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3章 田月桑時(一)

山東登州府,陸家,待客花廳

陸家在登州府實稱不上望族二字,蓋因其來登州也不過兩代人罷了,算上最大剛換乳牙的第三代,加一起姓陸的攏共也不超過一打兒之數,在科舉上又毫無建樹,別說舉人,秀才也沒一個,子弟全在經商,也就多說算個富賈。

雖只是商戶,登州府卻沒什麼人敢瞧不起他們,一則好歹背靠着松江陸氏本家,再者,其家主陸七老爺忒會做人,官府上下打點得清爽,不知怎的還勾上了幾處衛所,攬下了些海上營生,財源滾滾,隱隱就成了登州商賈之首了。

尤其近幾年,聽聞他們攀上了京中豪門,生意越做越大不說,竟能把造海船的事兒給辦下來了,如以此來便是地方官府也不敢小覷於他。

待陸家的外甥沈理沈狀元成了山東布政使司右參政,登州府上下待陸家也就越發客氣了。(沈理的母親爲陸家旁支女,雖不是陸七老爺這支,也沒出五服)

而今,一向和陸家交好的京中衙內沈瑞沈傳臚外放登州府知府,登州上下立時就將陸家供了起來。

有道是縣官不如現管,這會兒陸家這待客花廳裡,附郭的蓬萊縣有頭有臉的富賈鄉紳都來了,全衝着陸七老爺齜牙咧嘴努力露笑臉秀親善。

今日的議題只有一個——沈大人上任,大家都是喜不自勝,想孝敬一二,不知道送點兒什麼合適、多少合適……

各家商鋪的花紅暗股都是老規矩了,必然要給的,誰家都有,各地都有,也就意味着不會在新知府面前賣什麼好。還是要靠點兒特別的禮物才能給知府大人留個好印象。

都說“前世不修,知縣附郭”,其實這附郭府城的縣裡商賈也是一般,既圖府城繁華,那就要伺候兩層“婆婆”——知縣、知府,哪一層也不能得罪。

這不,便都來陸七老爺這邊來探探口風取取經。

陸七老爺年過半百,鬚髮皆白,卻是精神奕奕,精壯的身板、古銅色的皮膚已看不出多少江南人的樣子,只是一張口,難免還帶出幾分鄉音。

他原是松江陸家庶支的庶支,但陸家相對於松江其他大族,人丁過於單薄,故而子弟還是頗爲抱團的,陸七老爺少年時並沒受什麼磋磨,他經商,也是全憑自己愛好。

陸家祖上德衡公是行商賈事攢下萬貫家財後始讀書的,因此是子孫士農工商皆不禁的,陸七老爺的父親就是行商,幫兄長經營家中產業的。

陸七老爺自啓蒙起就不喜讀書,倒是常溜去鋪子裡,三字經背不下來,那鋪子裡各色貨品售價倒背個滾瓜爛熟,一手字寫得七扭八歪,算盤卻是打得飛快,如此一來,其父大樂,便培養其經商了。

後機緣巧合,陸七老爺跟同鄉在漕河上跑船,到了山東,結識了些有野路子的朋友,摸到條發財的門路,便索性不走了,留在山東生兒育女,生意也越做越大。

陸七老爺原就與族中關係不錯,落戶山東後也曉得沒有家族庇護的不易,便聯繫松江族中合夥買賣。

松江陸家也未短視,痛快的入了股。

尤其是那海貿的生意,松江因屢有倭亂,海疆管控極嚴,朝廷也重視,松江陸家的生絲、棉布等緊俏貨品都是悄沒聲運來山東,由陸七老爺這邊發賣謀取高利潤的。

這些年下來,山東陸家與松江陸家關係一直是極親近的。

陸七老爺笑眯眯的,摸着花白的鬍鬚,操着一口不那麼地道的山東話道:“老朽這把年紀了,如何知道得少年人的心意吶,又是京裡的衙內,傳臚公,什麼好的沒見過呢……”

衆人心裡罵老狐狸,嘴上還要說:“說的不就是麼,俺這窮鄉僻壤的地方,也不知道孝敬個什麼,這纔來求您老人家給掌掌眼、支個招兒。”

陸七老爺又口頭謙虛一回,方一指身側坐着一直微笑裝木偶人的陸三郎,道:“三倌兒,你說!你和小沈大人有些交情,你給諸位你叔叔伯伯兄長們講講小沈大人的喜好。”

衆人心知這老東西是炫耀家裡同新知府大人交情不淺呢,不過大家也都知道這陸三郎在松江陸家也是數得上的人物,又多次跑過京裡,山東陸家同京中的線兒就是他牽上的。

這新知府上任的消息才傳出來幾天啊,這位就從松江快馬加鞭趕上來了,還能爲着什麼?!

