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鶴樓是登州府最大的酒家,往上數一數,也快能稱爲百年老店了,經過韓家三代人的苦心經營,已從當年的小酒館變成了四層樓,放在濟南府可能算不得什麼,但放在登州,實是頭一份。
尤其是頂樓最大的雅間,推開窗便可遠眺大海,憑海臨風,不免心曠神怡,一直倍受登州官吏豪商青眼。
這會兒這雲鶴樓頂樓雅間裡就是窗戶大敞,一個年約五旬富態員外耷拉着厚厚的眼皮,眯縫着眼睛似被窗外碧波折射的光線所灼,卻向左右問道:“陸家卸到丙字倉裡的貨,可是糧米?”
桌上盡是山珍海味,席間人也皆衣着富貴。
其實論起來,這些人還有一個共同特點——他們名字都出現在府衙新建的“積善堂”中功德碑上,卻都拒絕官府和買糧米。
這功德碑,號稱所刻是蓬萊縣深明大義、爲賑災捐款買糧的富戶名姓。
當日府衙議事結束後,城北城隍廟旁一宅子立時被騰了出來,掛上知府大人親筆所書“積善堂”的匾額,內裡立起這塊功德碑。
鞭炮一響,衆知州知縣老爺們連帶着蓬萊縣名望人家都被邀前來參觀,更是大門一敞,滿城百姓隨時可來瞻仰。
屋舍是現成的這倒好說,這碑現刻哪裡來得及?
可衆人進去參觀時,那碑上早已經鑿刻好了名姓捐款額,還塗了金漆,煞是美觀,可見早就備下了。
衆位“善人”在官老爺稱許聲、圍觀百姓讚美聲中笑得臉都僵了,心下什麼感受只有個人知道了。
而那橫臥作捲雲書簡狀的石碑,另空着一半兒的地方。
蓬萊知縣鍾大人也是僵着一張笑臉宣佈,這處是給以後捐贈者留着的。
又表示這一塊碑刻不下,沒關係,碑可再增,房舍不夠可再擴建。日後但凡有爲百姓做善事者,積善堂都留其名姓,以供百姓乃至後世子孫瞻仰拜謝,善人功績也將寫入縣誌,流芳千古。
話畢下面百姓掌聲雷動,衆商賈富戶臉色各異。
如此一來,名字沒在石碑上的富貴人家,若是要臉的,都要琢磨着或多或少捐些了。不圖什麼虛無縹緲的流芳千古,只別讓左鄰右舍親戚朋友戳着脊樑骨說爲富不仁纔好。
還有一些日子寬裕的尋常人家,想博個好名聲的,便也有些意動——就如建廟捐功德一樣,無論銀錢多少都會留有名姓的,他日也好向人誇口,亦是心到佛知,種些善因以求善果。
當場就有人去諮詢縣衙的師爺、小吏乃至衙役們了。
衆知州知縣見狀也都服了。
各地都會有一些大戶人家,或逢年過節,或者喜事辦壽的,施捨點兒喜錢米麪給百姓,官府是不會有什麼表示的。
而那更高一等的人家,修橋鋪路造福鄉梓,官府當然是大大歡迎,但也不過是給個褒獎,立個牌坊。
這些人家勿論是真心積德行善,又或爲誇富或博口碑,都是個人行爲,彼此之間較勁攀比的是極少數——就算彼此有仇,可跟錢又沒仇。
小沈大人,這,這,這是硬把人湊到一起去了,想不比都不行——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
衆知州知縣不管心裡是不是真個願意,回去也少不得照貓畫虎建上這一個積善堂,所謂上行下效,知府大人都打出樣兒來了,如何能不照着走,只怕這項也在考察範圍內呢。
當日宣佈了積善堂第一批善款將用於買穀米平抑糧價,登州城裡各糧鋪立時便沒了前些時日排長隊搶限量糧的火爆景象。
因又有大批耕牛羔羊自遼東來,雖擺明了說是要下發農家供朱子社倉啓動用,並沒有流向市場,但市面上的肉價仍是應聲落了三成,連帶着菜蔬糧米的價格也有回落。
而府衙也果然開始了和買米糧,以陸家爲首的一批商賈,尤其是功德碑上名列前茅者都有所響應——本來嘛,給知府大人送重禮不就是爲了巴結,又哪裡會在和買事情上和大人對着幹。
如此一來,那些家裡開着糧鋪又或者囤積居奇的,不免難受起來。
又有些人,覺得禮都送了,知府又來要求和買糧食,擺明了要再挖一大塊肉下來,未免得寸進尺貪得無厭,便想及時止損不再填這無底洞了。
亦有那自恃上頭有關係的,自恃自家有手段的,便想着爭上一爭。
新官上任三把火,官老爺要先歸置歸置地方,地方上豪強又如何不想給官老爺個下馬威,總要讓彼此知道相處的規矩纔是。
要知道鄉紳耆老掌控地方的能力極強,真轄制起官府來,讓政令下不得鄉,也不是什麼奇事。
“遼東還指着登州的糧食,陸家小子再大的本事,也從遼東弄不來糧食吧?”聽着那員外問起,一個三角眼忙道。
陸家老早就打通了登州衛的關係,在遼東餉倉旁邊修了一排倉房,因在登州衛的保護範圍內,守衛森嚴,裝卸貨用的又都是陸家自己人,安全性保密性都不錯。
雅間中這些人也只從登州衛所小卒那邊得了丁點消息,說陸家除了趕到莊上的牛羊牲畜、送往陸家各鋪子貨倉的皮料山貨,另有些東西由陸家自己人卸到了餉倉旁的丙字號貨倉。
“是糧又怎樣?”一個滿臉陰鷙的漢子冷冷道,“一共就那麼幾艘船,他能有多少糧?供得了蓬萊一縣,供得了登州一府?只要糧價日高,他敢平價出糧,便是俺不收,百姓也慌不得搶着買,他有多少糧早晚有賣完的一天。再兩個月,青黃不接,他沒糧了——他尚沒站穩,御史又在山東,嘿嘿,保叫他曉得,不是耍小聰明就能成事兒的。”
那富態員外郎安撫性的壓了壓手,道:“秦三爺莫惱,這事兒還得從長計議,若真是糧米,他衝咱們一衝,咱們怕也要折損些個。還是要將事情做得萬全纔好。”
那三角眼嚷嚷道:“魏爺!甭提那從長計議了,難道等他上門來搜糧不成?!”
那陰鷙漢子秦三爺鼻翼連帶着上脣抽了抽,猙獰道:“爺爺就是沒糧給他們和買!看他敢來查爺爺家地窖不成?!——御史可還在呢!”
衆人卻在心裡呸了一聲,這會兒裝起爺爺來了,給知府大人送禮時候不一樣裝孫子裝得殷勤!那禮可是半點兒不輕!
有人小聲道:“御史不就是來查糧食的?”
