間一派得意,因道:“武學裡評優的,想必也都是好苗子,放在二十六衛親軍裡,朕也放心。”

明初太祖所設上十二衛親軍,後成祖時增十衛,宣德朝增四衛,終成二十六衛親軍。只是隨着內閣權勢日重,許多說是上直親軍,卻也歸在了兵部裡。如今小皇帝手中親軍力量就遠不如國朝初年。

這話言下之意,若能從武學裡親自挑選帝黨好苗子入親軍,他日,這親軍還將是上直親軍。

“正是如此,經了武學篩選出來的,必是英才,堪當重任。”張會深也知小皇帝心意與處境,便笑指着沈瑞道:“他們文人,進了殿試,由皇上欽點名次,便是‘天子門生’,如今武學結業時,不若也請萬歲爺親至,讓咱們也有個天子門生的名頭可好!”

既是天子門生,自然是天子的人!便也只聽天子的。

壽哥笑得眼睛彎彎,連連贊妙。

沈瑞少不得又挪用前世經驗,支招將結業文書用織錦製成,皇上親自授予,皇上每年幾次檢閱武學,親授優秀學員獎牌等等。

衆人直聊了近兩個時辰,猶不盡興,只是回宮的時辰也到了,劉忠忍不住催請了兩次。

壽哥無奈,只好不再多說了,讓沈瑞張會整理條陳出來,又指着張會道:“這事兒,交給兵部怕就辦砸了,你得親去盯着才行。就給你個欽差的身份,特事特辦。”

張會雖領旨,卻苦笑道:“皇上,我一個小字輩的,去了武學,也只有聽訓的份兒……便是欽差……只怕……”

沈瑞卻想着之後的朝局,巴不得張會躲得遠遠的不捲進去纔好,當下便笑道,“皇上不若另擇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作正使,張二哥便跑跑腿,作個副使,若遇着長輩,不好抗聲的,便請正使出面斡旋。”

壽哥想了想,忍不住嘀咕道:“原本王軾是個好人選,只是他如今病重,委實沒法子北上了。若要叫許進(兵部尚書)來作這正使,這事兒便又徹底歸去兵部了……”

他皺着眉頭,半晌忽道:“先且張昇與王華吧,張昇身子骨也不好,便讓王華多拿主意,張會你前後張羅些。”

沈瑞和張會皆是愕然,不想放在兵部是正常心態,可……這等於交到禮部去了,這個,這個,也說不太過去吧。

不過若是王華,倒也是便宜。且王華與兵部關係還是很不錯的,說話也是方便。

壽哥心情大好,擺手道:“你們也要儘快出個條陳來,日後細節,也要你們多參詳參詳。”

兩人相視一眼,齊聲應是。

張會先一步送了壽哥往外去。

劉忠落後一步,與沈瑞相距不遠,覷了他一眼,壓低聲音道:“近來風大雨急,叫家人莫要出來。”

沈瑞心裡一跳,不知道他說的家人是如今在外聯絡昔日同僚敘舊的沈瑛,還是說沈理、沈瑾等人莫要在朝堂上附和哪一方上書彈劾。

隨着變天的日子越來越近,沈瑞心裡也是越來越急躁不安,今日也正好藉着劉忠這句警告,回去與幾位兄長說話,否則他還真沒合理的理由去說服幾人。

只不過,真的能說服嗎?

沈瑛不在朝中無所謂,沈瑾到底是張鶴齡的女婿,張家於正德一朝也甚是校囂張,沈瑾便也也無妨。

沈理呢,作爲謝遷的女婿,岳丈上書,他又豈會袖手?

且便是沒有這層親緣關係,單就事論事,以沈理的剛直品格,遇到閹宦擅權,豈會不上書死諫!