故而如今誰也不想錯過這機會,都陪着笑臉支棱着耳朵聽着。

陸三郎拱手團團爲禮,語氣客氣,一口南音官話聽着格外悅耳,可說的卻是:“去歲松江府也遭了災,諸位前輩都知道的吧?”

都是生意場上打滾兒的老妖精,聞絃音知雅意。

去歲蘇鬆那邊鬧饑荒,以沈家陸家爲首的世家大族積極配合朝廷和買,平價賣糧,又帶頭組織富戶捐布匹、衣被等物到府衙,由府衙統一分派到各縣,幫災民過冬等等。

如今新知府下來,面對的就是山東處處是災荒的光景,登州雖沒報災,卻並非沒受災,不過不如濟南府那般嚴重罷了,且多少還是有一些那邊的災民逃來。

新知府上任,首要仍是賑災,新知府就是松江人,如何會不用松江這招。

陸三郎這話,也就是點撥衆人,想討好新知府,就麻溜幫着新知府把安撫災民的事兒給辦好了。

衆人彼此對個眼神,便有兩位年長的咳嗽一聲,唉聲嘆氣道:“這二年到處天災,老天爺不成全人,奈何奈何。俺山東不也是苦不堪言。”

然話鋒一轉,又道:“俺山東不比恁蘇鬆。蘇鬆產糧產布的好地方,山東……唉,這鬧起饑荒來,是真個沒轍呀……”

山東確實沒蘇鬆那般富裕,受災情況也更嚴重,各家手裡那點子存糧不爲囤貨居奇還爲自己過河保命呢,如何會輕易捨出去。

給個知府大人送禮能送多少?千八百兩到頭了,糧食在這樣的年景,卻是無價。誰不會算這筆賬呢!

誰也沒有前後眼,誰知道災荒能鬧幾年,誰又知道這位知府大人能呆幾年呢——登州這七八年間已經換了五位知府了!

陸三郎如何不知道這些人的心思。在松江府也不是所有大族富戶都乖乖配合官府和買,誰不知道糧食的價值!還是沈家、陸家牽頭,沈漣和陸三郎挨家去說和,加之先前章家賀家被抄家到底嚇到了松江大族,這才使得和買順利。

陸三郎便也不接茬說糧食,轉而淡笑道:“得皇上隆恩,松江有驚無險過了這次荒年,小子也得幸爲家祖、太祖謀了六品官職。”

果然有人眼神變得不同。

當時松江府那邊知府摺子遞上去,得了皇上好一頓讚賞,聽說不少人家得了皇上賜的“積善之家”的匾額,祖上獲贈六七品官的不在少數。

不過仍有人陰陽怪氣道:“恭喜恭喜,果是光耀門楣。只俺卻是沒這樣福氣的。”

又有人道:“陸家書香之家,這樣錦上添花實是美事一樁。但俺家祖祖輩輩土裡刨食的,十里八鄉的都知道,硬求這福氣,既求不來,也惹鄉親笑話。”

山東這邊雖也講究門第,婚配上論個門當戶對,但比之蘇鬆是要差上許多了,尤其登州這邊,原也沒有幾家稱得上官宦人家的,給祖上捐個官職不過是臉面上好看些罷了,說起來都是虛的。

登州這些富戶,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除非有實打實的利益擺在眼前,纔會讓他們出手,拿些虛名來是沒有用的。

陸三郎便又不動聲色的換了話題,道:“如今北邊海疆太平,山東這面已是幾十年風平浪靜了,實是山東大幸。”

海貿!這一下子,滿屋子人都精神起來,這纔是兔子!是隻大肥兔子!