一個長着和氣生財圓團臉的胖子嗤笑一聲,道:“你也忒膽小了些!御史那是來查官倉的,與咱們何干?如秦三爺所說,大老爺總不能來翻咱們家的地窖吧。”
說罷自顧自的哈哈笑了起來。
席間也響起了捧場的笑聲,有些人窒了一窒,也趕忙跟着擠出笑來,管他是假笑還是皮笑肉不笑呢。
那領頭的魏員外起身擺手示意大家安靜,便道:“話是這樣說,該查也是要查一查的,齊五爺你還是往登州衛下下功夫,那一位推了個千戶到登州僉事位置上,這衛所裡原本的僉事還沒落着實權呢,他倒來分一杯羹,如何能平?這便是個口子。你去找戚爺、蕭爺那幾位喝喝酒。”
下頭一人應了。
那魏員外又吩咐道:“那一位昨兒起出了城,往鄉下去了,到誰的莊上,都警醒着些,來報個信兒大家知道……”
正說話間,外頭有不知誰家的僕從叩門稟道:“東家,韓東家來了。”
席上人皆起身相迎,雲鶴樓的東家韓大老爺滿臉堆笑走了進來,伸手從身後夥計端着的托盤上取下酒壺酒盞,向衆人敬酒,連稱“來遲了”。
衆人飲過一盞,魏員外向韓大老爺道:“宣盛你來的正好,正是商量到要緊處,你這邊……”
韓大老爺卻是露出一臉苦笑來,道:“魏兄卻是爲難兄弟了,這不是要砸了兄弟的招牌麼,便是兄弟應了,我家老爺子也是不肯應的。今兒這頓,算在兄弟身上,給各位陪個不是……”
莫說魏員外,席上諸人都變了臉色,那三角眼頭一個不滿喝道:“韓大,你這是什麼意思?這種時候你要退出去?”
那陰鷙漢子秦三爺更是捶着桌子,叫囂道:“韓家這是做的好細作,探了話兒,現下又要不認,這是要賣與那邊知道?想得美!爺爺看你這招牌也別保了!”
韓大老爺沉下臉來,冷冷道:“秦三,怎麼着,今兒來砸店的?好啊,砸,我就在這兒看看,你怎麼個讓我招牌不保!”
那秦三擡手就將酒盞摜在地上,一腳踹翻個凳子,一連串土話罵將出來,真有要動手的意思。
一旁的人慌忙將他拉住,急急勸解。
魏員外死死盯着韓大老爺,道:“你道他收了糧就完事兒了?韓宣盛,你他孃的別想得太美了,俺告訴你,他在京中也有茶樓酒肆,山東驛路這一道,八仙車馬行旁的客棧都有他的份子。他如今來了登州,你道他那合夥兒的不會來登州開酒家?哼,姓韓的,雲鶴樓靠的是什麼你他孃的心裡沒數?這會兒不立下規矩,將來雲鶴樓就等着關門吧!”
韓大老爺面無表情的聽着,可聽得八仙車馬行時,腮肉仍是不自覺顫了顫。
那圓臉的胖子依舊和氣生財笑眯眯的樣子,道:“韓大,你糊塗呀,你說,便是你把田莊都獻出去了,能頂得幾日?你這酒家便不要糧米采菽瓜果鮮肉不開張了嗎?咱們老兄弟,總能保你家一份米糧。”
韓大老爺卻似勸他一般,道:“我自頂不了幾時,可你們又能頂幾時?我是現下明說了不參與,”他目光繞着室內轉了一圈,道:“只不知,頂不住時,你們裡又有多少暗暗投向那邊的。”
說着目光就死盯住那圓臉胖子。
那胖子翻了翻腫眼泡,皮笑肉不笑道:“那就不勞韓兄你費心了。忠告一句,你便是去那邊兒告密也沒用,沒、糧,天皇老子也沒、轍。”他特特咬了重音。
韓大老爺哼笑了一聲,環視一週,這裡坐着的人都是手裡握着大量肥沃土地,囤有糧米無數的。
陸家到底只是個外來戶,又多專注商鋪,田莊不多,包括現在站到知府那邊的,也大抵是這般的人。
而眼前的,纔是真真正正的糧米大戶,掌控着登州近七成的糧食。
韓大老爺相信,他們的最終目的不是要把新來的小知府逼走,笑話,這幾個算什麼貨色,哪有那本事逼走一個閣老女婿。
從前那麼多沒後臺的知府,哪一個又是他們能弄走的,不過是對不同的官兒用不同手段擺不同規矩相處罷了。
現下的小知府上來就動糧米,荒年裡,最爲寶貴的米糧,這些人唯一的依仗、命根子一樣,也不怪這些人急了。
韓大老爺盯着魏員外,魏員外之所以來找他,是因爲只他們兩人是有布政司裡關係的。
姓魏的有個一表三千里的表妹作了右布政使張吉的如夫人,頭年還誕下了麟兒,便自覺能拿些親戚的譜兒了。
哼,難道不給銀子人家會白白給你辦事兒?
到底是看在親戚面上,還是看在銀子面上?
姓魏的不過是扯這旗來嚇唬登州人罷了。
他韓家可不趟這灘渾水。
話不投機半句多,韓大老爺也懶得再說,拱拱手告辭。
望着韓大老爺離開的背影,衆人臉上都難看至極。半晌纔有人打破沉默,道:“這蠢貨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比韓老爺子差得遠了。”
說到當初那個脾氣爆手腕強的韓老爺子,衆人都頻頻點頭,不過卻也都想,虧得韓老爺子傷了腿回家養老了,否則這會兒若是韓老爺子在,他們也只有繞着走的份。
“不必琢磨他了。”那圓臉的胖子冷冷道,“自商量我們的。有魏爺在這裡呢,布政使司那邊還用韓家個八竿子打不着的族叔做什麼!”
“正是,正是,不過是連宗罷了,韓家算得什麼。”衆人忙紛紛舉杯相敬魏員外。
魏員外客氣回敬一番,只是臉上始終沒有笑模樣。
那邊韓大老爺從雅間裡出來,雲鶴樓的大掌櫃便跟了過來,覷着東家的臉色,欲言又止。
韓大老爺沒理會他,只黑着一張臉,兀自下樓,吩咐道:“魚不必給他們上了。一會兒人也就走了。”
得,大掌櫃知道這是談崩了,那客人自然不會留下,可惜了魚已經上鍋了,他咂了咂嘴,小心問道:“那賬……”
韓大老爺斜睨着他,哼了一聲,道:“當然是掛在魏大賬上。那魚,做了沒?甭管做沒做都記上,記上,都給姓魏的記上。”
大掌櫃笑眯了眼,爽快的又應了一聲,一邊兒下樓一邊兒道:“可巧盧三太爺來了,他正好這口兒,這魚剛好給他上去……”
韓大老爺不耐煩這些瑣事,丟下一句你看着處置,便疾步走下樓。
登上自家馬車,他才吩咐長隨,道:“往陸家去送個信兒。”
頓了頓,又道:“我去找秦二。你回去問問太爺,要不要,咱們家也派個人,跟上那一位?沒到打漁的時候,我看老三老四閒着也是閒着……”
*
因爲連年少雨,黑水河水位已下降了許多。河谷旁的土道上,車輪碾過,帶起一陣陣煙塵。
“開海便是良方,卻也不是包治百病。”馬車上,沈瑞向陸十六郎道。
自遼東歸來的陸十六郎膚色又黑了幾分,一笑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牙就顯得格外耀眼,原就不甚地道的山東話裡又夾雜了些許遼東腔:“這些人恁也心急,大人莫怪。其實,就俺們,也是盼着有個日程,也好心理有數,謀算謀算船吶貨吶人手的。”
沈瑞嘆了口氣道:“我也一樣心急,便是皇上,也是希望儘快聽到好消息的。但眼下……”他目光轉向車窗外。
裸露的河灘上,已有農戶在忙碌耕種了。
陸十六郎常年跑買賣走關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見沈瑞視線落處,便道:“這地方是險了些,從前也有漲水的時候……”
汛期降雨帶來的河水暴漲,莫說河灘,兩岸都盡沒,那必然是顆粒無收,前期耕種投入的種子和時間便白搭了。
“這不這二年都是旱,一直也未漲水,總有人心存僥倖。”陸十六郎搖了搖頭,道,“都是開荒的地,也沒有稅,村人都想着能收點兒是點兒吧。到底還是離水邊兒近,澆地容易些。”
沈瑞清楚的知道,何止是怕淹莊稼這點兒小事,在河灘耕種很容易造成水土流失,泥土被河水夾裹而下,下游水流平緩時淤積下來,導致河牀擡高,一旦發水,便是衝堤毀壩,滅頂之災!