然謝遷是很快就要被攆出朝堂的,若是沈理這會兒隨謝遷一黨上書,只怕過後也要被清算進去……

沈瑞壓下心中煩亂,深吸了口氣,輕聲道了句謝,又隨着往前走動,凝視劉忠背影許久,他也忍不住又低聲道:“水深浪猛,師叔也多保重。”

記得那一場,不止朝廷上文臣折損,便是宮中也有一批人被劉瑾清洗掉。

劉忠如今跟在壽哥身邊,已成心腹,劉瑾一時恐怕不會動他,但是他到底是蕭敬的義子。

雖說蕭敬已出宮養老去了,對劉瑾構不成威脅,然那是前司禮監掌印,又是弘治皇帝託孤的大太監,劉瑾只怕也是心存忌憚,一旦大權在握,會不會伺機徹底剪除其宮中留存的人手也難說。

“劉瑾……”他不自覺,竟將這個名字喃喃說出。

劉忠眸子裡閃過精光,回頭認真看了沈瑞一眼,轉而忽一笑,安撫的拍了他臂膀一下,卻並未出一語。

沈瑞愣了愣,隨即也垂眸自失一笑。

送了壽哥上車離開,迴轉屋中,沈瑞沒有開始和張會繼續討論武學的事,而是極爲鄭重向張會道:“你近來可有宮中輪值?若能換班,便往武學那邊去看看情況,也好日後計較。”

張會初時還未明其意,奇道:“倒有三日當值,換班雖成,但皇上聖旨沒下,怎麼好就往武學那邊跑……”

說着說着,看着沈瑞凝重的面色,他忽然住嘴,半晌才用極低聲音問道:“可是劉……?”他的聲音也消失殆盡,只剩下口型表示,是不是劉忠傳了什麼消息。

宮禁內外傳遞消息也是大忌,故此不能宣之於口。

沈瑞微微點頭,並不多說。

張會自少年時便已入錦衣衛值跟在壽哥身邊,宮中種種也是經歷過的,深諳其間生存之道,因此也不多問。

近來前朝亂紛紛,宮裡也是一般,王嶽劉瑾對立已久,要說王嶽不會趁着外朝羣起彈劾劉瑾之時做點什麼,那就不是能進司禮監的人了。

張會經了沈瑞兩次勸,也不一門心思想在這時候趁亂收拾丘聚了。心道真到亂局時,還是躲躲爲妙,莫要爲暗箭所傷。

他點了點頭,道:“明日是我當值,這會兒也換不得了,過了明日便去與人調換去。且好歹明日進宮請皇上句口諭,也好有個由頭往武學去。”

可惜,他到底晚了一步。

*

翌日,張會留值宮中,被小皇帝叫去乾清宮東暖閣敘話,正在說武學之事,忽聽外面小內侍倉皇來報劉瑾、張永、丘聚等八人求見。

壽哥也是納悶,剛應了一聲,還沒揮手叫張會迴避,那邊劉瑾等人竟哭着進來,撲倒在小皇帝腳下。

這一來壽哥反倒不叫張會走了,眉頭緊鎖,微打手勢讓張會侍立自己身側待命。

張會心下也是突突直跳,一雙眼睛死死盯着伏地大哭的幾人,心下盤算衆人這般到底爲何,可有要暴起傷人的打算。

然衆人面相,又委實不像。

張永一直伏地不起,瞧不着面目;丘聚涕淚橫流顯見是動了些真情;高鳳今兒早上才因侄兒高得林被給事中彈劾,這會兒更是一臉灰敗;其餘馬永成、谷大用等皆是如喪考妣。

壽哥並不坐下,而是負手立在案旁,皺眉問道:“何事?”

劉瑾一個頭磕在地上便是“咚”的一聲響,他已是許久沒有恭敬到這種程度了。

再擡頭時,額角竟已發青,他哭得聲嘶力竭,沙啞着聲音,尤顯得話語格外淒厲:“萬歲爺,王嶽竟勾結內閣,欲要了奴婢們的命,好剪除萬歲爺羽翼,限制您出入!萬歲爺,那飛鷹獵犬又與國事何干?!不過是他們尋的由頭!若然容王嶽這等人留在司禮監,事事與內閣勾結,皇命如何出得宮牆!”

張會死死咬住嘴脣,眼珠子卻幾乎瞪了出來。

而壽哥手邊兒的茶盞已被拂落地上,跌個粉碎。

窗外,秋風捲起,掃掉半樹枯葉。

夜色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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