大家是眼瞅着陸家因着海貿而財富膨脹起來的,多少人眼紅這生財之道,沒少想壞招兒欲取而代之,只是自正德元年之後,登州的船廠、往遼東去的海路都緊緊攥在陸家手裡,人家又是朝中、布政使司裡都有人,衆富賈便是眼紅也是無可奈何的。

如今陸家提出這句來,顯然是有鬆鬆手的意思,怎能不讓人心動!

這會兒一個兩個的也都不端着架子繞着彎子了,撕開那層面皮,紛紛直言問道:“不知道沈大人慾如何經營海疆?”

“如今的船廠可是要擴建?”

“往遼東行船時間總歸有限,這許多船隻,若不利用起來,豈不浪費。”

“正是!海運還是便利的,當建議沈大人多開幾條航線纔是……”

陸三郎聽着衆人七嘴八舌自說自話,終於露出個燦爛的笑容來。

他待衆人聲音告一段落,方慢悠悠道:“當初,也是沈大人一力主張開海路,這纔有登州的船廠。”

衆人只知道陸家是走了京中關係,卻不知道還與這新知府有關,不由都是面露喜色。

“沈大人原就說過,百姓衣食住行,哪一樣離得了商賈呢。全賴商賈將百姓種的糧食、果蔬,織的絲綿布匹賣出去,讓百姓手裡有了銀子,養得活一家老小,有了餘錢,日子纔有奔頭……”

陸三郎話音一落,衆人就紛紛附和沈大人英明云云。

士農工商,在讀書人眼裡,商賈就是最低賤那等,如今能碰上一位瞧得起商賈的官老爺實屬萬幸。

陸三郎環視周遭喜形於色的衆人一眼,方微笑道:“諸位前輩都比小子更懂貨殖之道,商路通了當然是頭等的大好事,但若是沒有貨,嘿,諸位說,可賣個什麼呢?”

他漸漸斂了笑容,“如今百姓溫飽尚是問題,又哪裡來的奔頭去耕種織布?諸位,有了船,開了路,是要將自家倉裡的糧谷布匹運出去賣,還是要賣些現成的——做那人口買賣呢?”

一時室內落針可聞。

賣什麼?還能等着登州的百姓現種出來織出來啊?!

當然是從別處販來再賣去海外獲取多幾倍幾十倍的利潤啊。

你陸家難道賣的是本地土布?還不一樣是從松江倒來松江棉布才賣的!

可這話,卻沒有人敢說出口。

現在海路只在陸家手裡,海貿還沒有成文的規矩。

現在,知府的話,也許就是海貿的規矩。

知府要是說外地來的某某貨不能上船,那巴巴運來的東西就全白搭了,就乾等着貨爛在庫裡吧。

這種事兒,便是在有成例規矩的運河上也是屢見不鮮,讓不讓你過就是各處關卡所在地的官老爺們一句話的事兒。

衆人只沉默着,彼此用眼神交流,雖然坐在這邊的大抵是一族之長、一家之主,但如今糧食金貴、海路難得,都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下決斷的。

陸七老爺見好就收,也不逼迫太過,笑着圓場表示坐在這裡乾巴巴聊得沒無趣,家裡已設下宴席,不如邊吃邊聊。

衆人本就想着從陸家多探聽些消息,現下又想彼此一處商量海貿,因此紛紛口稱叨擾,留下來宴飲。

席間推杯換盞,看上去賓主盡歡,卻不過是各懷鬼胎。

散席後,本是以年邁不勝酒力爲由下桌的陸七老爺好端端的坐在書房裡,小几上一壺燒酒,四碟小菜,他老人家端着個小小的酒盅,“滋溜”、“滋溜”美滋滋的慢慢抿着。

見陸三郎進來行禮,他還笑眯眯的向一邊兒的長隨道:“添雙筷子來。”

陸三郎忙笑着擺手道:“七叔好興致,侄兒實喝不下了。”便接了長隨手中的茶盞,舉了舉致敬。

僕從盡退了下去,爺倆碰了個杯,陸七老爺嘆道:“三倌兒,這地方不比松江,也比不得濟南府,又多得是土財主,看不長遠,得下慢功夫敲打。你不要心急。”