“在河灘耕種不是辦法。”沈瑞皺着眉頭,他儘量用白話解釋了水土流失。
陸十六郎聽是聽明白了,但也只能苦笑。
災年裡,農戶沒有更多的選擇。
沈瑞視線不自覺往高低起伏的遠山瞟去,其實,開荒也不是沒有地,但連續的大旱讓人心理繃起一條線,無限渴望靠近水,山上,如何灌溉……
登州本身地理條件就不好,全境丘陵山地佔了七八成,土地也並不肥沃。
當然,相對而言,登州府的人口數也沒那麼多,所以,豐年時,自給自足不算是極爲困難的事情。
但到了荒年,這種地理上的劣勢就完全凸顯出來了。
水利是個大問題是,沈瑞努力回想着自己所有的水利知識,水庫,水渠,水車……
然後,就算不能水力發電,總能用水力做點兒什麼吧?冶鐵,舂稻,碾磨……
專業問題還是得問專業人士,沈瑞已是打定主意,粗略考察一遍地形以後,就回去寫信給李延清,畢竟李鐩治水營造都是一把好手,若是可能,從工部請兩個行家來實地看看只道一下就更好了。
這邊他還是得組織人手加緊收集刻錄農書,他隱約記得一些漢唐時期就開始利用水力的機械,只是不記得細節,翻翻前朝農書雜記,總會有些所得。
沈瑞掏出隨身帶着的本子,一支炭筆麻利記錄。
這原就是準備隨時看到、想到問題就記錄下來的,晚上統一歸類整理,以免錯過靈光一現的點子。
陸十六郎早見過他如此,也學來了這招,此時便閉上嘴給他個安靜空間。
片刻後見他記錄完成,陸十六郎才道:“大人其實不必太過憂心,遼東如今形勢大好,若是如這次這般,大批從遼東買入糧食……”
沈瑞微微搖頭。
商人們是真的認爲海貿就能解決一切問題——產糧不產糧都沒關係,可以對外購買,在商人眼裡,天下沒有錢買不來的東西。
曾經的登州因是日、朝入貢的必經之路,在唐宋也是繁華的通商口岸,商品彙集,南北通貨,便是土地貧瘠又如何,登州所需要的一切都會有南來北往的客商帶來。
如今登州沒了昔日地位,他們也就越發盼着恢復往日繁華。
“遼東重鎮,便是如今,也不時有虜寇犯境劫掠的消息,不那麼太平,還指着從登州運糧餉過去。即便屯田有糧,又如何會許大批流出?”沈瑞肅然道。
糧食從來都不是單純的商業問題,無論是不是邊關,其背後都始終牽扯着一系列軍事、政治問題。
“你這次買耕牛買農具,那都是先打了招呼的,特事特批。且這些耕牛如今在遼東也是消化不掉的,才許你買入。”沈瑞瞥了他一眼,“十六哥,莫要圖一時便宜誤了大事。”
陸十六郎表示受教,然目光閃爍,便是在馬車上,也將聲音壓得極低,“還有朝鮮呢。地方是窮,但總有些能耕種的肥田吧,若是僱人在那邊開些個莊子,專供咱們……”
海外種植園。沈瑞啞然失笑,隨即鄭重道:“在別人家地上,你種時候千好萬好,等到快收穫時,焉知他們不會下黑手,奪了你的收成去?朝鮮朝廷雖弱,卻也不是傻的,斷不會由着你從他們地頭弄走恁多糧食的。”
“且你又能種多少糧?夠一個蓬萊縣?夠一個登州府?山東近些年旱澇災荒頻出,登州府有糧別處便不會來討?一個朝鮮國能供得上我大明多少州府糧食?此事,不是區區一斗谷一石米的小事!”
見陸十六郎垂下頭,沈瑞嘆道:“十六哥是一片好心,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對咱們、對他們,都是如此。一旦起了衝突,便是兩國之事,便是皇上也不好爲咱們說話。”
陸十六郎垂首拜道:“是我想得淺了。”
沈瑞擺了擺手,緩了一緩,方道:“登州府如今也不止米糧問題。當然,米糧是根基,根基不穩,其他也勿論。此外各種基礎條件也不具備,海港、道路都是要修的,現在的船塢造船修船也達不到全面開海所需要求,此外,人手也是極大問題,爲什麼讓你帶耕牛、工具回來,就是想最大程度上把這些壯勞力從繁重的耕種中搶出來。”
他見陸十六郎似欲言又止,便笑着拍了拍他道:“慢慢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前面的鋪墊都做好了,後面也就快起來了。你若有什麼想法,不妨也簡單寫下來,咱們也同諸州縣一般,隔旬日便碰個頭……”
兩人這廂商量着,後面忽有馬蹄聲起,跟車的護衛立刻調轉馬頭迎過去問了一番,片刻帶來個陸家長隨。
那人氣喘吁吁上了車,跪下便道:“大人,大爺,韓家送了信兒過來……”說着將韓家來人所告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陸十六郎面無表情的打發了長隨下去,向沈瑞拱手道:“果然大人神機妙算。我原以爲……這羣小人不至於這般不識時務。”
這羣人哄擡物價的伎倆早在沈瑞意料之中,也與陸家父子叔侄商量了應對之策。
只是當時陸十六郎是真不相信的,以沈瑞這樣的背景,小小商賈敢一撫虎鬚?
沒想到,還真就有膽大不怕死的。
沈瑞只一笑,攤了攤手,“到底是動了他們的利益。人爲財死鳥爲食亡,原也尋常。”
陸十六郎道:“那我這便回去。只丙字倉裡……”
“餉倉裡的糧食還有大用,不是來與他們打擂臺的。”沈瑞擺手道:“你也不用忙,等他們動起來的。他們不動,還不好查他們。咱們在府城裡,他們有顧及,放不開手腳,咱們只管把這趟走完了,待回去,該跳出來的都跳出來了,咱們再去抓他個現行。”
陸十六郎笑道:“正是,一網打盡。”
馬車繼續吱吱呀呀向前行進,陸十六郎也與沈瑞講了韓家所遞口信中幾家的狀況,尤其是領頭的魏員外。
“他家原也尋常,只出了這麼位布政使如夫人,立時便是‘氣象’不同,在城郊圈了不少地,府衙縣衙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陸十六郎語帶不屑,“自那如夫人誕下小公子,姓魏的還在家中擺了席,可笑之至!偏登州官場上諸位大人都賞了他這個臉,讓他越發張狂了。若非如此,只怕他也不敢起這個刺頭兒!”