陸三郎搖搖頭,道:“席間卻是聽得隻言片語,他們說沈大人這般背景,不過下來熬些資歷,山東又不是什麼好地方,他日別處出了缺也就走了,如今拖上一拖,也就到夏秋了,轉過年他惦記着走,也就不會死盯着不放了。”

陸七老爺聽了,眼睛一瞪,呸了一聲,酒盅一撂,道:“這都是什麼話!一羣蠢貨。”

陸三郎嘆道:“卻是也有道‘新官上任怎麼着也有三把火,這三把火就能把俺燒着了’的,道‘既是來攢資歷的,焉能不做點兒政績出來!’云云”

陸七老爺筷尖狠狠撥拉着小菜,道:“要不是沈大人這次的盤子太大,咱們一家接不下來,哪裡還會讓這羣東西跟着摻和。原還想着看看哪個是懂事兒的,值得拉拔一把,結果一個兩個都是榆木腦袋,不堪大用,不堪大用……”

“……看看,這一兩日,有沒有反應快的過來尋您吧。”陸三郎端了茶盞啜飲一口,茶已微涼,帶出些苦味來。

他心下嘆了口氣,原想着給沈大人打個前站,早早把和買的事兒安排好了,到時候沈大人一呼百應,彼此臉上都有光彩,奈何這羣人就是油鹽不進,都想着輕輕鬆鬆佔便宜。

哪裡有那樣的好事兒?!也不想想,便真有那樣的好事兒,京中早就伸手過來了,又哪裡輪得上他們吶!

“算着日子,十六快回來了吧。”陸三郎輕聲道。

因陸七老爺與松江本家走得近,子嗣也都巴巴的寫了生辰送回松江本家去按照族中排序並取名,陸家子嗣單薄,男娃女娃一起排行一起取名。陸十六郎實是陸七老爺嫡長子。

去歲參加完沈瑞的婚禮,陸二十七郎隨趙弘沛往山西去了,陸十六郎則去了遼東,本也是擬今春渤海開凍後,走海路運些特產回登州的。

沈瑞這邊得了信要來山東後,就派人快馬傳遞消息到遼東去尋陸十六郎,讓他額外買些東西的。陸十六因而推遲了歸程,按照沈瑞的吩咐在遼東各地採買所需。

山東這邊在收到了沈瑞要外放登州的消息同時,也得知了陸十六郎爲沈瑞採買將延期歸家的信兒。

如今,陸三郎就只盼着陸十六郎帶回的東西能迅速扭轉當前局面了。

這日議事後,只有寥寥三四家中小家族再度來拜訪陸家,表示願爲陸家馬首是瞻,配合和買。

登州原有些名望、有些官場背景的家族則都持觀望態度,導致一些搖擺不定的富戶也站在了他們那邊。

陸十六郎,卻在沈瑞都抵達登州後,仍未歸來,陸家也不由憂心起來。

*

沈瑞自濟南府出來,要穿過青州府和萊州府。他此行本身就十分低調,自然不想驚動地方。

青州府知府榮節是焦芳的門下,見沈瑞安安靜靜的,也就樂不得權當不知道這位過境。

萊州府知府李楘則是早早讓人關注了沈瑞的行程,到了掖縣境內,便有人報與他知,他就下帖子相邀沈瑞。

李楘之所以如此,除了萊州與登州相鄰,兩府總有需要相互照應的事情,還因萊州府同樣海岸線漫長,都傳沈瑞帶來開海的消息,對萊州來說也是可以分一杯羹的好消息。

此外,還有一點,李楘曾任松江府上海縣知縣。與松江府人沈理、沈瑞算有一脈香火情。

李楘是成化十四年的三甲同進士,由教諭爲知縣,勤政愛民,官聲極好,在上海縣知縣任上因以丁憂去職時,當地百姓還爲他立生祠祭祀。他起復後擢光祿寺少卿,外放青州同知,後升萊州知府。

因李楘有在南直隸任職的經歷,弘治十八年政權迭代時,謝遷門下曾有人拉攏過他,彼時他剛好知府三年任滿,考績上上,是可以升遷的。可惜他素來不喜鑽營,厭惡結黨,進而婉拒了。

於是,他就在萊州知府位置上一呆八年,不曾挪動。這在山東諸府裡是頗爲少見的。

當然,許是因他沒有入謝黨而躲過了劉瑾事後的清算,也未可知。

不過到底與謝黨有這層嫌隙,因此在沈理來山東後,李楘與之始終是不遠不近的關係。

沈理也在同沈瑞講山東各府情形時提過這位,對其評價還是頗高的,“能幹、務實,”彼時沈理道,“只是年紀大了,頗爲固執。”

沈瑞收到帖子當然要給面子,便在路過萊州府府城時候特地去拜訪了李楘。

萊州府衙後知府宅邸佈置得極是清雅,沒有什麼名貴的山石花木,卻別具匠心,擺設簡約而並不寒酸。

李楘雖有清廉愛民的名聲,但到底不是海瑞那樣的人。

他宴請沈瑞的這一席,亦是雖以清淡爲主,卻也隨了山東尚四爲尊的規矩,四碟小菜、四碟按酒、四碟清炒、四碟油果,另有四碟手剝乾果,麪食兩道、米飯兩道,頗爲豐盛。

李楘年近花甲,面容清癯,深深的法令紋顯得十分嚴肅,但實際上交談起來他還是頗爲慈和的。

他直言看過沈瑞青篆書坊刊印的農書,也通過同年故舊聽說過沈瑞的賑災札子部分內容,因此特邀來一見。

沈瑞原以爲李楘會談海貿,卻不曾想他談的卻是耕種。

好在沈瑞這一路上同兩位於師爺聊山東種種,因災荒特別問過耕種問題,想想萊州的情況,也就不奇怪李楘所問了。

山東中部、東部多丘陵,倒是中間青州府、萊州府有部分土地爲平原,地力要好上許多。萊州耕地面積只有青州一半,每頃徵糧額卻和青州相差無幾,可見土地相對肥沃。

登州就差得多了,丘陵佔了絕大多數,耕地面積在山東諸府中爲最少,此時只有五萬餘頃,比之萊州少了一萬五千頃,更只有青州耕地面積的三分之一多些。

沈瑞那青篆書坊絕大部分農書裡的耕種技術,理論上說,在登州這丘陵薄田上沒什麼施展空間,卻是比較適合萊州。

李楘既是守舊務實派,自然要從土裡尋生機。

沈瑞本就欲推廣農耕技術,見李楘有興趣、萊州有條件,自然不會藏着掖着,他也希望萊州大熟,這樣也能減輕登州的糧食壓力,便仔仔細細將所知統統講述出來。

李楘越聽越喜,越談越投機,原就在京中好友書信中得知御道投書事中沈瑞作爲,對他印象頗好,如今幾乎是以忘年交論了。

沈瑞也是一邊兒聊一邊兒暗暗點頭,這位李知府確實是位做實事的官員,也難怪其在上海縣知縣任上能得百姓愛戴,自發爲他建生祠。能與這樣的知府毗鄰,日後許多事都是可以合作共贏的。

這場交談中,沈瑞也同樣受益良多,李楘基層官員出身,又有多年知府經歷,在行政上的經驗也非幾位師爺可比,他視沈瑞如子侄輩般諄諄教導,讓沈瑞也窺得了不少爲地方官的竅門。

一席宴是真正的賓主盡歡,沈瑞辭別萊州府時,李楘親自相送,並相約彼此書信往來,共商治理地方之事。

*

出了掖縣入招遠縣便是登州府境內。

新知府來了,登州各縣自然熱情巴結。

招遠縣知縣早早就派人在登萊交界驛道上守候新知府大駕了,沈瑞一行剛剛踏上登州地界,招遠知縣就帶着縣丞、主簿、教諭以及一干鄉紳耆老到了驛站相迎。

大約是覺得沈瑞少年新貴,應是喜熱鬧好臉面,故此一番搞得場面頗大,就差沒清水潑街黃土墊道了。

這是歡迎,要是歡送,準保得祭出萬民傘啊遺愛靴的戲碼。如此形式主義,這馬屁也就結結實實拍在馬腿上。

沈瑞沉了臉,冷冷同陳師爺道:“我原不想學張禬那套質問,但看來這世上腦子拎不清的人實在太多。”