沈瑞在濟南府只見過右布政使張吉數面,沒怎麼接觸過,只沈理說他是唯焦芳馬首是瞻,所以走了劉瑾門路的巡按御史胡節敢在其面前擺譜。
至於這個姓魏的,沈理是根本沒提過的,以沈理的性格,是不會關注誰家內院污糟事的,更大的可能是這魏家表妹在布政使後院里根本翻不起浪花來,並不被人注意,魏家不過是在登州扯大旗作虎皮罷了。
聽了陸十六郎所言,沈瑞搖頭道:“一些小人罷了,攀上些裙帶關係,便當自家是‘外戚’了,止增笑耳。”
不過既然姓魏的同張吉扯上了關係,張吉又是焦芳的人,沈瑞還是決定要謹慎些,以免張吉借題發揮了去。同時也要寫信回去岳丈楊廷和那邊,簡單告知一下。
陸十六郎嘆道:“只可惜走正道的少,總有那想些歪門邪道,圖個捷徑的。”他心裡原也不無感慨,其實,他家親戚裡也不是沒有人打過這樣的主意。
那動心思的不是旁人,卻是他親舅舅,而打的,正是沈瑞的主意。
他舅舅都沒叫渾家來,自就去與陸七太太說話,看準了知府大人新來上任,夫人尚未跟來,想塞嫡幼女進府衙後院,美其名曰:“府衙僕婦粗笨不堪用,你那侄女心細手巧,照顧大人起居豈不便宜,也可爲夫人分憂,更顯得陸沈兩家親近。”
其實他舅家也是一等富戶,那嫡幼女品貌俱佳,又有豐厚嫁妝,不說嫁個讀書的秀才郎,便找門當戶對的商戶人家做個掌家的奶奶是穩穩的。偏有魏家起了這麼個壞頭兒,讓一衆人總抱着投機取巧的心思。
陸七太太不是糊塗人,更是聽陸二十七郎講過沈瑞對夫人情深意重,便兜頭將兄弟啐了回去,罵道:“少做那青天白日夢!也不看看自傢什麼身份,配不配往那邊站!你自姓李,與陸傢什麼相干,休提陸沈兩家的話,羞也羞死俺了!”
李舅爺雖怕長姐,卻也不服氣,忍不住嘀咕道:“好似你不姓李一樣!陸家怎就比李家高貴了!”
陸七太太只一句“別過兩天好日子便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便將李舅爺摁得沒脾氣了。
當初陸七老爺是與李家太爺有些生意往來,一來二去娶了李家長女。陸七老爺再是陸家旁支庶出,那也是望族子弟,李家在登州府根本排不上,實算是李家高攀了的。
待李家太爺過世,陸七老爺也沒少幫扶李家,李家有今日的地位,也確實全賴陸家提攜。
見兄弟老實了,陸七太太方好言好語勸道:“你當妾是好當的?你不心疼閨女,俺還心疼侄女呢。況且妾的家人算不得親戚,俺們本是同知府大人平常論交,真夾了個姑娘爲妾,見面豈不尷尬?怎麼論呢?倒不好交往了。”
李舅爺撇撇嘴道:“要得甚與知府大人交往,知府面前伏低做小豈不應當的。怎不看出去外頭,誰不與三分薄面!你瞧魏家那風光……”
陸七太太自是又揪着李舅爺的耳朵將他罵了一頓,叫他勿學小人行徑。
然她到底回頭同丈夫兒子嘆息,道是都怪魏家作妖。
陸十六郎不好同沈瑞提這話,卻仍悄悄的同沈瑞身邊張成林點了點。
經此一番上任路上種種歷練,張成林不止護衛能耐,跟着幾位師爺日久,這接人待物行事越發周全,已隱隱成了長壽那般大管事了。
聽了陸十六郎的話張成林便笑稱一切包在他身上,斷不會讓主子爺在知府後宅裡住着不舒心的。
前面河水穿山而出,兩側河灘狹窄,已行不了車馬,府衙裡一個嶽姓的老捕快是此行的嚮導,到此在問過沈瑞意見後,帶着衆人往山上去。
陸十六郎這些地方也都是走遍的,便向沈瑞解釋道,這山原是被一雷姓富戶開荒包了山頭的,所以纔會花大力氣修整了山路,使得車馬同行。
“這山?”沈瑞東張西望,不免好奇,“他種些什麼?”
他想過包山開果園,但“拿來主義”照搬前世的經驗卻是不可取的,如今不是那儲藏保鮮發達的時代,運輸速度極慢,水果的保質期都不長,原產地附近賣不上價錢,運到遠處就等着爛光了賠本吧。
若說深加工,除了做蜜餞、釀酒,現有條件也做不得旁的。
蜜餞需要大量的糖,這也是這時代的稀缺資源,也只有果酒果醋尚可考慮一二,但發酵本身就有很多不確定性,這需要技術和反覆嘗試。
別說一時半會兒出不了成品,就是果樹種下去,也少有當年就結果的,這將是個長期的工程,並不符合當下登州的民情。
“老雷家啊,什麼都種點兒。開出來地力肥點兒的地方,就能種點兒黍米豆子,孬地就種些穇子。趕上適合的地方,也種棉花、種紅花、種藍(染料)。”陸十六一邊兒說一邊兒指着遠近的山地道。
棉花喜光喜沙土,耐旱程度高,尤其在採摘時期,需要光照充足,降雨量小。
山東的地質氣候都適宜棉花生長,棉花又對旱澇災害都有一定程度的抵抗能力,加之大明朝廷對於棉花種植也有政策上的扶持,比如允許以花、布代替糧米折徵賦稅,將棉花、布作爲邊防軍需及官員的俸祿發放等,因而在明清山東一直是產棉大省。
雖然山東各府皆有棉花種植,但當然還是西三府平原地帶種植面積大,從繳稅上便可看出,兗州府、東昌府、濟南府所徵花絨皆是登州府的二十倍有餘,便是萊州,也是登州的兩倍。
登州府雖有木棉,只是一直沒形成規模,且多以賦稅及自用爲主,沒形成商品化。
倒是西三府棉花貿易頗爲興盛,不過大抵是藉助運河便利往南運輸——便是松江棉布,也採用了大量的“北花”織就。
可以說此時的山東仍僅屬於原料產地,其棉紡織業並未發展起來,市面上的布匹仍是“南布北運”爲主。
出原料的總歸沒有出技術的賺得利潤大,作爲繳“貢布”的松江沈家織廠所有者,既來了山東登州府主政,沈瑞自然是早早就將棉紡織業促進登州經濟發展列入了計劃。
實際上,松江府的一批金牌織娘、造紡車能手匠人已在沈琦組織下在北上的路上了。
聽得雷家種有棉花和紅藍染料,沈瑞也來了興趣,棉紡自然利潤豐厚,若是染布能發展得好,利潤更是翻着倍來。