陳師爺笑道:“東家也不必生氣,巴結上峰也是人之常情。東家不喜他們務虛這套,點撥一二也就是了。也不必如御史那般苛責。”

小於師爺三十來歲年紀,比所有師爺都年輕,與沈瑞同輩相處,這些天也摸清了沈瑞的脾氣,知道他隨和,便湊過去笑着道:“招遠雖也是山多地少,但田畝還是不錯的,東家不若問其耕種,看他待怎答。”

沈瑞也忍不住一笑,故作一本正經道:“多謝小於先生教我。”

小於師爺嘿嘿笑了兩聲,道:“學生一會兒也去敲邊鼓問問那邊幕友。”

此地因在登萊邊界,常有商賈路過,驛站倒是不小,這一羣人還能容納得下,只是講究的椅子便沒那麼多了。驛吏費盡心力才張羅了些體面凳子給諸位大老爺坐。

沈瑞打見到他們便沉着臉,招遠知縣不明所以,自然小心伺候着,待到驛站大堂按位次做好,招遠知縣剛想說兩句場面話,卻聽得沈瑞先開口了。

“諸位特地而來,想是有好消息要告訴本府。”

招遠知縣差點兒沒從椅子上滑下去。哪兒來的好消息!!

下頭主簿同知縣是一條心,見大老爺臉上發僵,忙出來圓場,無恥繼續拍馬道:“大人來了,就是最好的消息……”

沈瑞淡淡瞥了他一眼,又道:“諸位消息靈通,想也知道,京中特遣兩位御史胡大人、張大人到山東。這兩位還不曾來過登州,本府在濟南府有幸見着了兩位大人,張大人曾言不日便要往登州來……”

衆人也都知道京裡派御史下來了,是查糧倉賑災什麼的事兒,登州雖偏遠,但衛所多軍屯也多,且因要往遼東運物資,各處物資彙集登州,在附郭的蓬萊縣設有多處倉儲,巡按御史是必要來查的。

因此便紛紛應聲,表示知道此事,又表示已做好了迎接御史大人的準備。

沈瑞臉上方緩和了一二,點點頭,道:“既諸位知道,本府也就放心了,想來你們此來也是將各處情況都盤點個明白了,那便將寫了文書,連帶寫一寫如今招遠各處春耕情況、水利情況、民生情況、有否災民等諸事,煩勞知縣帶去府衙,屆時本府也會讓各縣報來,本府與各縣知縣共商治民大事,今日便暫且不聽諸位親口彙報了。”

招遠知縣是真坐不住了,衆人也都苦了臉,原是想來露個臉,若能同知府吃席,那回去也有得吹噓,怎知道這小沈知府竟上來就發任務,還要將諸多情況寫下來!知縣大老爺是不可能自己動筆寫的,那就得他們下頭人層層上報了。

招遠知縣其實對地方上真是不很瞭解,因登州多山地,運輸不便,驛路不多,而通往登州府城的驛路更只有過招遠的這唯一一條,商賈也好,物資也好,都要從這裡過。

招遠知縣每天坐在縣衙裡,就有孝敬銀子從驛路上流進他的腰包,他如何還會去認真關心百姓疾苦,自然都樂不得都丟給下頭人以及師爺,不出疫情、不出流民、不出民變那就萬事大吉。

他原想着給新知府做做臉,私下裡再送點兒銀子,他就還能過太平日子。他上任之後對之前兩位知府,也都是這麼做的。不想這個年紀輕輕的小知府不按套路出牌。

招遠知縣有心起來說兩句,卻見小知府衝衆人點點頭,便就走了,改由兩個中年幕僚打扮的人出來招呼衆人,他狠心咬咬牙,強擠出來個笑容,幫着打發了衆人。

轉回身來,他就帶着兩個富戶往沈瑞這邊送禮來了。

沈瑞卻是根本沒見,禮也沒收,陳師爺出面接待,似笑非笑的表示,沈大人素來關注民生。話不多說,點到即止。

而小於師爺也在收了招遠知縣師爺的大紅包之後,才笑眯眯的表示,沈大人是要來做一番事業的,以沈大人的身家背景,還差你們那點子銀子嗎?沈大人眼裡不揉沙子,聽從府衙吩咐、把交代事情辦好,便是一好百好。要是隻會糊弄事兒,那就怨不着大人心硬了。

那師爺擦着冷汗去了。

於是招遠知縣也火急火燎的發動起所有手下開始撰寫報告。

沈瑞一行稍作休整便即啓程。

招遠知縣這場笑話以及新知府的要求閃電般傳往登州各州縣。

出招遠到黃縣,黃縣知縣早早聽了風聲、吸取了教訓,自不會犯招遠知縣的錯誤,來拜見沈瑞時沒搞那麼大陣仗,見面寒暄兩句就簡單說了黃縣春耕概況。

而且黃縣雖耕地不多,但還海濱有煤礦、南部有金礦,黃縣知縣將這些情況也都一一告知。

沈瑞也滿意這樣的工作態度,兩人倒是相談甚歡。

消息再傳開去,各州縣官員便知該怎麼做了。

三月下旬,沈瑞一行抵達了終點站,登州府城。

*

登州最早設於唐武德初年,唐宋時乃是中朝、中日交流重要門戶。

明初登州屬萊州府管轄,洪武九年升府,仍置於蓬萊縣,領州一縣七,乃寧海州、蓬萊縣、黃縣、福山縣、棲霞縣、招遠縣、萊陽縣、文登縣。

登州府城位於蓬萊縣北,黑水河入海口處。洪武十年在原元朝城址上拓建新城,引黑水河爲護城河,現有城門四,大水門三,小水門一。城北刀魚水寨也是同期拓築的水城。

昔年南京爲國都時,登州是朝鮮入貢必經之地,然自從國都北移,朝鮮便開始經遼東過山海關直接入京朝貢,登州的入貢線路徹底廢棄。

此爲登州第一個衰落期,不過因遼東軍需大抵要從登州運往遼東,登州囤積大量物資,仍爲北方海運樞紐。

只是這樣的好景也不長久,因海運風險大,弘治以來,少發船只,登州才漸漸衰落下來。

直到陸家打通了京中關節,重啓登州海運,登州府城再次煥發生機。

沈瑞自從府城西門迎恩門入城,房瑄帶蓬萊縣一應人城門相迎。

房瑄是聰明人,也清楚的知道自己這次升職是怎麼來的,因此雖然官職已比沈瑞高了,年紀也比沈瑞大許多,又是官場老前輩,卻對沈瑞格外親切熱情。

沈瑞自然也會做人,對房瑄也是客氣熱情。

入城後沒走多久便是府衙,兩位知府前堂寒暄,一一見過府衙屬官以及附郭的蓬萊縣一應官吏,陳師爺則帶着沈瑞的幕僚團隊,與房瑄的幕僚團隊就一些具體庶務進行交接。

之後府衙在登州城最大的酒家雲鶴樓設宴。

原本應該開宴兩次,房瑄爲沈瑞接風,沈瑞再回請爲房瑄餞行。

但因前有張禬在濟南府斥山東官員奢靡不恤百姓,後有沈瑞在招遠縣給了招遠上下沒臉,且房瑄又趕着去上任,這宴席便合二爲一了,總體也不鋪張。

當然,便是再簡單,這府衙、登州衛、蓬萊縣衙上下,乃至陸家這樣的豪賈富戶也全都到場了。

雲鶴樓東家、蓬萊望族韓家也在席間,又極是識趣,這一日雲鶴樓不接待外客,不是包樓勝似包樓,又向府衙賣好,也不說不收銀子孝敬大人們的話,卻收得極少,不過象徵性收些許銀兩。