只是聽陸十六郎介紹,紅花、藍在登州的種植依舊很少,倒是萊州府的染料種植在各府中居首,尤其是濰縣的紅藍,已是頗有名氣。當然,染料依舊是賣原料,印染業也同樣不發達。
這邊陸十六郎講着,那邊沈瑞已掏出小本兒寫寫畫畫記錄下來,想着回去與幾位師爺並陸家人一起商量商量。
山路雖經過休整,到底不比平地,車行仍是顛簸,忽而平穩下來,陸十六郎就笑稱是隻怕快到雷家的莊子了。
雷家修路到底只是爲了自己方便,不是什麼服務大衆,因此在大部分山路上都不太盡心,倒是將自家莊子左近這片兒修得齊整。
正說笑着,車子忽然停了下來,車外僕從立時來報,稱是前頭有車駕壞在路上,對方家僕過來求助。
陸十六郎有些詫異,告了聲罪,下了車往前頭去看,這地界離雷家委實不遠,怎的不去莊上求救,倒來攔路?這道尋常時候少有人來……
他這邊下車來,後面車上小於師爺、沈瑞的長隨劉勝和陸家長隨陸東也都跟着下了車。
這次其他師爺以及張成林被沈瑞留在府衙接手庶務,整理整頓,小於師爺、齊勝跟着沈瑞出來的,田順作爲護衛首領帶人相護。
幾人匯合一處,同往前頭去了。
車隊前站着個三十出頭的僕婦,相貌尋常,打扮得卻也乾淨利落,未語先笑,說話條理分明,顯見是個積年的管事媳婦子。
陸十六郎一行到時,那僕婦正在同田順央磨,求這邊搭把手,又或者借他們一輛車,必有重謝云云。
田順已頗不耐煩,沈瑞微服出行,說是想看看蓬萊縣鄉間情況,因此田順不好亮出身份來,面對個婦人,也不好動粗。偏這婦人難纏,怎樣都驅不走,只好遣人往後頭去請師爺過來震喝她兩句。
陸十六郎見着人,臉就沉了下來,重重咳嗽一聲。
那僕婦原本笑盈盈望過來,見是陸十六郎,笑容便是一僵,但很快恢復了常態,快步過來見禮,口稱不知是陸爺的車隊,說話間目光閃閃,直往周圍人身上瞧。
陸十六郎一個主子爺,自不會自降身份與個僕婦理論,他身後的長隨陸東立時上前一步,一指着那邊馬上的嶽捕快,道:“雷斧家的,你不認得這幾位,還不認得嶽老哥?”
這僕婦便是雷家二管事雷斧的渾家,原是跟着雷太太做事的,因嘴皮子了得,往相熟的商戶家下帖子送禮等事都是遣她去的,自也來給陸七太太陸大奶奶磕過頭,故此陸十六郎及其身邊人都認得她。
雷家這樣沒什麼後臺背景的商賈,通常是要與府衙縣衙裡的底層官吏、捕快都好好結交的,雷斧也是外頭的管事,不可能沒與嶽捕快打過交道。
雷斧家的自不好當面撒謊說不認得,她訕笑道:“認得,認得,如何敢不認得,是老奴心急了,一時不曾留意……”
陸東便冷冷道:“既認得嶽老哥,還敢在這裡糾纏?快快去吧。”
雷斧家的苦笑一聲,居然也不糾纏了,衝陸十六郎福了福身,解釋了一句道:“不瞞陸爺……老奴是跟着我家姑娘出來的,實在是,車軸突然壞了,險些摔着姑娘,到底崴了腳,恰遇着陸爺您這車隊打那邊兒過來,沒法子了,纔過來求救的……”便即告退去了。
田順自見陸十六郎過來就已跳下馬來,看那僕婦走了,便湊過來豎了豎大拇指,笑道:“還得是陸爺您吶。”
陸十六郎沒好氣道:“老田,別取笑我了。”
陸東也上來笑道:“田哥這是不屑理會個婆娘,要不還不是兩句便打發了她。”
“嘿,你小子這是誇我還是罵我?”田順笑罵一聲,轉過臉,卻斜着眼睛上下瞧着嶽捕快,涼涼道:“老嶽,怎的是熟人也不招呼一聲,過來幫個忙?”
那嶽捕快面相憨厚,是個老實人模樣,只尷尬笑了笑,訥訥不敢接話。
陸十六郎拍了拍田順,田順見他那樣,也不挑毛病了,卻到底忍不住,似笑非笑向嶽捕快道:“老嶽你既與他們相熟,又是咱們的領路,就請你走一趟,同他們說說,那壞車往邊兒上挪挪,把道讓出來罷?”
嶽捕快越發尷尬了,雙手慢慢搓着衣襟擦着手心的汗,站在那兒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陸東是個機靈人,也慣常同捕快小吏相處,便忙上前來解圍,表示他去跑腿兒,又忍不住嘀咕道:“離着雷家莊子也沒多遠嘛,俺打發他們回去搬救兵就得了。”
他這廂快步去了,那邊田順聽了這句,卻眯起眼睛來,他這樣的老江湖,各種伎倆見的多了。原打眼看着那邊壞車旁邊圍着幾個個僕婦小丫鬟子,只一個趕車的老蒼頭是男丁,又是老弱得不成樣子,便並未對他們的求助起疑。
這會目光刀子一樣刮在嶽捕快身上,陰森森殺氣騰騰,直看得嶽捕快額角冒汗,腿肚子轉筋,只覺得手心的汗怎麼也擦不淨了。
陸十六郎臉鍋底一樣黑,卻不好此時發作。
小於師爺臉色也凝重起來,他雖沒經過那場刺殺襲擊,卻也聽護衛們說過那日的慘烈,見過那些傷員和那些骨灰罈子。若是有人將知府大人的行蹤泄露出去,便非是要謀那行刺之事,也是極大的安全隱患。
那邊忽傳來陸東的大嗓門,“哎呀呀,雷大姑娘……”
衆人齊齊往那邊望去,卻間兩個小姑娘打着傘在前面遮擋,後面兩個僕婦竟是架得個戴帷帽的嬌小姑娘幾乎雙腳離地,快步往這邊走來。
田順重重冷哼一聲,陸十六郎心裡已經開始罵娘,小於師爺倒是放鬆了些神情,滿眼譏諷的看着那邊人到得近前。
那姑娘腳剛沾地便口中發出嘶的一聲,好似痛極,隨後口稱“十六哥”向十六郎問好,表示恕自家有傷在身,不便行禮。
小女兒家的聲音嬌怯柔美,因着帶傷忍痛,更多了幾分楚楚之意。
可惜了在場沒一個惜花之人,陸十六郎冷冷道:“雷大姑娘不在車上等僕從回莊上去叫幫手,往這邊來作什麼?”
那雷姑娘卻道:“方纔是家中僕婦失禮了,聽聞十六哥在此,又有嶽捕快,想是我們衝撞了哪位大人,故此特來賠罪。”
田順便拿出粗人的架勢,惡聲惡氣道:“兀那小娘子,既知衝撞了大人,還不趕緊把你那礙事的破車挪開去,往這邊來作甚!論起賠罪,叫你家長輩往衙門裡去賠罪,你這算得什麼!”
那雷姑娘似受了羞辱,身子有些顫抖,越發顯得嬌怯可憐,偏卻十分倔強的表示,既是她的人失禮,她必要見一見大人,當面賠罪。
她根本不理田順,只向陸十六郎說話。
陸十六郎已是惱怒非常,雷家這不要做得太明顯!要真往知府身邊送女人,還輪得上個外八路的雷家?就是他舅舅李家也比雷家強上百倍!還在這邊使這樣的下作手段。
他不好與個小姑娘撂狠話,只道:“你既有傷,便回去吧。回頭我去找雷老爺說話。”
田順卻不管那個,嘴上越發惡毒,冷冷道:“笑話,你自稱傷了腳,連禮都行不得,怎麼向大人磕頭賠罪?明兒叫你爹來賠罪,你個小娘子,留些麪皮吧。”
那雷姑娘身形晃了晃,像是被難聽的話刺激得要暈厥了一般。
旁邊那僕婦雷斧家的忍不住回口道:“這位爺怎生說話兒呢?我家姑娘依禮過來賠罪,倒叫你們奚落,沒這個道理!”
一旁打傘的小丫鬟氣得傘都打歪了,更是瞪起一雙杏眼,伶牙俐齒道:“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大人他日是要成宰相罷,這位大爺倒是現在就擺七品官的官威了?!嘿,嘿,好大的架子,恁的失禮,可是給大人抹黑了!”
那雷姑娘慌忙喝止小丫鬟,罵道:“不許渾說!”又向陸十六郎歉然道:“是小妹管教無方。”
這話卻又是刺陸十六郎等人——田順惡言惡語,不也是主人家管教無方。
陸十六郎臉色鐵青,剛待說話,不想那雷姑娘竟是鐵了心了,前一句還柔柔弱弱的扮知禮的大家閨秀,下一句便是耍起了無賴,擡高了聲音,帶着哭腔,衝後面喊道:“是民女衝撞了大人,理當當面向大人賠罪,大人這是怪罪於民女,不肯受民女賠禮嗎?那民女只好在這裡長跪謝罪,懇請大人恕罪了。”
說得好似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樣。
而什麼“長跪不起”,也不過是嘴上說說,人家可半點兒要跪的意思也沒有,兀自嚷嚷的歡。
前頭這麼熱鬧,沈瑞又不是聾子。
只這件事,對方雖手段拙劣,卻是委實不好對付,一個商戶女攔在路上哭哭啼啼叫叫喊喊,無論是生硬的趕走對方,還是自家調頭走了,又或者出去相見,傳出去了都不是什麼好名聲。
堂堂知府大人叫個商戶女逼迫得如何如何——空給坊間添得談資笑柄!
沈瑞冷冷吩咐跟車的小廝長喜,去問小於師爺在做什麼。
這已是對小於師爺極爲不滿的表現了,作爲師爺就當爲主家分憂,主家是花錢請你站在那裡看熱鬧的?
只是長喜還沒走到前頭,那邊小於師爺已是開口發揮作用了。
小於師爺咳嗽一聲,向那雷姑娘道:“姑娘的意思,咱們都明白。甭管是姑娘自個兒的意思,還是雷家的意思,某勸姑娘一句,休在這裡胡攪蠻纏,別適得其反,反帶累了家裡!”最後一句已是聲音極重。
那雷姑娘身子一僵,見着小於師爺一身儒士的打扮,就知道這位的身份了,知道這是能代表誰說話的。她抓着雷斧家的手不自覺緊了緊。
雷斧家的會錯了意,下意識便回口道:“瞧這位說的,咱們依禮而行……”
小於師爺也不理會她,只盯着雷姑娘,近乎一字一頓道:“雷姑娘是聰明人。”
“王媽媽!”雷姑娘低聲喝住雷斧家的,深吸了幾口氣,依舊是哀婉聲音,卻道:“這位先生也看到了,小女子車損人傷,實是沒了法子,還請先生援手。”
小於師爺扯出個笑容來,道:“自然不會讓姑娘一衆‘弱女子’做那擡車的粗笨活計。某叫幾個人去幫姑娘把車挪了。”
雷姑娘被噎的一時說不出話來,那邊小於師爺已吩咐護衛過去幫忙“擡車”了。
陸十六郎冷冷瞥了雷姑娘一眼,道:“衙門裡的人不認得去雷家莊子的路,大姑娘可用我的人去報個信兒?”
雷姑娘僵着一張臉,聲音裡終於甜美不再,透出些惱恨來,“不必了,十六哥既不肯幫忙,我這邊僕婦倒還有兩個,大不了倒換着將我揹回莊子上去。”
陸十六郎一本正經點頭道:“如此甚好。那便不遠送了。”
雷姑娘氣得不輕,終是沒忍住,不甘道:“十六哥恁是心狠!”
陸十六郎只擡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那邊護衛已經將車挪走了,回來的人聲音不大不小向陸十六郎稟道:“那車軸斷得有幾分蹊蹺。”
這邊雷姑娘一行人都聽着了,主子帶着帷帽什麼反應大家看不到,兩個僕婦倒是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只兩個小丫鬟到底年紀小,臉上就掛出些心虛尷尬來。
陸十六郎向護衛點點頭,朗聲道:“知道了,回頭我找雷老爺說話。”
小於師爺則招呼衆人啓程,向讓開路站在路邊的雷姑娘意味深長道:“姑娘是聰明人,不要帶累了家裡。”說着做了個封口的動作。
帷帽下,雷姑娘一張俏臉已是鐵青,櫻脣被咬得沁出血來。
一行人在陸十六郎、小於師爺帶領下揚長而去。
遠遠甩掉雷家人後,陸十六郎纔回到沈瑞車上,口中不住致歉。
沈瑞擺擺手,自嘲一笑,道:“倒是成了香餑餑了。”
陸十六郎有些尷尬,摸了摸鼻子,終還是道:“如雷家這樣的,身後沒有大家族,再不巴結巴結父母官,怕就沒有活路了。”
沈瑞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算巴結?!”好嘛,都是女妖精對唐僧使的手段!到底誰玩誰?
車窗外皆是雷家地界,放眼望去,果是齊整些的地方便被開墾出來,已經翻過地壟,佃農正在播種。又有樹木成列成行,顯見不是野生,當也是雷家所植。
沈瑞沒好氣道:“這山不是經營得蠻好,何苦走那些歪門邪道。”
陸十六郎也嘆道:“大人說的是極。其實雷家都是勤快人,這山上能種的能收的,都讓他琢磨個遍,萬貫家財都是這麼一點點兒攢下來的。他若不來走這歪門邪道,就是揭您那招賢榜,作個耕種專家也是行的。”
他心裡自然是又將姓魏的祖宗十八代罵了一百八十遍,深恨魏家帶壞了民風。
馬車搖搖晃晃沿山路而行,陸十六郎雖厭惡雷家今日所爲,但對雷家包山開墾還是持肯定態度的,這一路上同沈瑞有一搭沒一搭介紹起所見植被來。
陸十六郎雖來過此地,卻也不過是到雷家莊子即止,並沒有深入探究過雷家所包這座山,有些東西倒也說不上來。
便如眼前好一大片林子,沈瑞不知瞧見了什麼,立時喊了停車,特地下車去看。
陸十六郎不明所以,跟在後頭,也伸長了脖子去瞧,這一片林子樹木品種雜亂,慄樹居多,柞樹、楓樹、柳樹也有,沒什麼稀奇的,若在尋常地方,當是由着野生天長而後砍了賣木頭的。
見有農戶在林中忙活,陸十六郎便以爲沈瑞是要看栗子樹,畢竟若論果子,栗子做成乾果的銷路還是不錯的。
他雖不甚懂耕種事,但到底交遊廣闊,又收南北貨,酒席宴上聽過幾耳朵,便跟在沈瑞身後隨口道:“算算時日也該是栗子開花的時候了,今年還是旱,想是忙着灌水保墒罷。”
見有些農人不是在管樹根,卻是在忙樹梢,便又道:“聽人說是要抹去些生得密的芽,掐些花,才長得好。”
沈瑞卻是搖頭,嘴角含笑,道:“不,他們不是在打理樹木,像是在放蠶。”
沈瑞前世便知山東原有一項特產,乃是繭綢。柞蠶的養殖便是源自山東,後才向河南、河北、陝西、遼東乃至四川、雲南等地發展的。
只是這一世他卻沒聽過,倒是看過些記載,明初是將“野蠶成繭”看作是祥瑞的,洪武永樂朝都有記載,什麼“羣臣表賀”啊,乃至“命皇太子薦於太廟”,可見甚是看重。
那便說明,山蠶還純屬野生狀態,並未人工放養。
沈瑞便猜想大約是明末甚至清朝才形成養殖規模。
來山東時,他並沒有將發展繭綢列入計劃,因他所能找到的《農桑輯要》等農書裡,都沒有介紹過放養柞蠶。
結合史料,他認定這項技術還沒有成型,桑蠶爲家蠶,柞蠶爲野蠶,兩者放養全然不同,故此要是從頭探索起這養柞蠶之道來,還不知道要費多少時日。
兼之山東有大量棉花種植,沈家有棉紡技術,發展紡織業顯然是棉紡更容易,他自然也就不會將絲織品放在首要重點位置上。
而今,看着眼前這一大片林子,那些佃戶熟練的放養移蠶,可見是真正有技術的。如何讓沈瑞不歡喜!
雷家先前帶來的不快消散得無影無蹤,沈瑞凝望林中佃戶勞作許久,才笑眯眯轉過頭來,向陸十六郎道:“此樁養蠶若能推廣,登州富矣。”
陸十六郎呆了一呆,喃喃道:“蠶?沒聽說雷家賣絲吶……”
不過隨即也高興起來,他販到海外的棉織品絲織品基本都來自江南,車銷路費,成本着實不低,若是山東本地甚至登州本地就產絲綢,那他賺的豈不要翻倍。
陸十六郎眼珠子一轉,立時笑道:“大人放心,這事兒包在我身上。”
小於師爺也跟在後頭聽着,他是濟南府人,又遍走山東各府,野蠶成繭的事兒倒也知道,只是大多數是山民任其自生自滅,遇上了就當做山貨收些罷了,沒聽過有人放養。
且在他看來,野蠶繭絲青灰,並不如桑蠶繭絲雪白喜人,便是織出來也未必賣得上價,也就未曾料到這東西是可以放養並取得大利潤的。
不過聽沈瑞陸十六郎這番對話,知他們是想要雷家這門手藝,小於師爺便笑道:“今日之事,也當敲打敲打雷家了。”
陸十六郎正作此想,便笑道:“先生說的是。且不急,老雷要比咱們急,等他找上來,就由得咱們開價了。”
*
果然,這一日轉出這座山,傍晚沈瑞一行剛在山腳下鎮上投宿,雷老爺便帶着大批禮物找來了。
當然,他也知自己沒資格直接拜見沈瑞,更怕上來就吃了個閉門羹以後不好迴旋,尤其是聽下僕說府衙護衛識破了車軸的局,他便先悄悄來找陸十六郎。
着人買通了夥計,給陸十六郎遞了話,包下鎮上另一處小酒館,請陸十六郎吃飯。
陸十六郎赴約,這讓雷老爺大鬆了口氣。
鄉野小鎮,也沒甚好吃的,尤其在災年背景下,沒斷炊已是不錯,勉強湊出燉山雞炒香芽算是好菜。
雷老爺提了食盒,點心匣子的模樣,像是要加餐,然打開後,卻是五兩一個的小元寶擺得慢慢一匣子。
雷老爺論年紀比陸七老爺小不了幾歲,但在陸十六郎這邊仍是平輩論交,一口一個兄弟,全然沒在意白晌他閨女才叫過十六哥。
陸十六郎看了一眼那些銀錠子,聽着雷老爺口口聲聲說兄弟辛苦,一點心意給兄弟鬆鬆乏,他嗤笑一聲,筷子虛點了點那銀子,道:“老雷,你這一家子吶,都當旁人是傻子。”
雷老爺忙賠罪,笑道:“你侄女兒頑皮,你多包涵……”
陸十六郎筷子一揮,道:“甭說那些虛的。你什麼心思,倒往孩子身上推。你閨女是三歲五歲的娃兒?你要是老覺得天底下就你一個聰明人,那這頓飯也不必吃了。”說罷就撂下筷子,起身要走。
雷老爺忙不迭上前拉住,告饒道:“別,別,好兄弟,好兄弟,是老哥哥糊塗了,你且饒俺一次。”
陸十六郎涼涼道:“老哥哥可想好怎麼說了?”
雷老爺苦笑一聲,“兄弟,俺這是……想求兄弟救俺一救。”
陸十六郎哈了一聲,一臉嘲諷,雷老爺跺跺腳,道:“兄弟,是俺的不是,可俺真是被姓魏的給逼得沒轍了。”
陸十六郎頓住腳,瞧了雷老爺兩眼,後者則連連拱手作揖,陸十六郎這纔回去坐下,將筷子在桌上頓了頓,往粗瓷大海碗裡撈了一筷子肉上來開吃。
雷老爺這才鬆了口氣,重重坐下來,端起小酒碗一飲而盡,方嘆氣道:“兄弟,你人面兒廣,俺不說,想你也知道,姓魏的在收攏糧食,想給新知府添點兒膩歪。”
“俺不是不想聽知府大人的話,當初沒應聲和買,也是……唉,俺是存了點兒私心,就俺這山頭兒,比不得那些好莊子,出息不多,僱的人不少,糧食不備下,心裡也是沒底。
“俺知道大人是青天,俺也聽城裡傳大人在京中種種義舉。俺就是怕,大人初來蓬萊,不曉得蓬萊縣衙裡那些二老爺們(小吏),他們欺上瞞下是把好手,俺怕俺這沒靠山的,點頭應下和買,說一石被收三石,還得給他們好處……若被他們扒了皮收盡了糧食去,別說俺全家,就是佃農們全家也都是餓死。
“知府大人仁義,說和買自願,俺就想着,那不賣也就是了。沒想到俺這邊沒應,那邊姓魏的就找上門來,初時說的好好的,卻是設了個局,把俺誑進去,俺一時貪杯,稀裡糊塗立了契,俺倉裡的糧食和今年山上的出息都低價賣與了他。
“俺找他理論,反被他威脅。俺實氣不過,他不就仗着有個做大官小老婆的表妹?俺家大妮正當年歲,也還沒親事,俺,唉,俺這才起了歪心思……”
雷老爺這邊絮絮叨叨說着,那邊陸十六郎已是大半碗雞肉下了肚,聽得說完,他筷子一敲海碗的邊兒,道:“老雷,這麼說,你家唯一值錢的糧食和山裡的出產都賣了,還剩下啥跟大人投誠?”
雷老爺老臉微紅,仍硬着頭皮向陸十六郎小聲道:“俺家大妮……”
他也是知道陸家兩個女兒都早已嫁人生子,是沒可能盯着大人後院位置的,纔敢這樣同陸十六郎說,卻不曉得陸家是沒待字閨中的姑娘了,可親戚家還有。
陸十六郎冷哼一聲,道:“老哥,別嫌我說話難聽,你家閨女,且還輪不上,府城裡打這主意的大戶多去了。不過,大人是什麼出身,夫人有是什麼出身?還用在登州府找伺候人?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他頓了頓,斜了一臉尷尬的雷老爺,又輕飄飄道:“而且,老雷,我都說了,別總把旁人當傻子,你閨女訂親又被退親的事兒,別打量就沒人知道了。”
雷老爺聞言登時變了臉色,他費力的用雙手撐在桌上,強笑道:“好兄弟,這玩笑開不得……開不得……”
“雷老哥你這麼急着,不會是姓魏的還打你閨女的主意吧?”陸十六郎這句倒真是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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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成想雷老爺笑都擠不出來了,又是擡手盡飲了一碗酒,頹然道:“兄弟,你果然消息靈通。”
陸十六郎是真愣了,魏家嫡出的兩個年長兒子都已經成親,魏家生意雖比雷家大,但若是以庶子來娶雷家唯一的嫡出姑娘,實是欺負人了。
兩家若真成了親家,魏家還指不上以雷家姑娘要挾吞掉雷家多少產業呢。
不過陸十六郎也不是來替雷家打抱不平的,他冷哼一聲,道:“老雷,你也不是沒同姓魏的打過交道,還不知道他那吃人不吐骨頭的性子?罷了,什麼也不用提了,我只問你,如今你來找我,又是想做什麼?”
雷老爺放軟了姿態,苦着一張臉,求情的話沒說出口,就被陸十六郎擋了回來。
“老雷,你說,知府大人需要人響應和買的時候,你不樂意,如今遭了難了,別說糧食沒了,山頭保不住了,連自家閨女也保不住了,又想着來求大人庇佑。”陸十六郎冷笑一聲,“老雷,你還真是將旁人都當了傻子?好事兒找不着,壞事兒得給你兜着,誰欠你的?”
雷老爺饒是老生意人面皮厚,也不由得被他說得面露赧色,半晌才道:“俺,俺還有一本極好的農書,要獻給大人。”
陸十六郎只咂咂嘴道:“農書這種東西,沈大人可是印了不少了,京城萬卷閣裡農書都是沈大人尋來刊印的。”
雷老爺咬牙道:“老弟你莫覺得一本農書分量不夠,俺這一家子都是靠這個發的家。登州多山,同平地耕種又有不同……”
陸十六郎似笑非笑道:“哦,是有養野蠶的法子?”
原本滔滔不絕的雷老爺頓時安靜下來,死死盯着陸十六郎,面色陰晴不定。
陸十六郎把最後一口菜吃盡,撂下筷子,拿帕子擦了嘴,慢條斯理道:“老雷,你既收買了老嶽,就不會只給你閨女鋪個路。我看,你是打量着大侄女若是成事兒了,也會領着大人往莊子裡轉轉吧,沒成事兒,還有老嶽領着呢,總歸是要去看那片子野蠶林子。沈大人是松江人,自家就有織廠,不會不懂蠶,便是他不識得野蠶吧,也會有人講給他聽……”
他滔滔不絕說着,雷老爺始終沉默不語。
“我陸家跑海船,也算把登州這幾州縣能走海上的貨摸遍了,卻不知你雷家還出過綢緞。只怕,你也只是會養蠶,賣些繭子,頂天兒了出些生絲罷了。”
陸十六郎覷着雷老爺面色,怡然道:“方纔大人身邊兒的幕友同我聊了聊,告訴我這野蠶出絲色不好,又粗,成緞也糙,賣不上什麼價錢。故而這東西於你,怕是雞肋,所以你打了這麼個主意,養山蠶不佔耕地,且販絲利大,大人銳意進取,重視農桑,你想引得得大人注意野蠶,你再獻出來賣個人情,好個手段。”
雷老爺沉默半晌,才沉聲道:“老朽並沒有貪念,這東西是好東西,是老朽沒本事,大人自松江府來,見多識廣,聽聞還辦了織匠學堂,有許多匠人高手在,若是有法子能將這紡野蠶絲難解決了,實是登州大幸。”
這會兒他也不作那伏低做小的姿態了,老哥變成老朽,立顯疏離。
陸十六郎毫不在意,擊掌道:“果是登州大幸。其實,沈大人來登州,便是登州大幸。你可知松江布如何成了貢布的?既是松江布好,也是沈大人聖眷隆重!如今,有‘沈家織廠’的招牌,再有沈家的織匠、沈家的手藝,又有陛下看重,你說,登州棉布能不能成貢布?登州棉田少,魯西魯北呢?老雷,你說,有了貢布的金字招牌,還要不要費力氣去琢磨怎麼讓野蠶絲織出來的緞子不發灰、不粗糙?”
陸十六郎怡然的看着雷老爺灰敗下去的臉色,笑眯眯的不再說話了。
雷老爺滿臉喪氣,尋思片刻,擡眼望了望陸十六郎,大手一攤,再次捨棄了高冷範兒,低聲下氣道:“老弟,老哥哥是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了。俺就這一堆一塊兒,兄弟你看着割吧。”
陸十六郎哈哈大笑,拍着道:“老哥哥,兄弟要吃你的肉作甚麼!你不是怕沒糧食吃?買回來就是。”
“買回來?”雷老爺下意識道:“他能原原本本退回來給我?怕不要翻倍賣呢。”
“你說他能賣你嗎?”陸十六郎嗤了一聲,道:“他還有糧鋪呢,打糧鋪裡買回來也就是了。”
雷老爺不由瞪圓了眼睛,“老弟!你這刀割的可夠狠,往脖子上割啊,可是要了哥哥的老命嘍!”
陸十六郎慢悠悠道:“老哥,你也知道大人仁義的,況且你這又是獻了農書,又是獻了山頭,大人如何會讓你吃虧?”
他盯住雷老爺的眼睛,道:“讓你買,只管買就是。”
雷老爺反應過來,忙張口稱是,轉而又哭喪着臉道:“別介,兄弟……不是,俺幾時說要獻山頭了?是山蠶吶啊!誒呦,你是比姓魏的還狠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