上的菜都是雖不名貴卻格外精細,不顯奢華又不落俗套的,顯得府衙節儉。

席上不談公事,只論風花雪月。

房瑄卻是在散席後,於府衙密室中,同沈瑞細細講了登州種種,賣了個大人情給沈瑞。

翌日沈瑞走馬上任,房瑄也沒多留,興沖沖往河南去了。

而此時有兩份旨意翩然抵達了登州府,竟沒比沈瑞晚到幾天。

一份是給沈瑞的,皇上知道了沈瑞遇襲之事,震怒非常,下旨讓濟南府、德州衛徹查此事。又安撫沈瑞,按照常規賜銀兩絹布外,竟賜了一把短劍。

小皇帝一本正經的表示這是給沈瑞防身的。

但沈瑞心裡知道,這恐怕是小皇帝玩心大起,搞個縮小版的尚方寶劍,不由哭笑不得。

皇上不明說,沒賜予該劍代天子斬佞臣的權力,沈瑞自然就不能拿來當尚方寶劍用。

但有這麼個東西在,接旨時衆人都見了,又見來傳旨的小公公和錦衣衛與沈瑞都十分熟稔的模樣,知沈瑞仍簡在帝心,也是一種震懾。

另一份旨意則是給千戶潘家玉的,表示他護衛朝廷命官、全殲匪盜有功,擢升爲指揮僉事,因他水性極好,特調至登州衛,負責操練水兵備倭。

潘家玉接旨後簡直喜出望外。

先前他最好的打算不過是憑着剿匪的人頭攢點功勞,升個指揮僉事,不在安德縣受牛千戶等一衆小人鳥氣。

在被德州左衛指揮使拿下大獄後,這個念頭也就破滅了。

雖然沈瑞救他出來後對他說過已寫信回京,但他始終覺得那是一種安慰罷了,不成想沈瑞真的爲他謀了這樣好的前程,不由得感激涕零。

他不僅升了官,還遠離了那羣小人,更難得的是能真正操練一支隊伍,一展抱負!

“沈大人……”潘家玉一個硬漢,受刑時都咬着牙一聲不吭的,此時竟有些溼了眼眶,卻又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大恩……”

沈瑞笑眯眯的接過話茬來,拍了拍他,道:“潘兄如今可是上了我的賊船了。”

饒是潘家玉正感動中,也忍不住笑了,隨即又板住臉,認真道:“自大人將我救出,我便已在大人船上了。大人大恩我永不敢忘,有何差遣大人儘管吩咐。”

沈瑞正色道:“潘兄是自己人,我便直說了,潘兄可知皇上爲何要將你放在登州這位置上,又許你操練水兵?”

潘家玉正要說話,沈瑞擺擺手道:“莫說什麼萬歲聖恩的場面話,我不妨實話告訴你,你想也聽說了開海的種種傳聞,將你放在這裡,正是皇上對開海一事的重視!”

“你有能力帶好水師,我是知道的,你的水師不只是備倭,也是要爲開海保駕護航。海上不只有倭寇,開海之後巨大的海貿利潤會引來無數海上強人覬覦。咱們不能打無準備之戰。”

“我早在出京時就寫信往南京去,向我的老師、南京兵部侍郎王守仁王大人借了一些懂水戰的能人……”沈瑞說到此時,果見潘家玉眼睛都亮了,不由莞爾一笑,繼續道,“登州本就有船廠,這幾日我就會安排人帶你去看。兵士這邊,登州衛不會爲難你,我也寫信回去往後軍都督府活動關係了,你在德州左衛的心腹列個名單出來,我儘量幫你爭取要過來。”

潘家玉聞言更是震動,認真一禮,道:“大人日後若有驅使,潘某萬死不辭!”

沈瑞擺手道:“潘兄言重了!你我皆有一番抱負,都望能在登州施展!都是自己人,潘兄如今也是正四品官身了,便不要一口一個大人的論了。”

潘家玉便拱手道:“我虛長几歲,便不客氣叫一聲沈賢弟了。”

*

潘家玉升任登州衛指揮僉事的事情在登州府引起了不小的震盪。無它,衆人皆認定這是要開海的信號。

於是近日登陸家門的人又多了些。

然而先前火急火燎想圈攏衆人配合和買糧谷的陸家,這會兒卻又無聲無息了。

陸七老爺開門迎客,卻是笑面彌勒,有用的一句不說,和買一句不提。

陸三郎也不再待客了,他同陸七老爺的兩個女婿劉廣南、褚徵以及陸家遠房幾個侄兒分別帶着小沈知府的管事下人滿府城、乃至滿蓬萊縣的轉悠。

聽聞福山縣人褚徵還帶着府衙一位師爺往福山登寧鹽場去了一趟。

щщщ¸ тt kān¸ ¢Ο 這一下更把一衆人胃口吊得高高的。

海貿、鹽引,哪一樁不是暴利!

莫說登州府蓬萊縣的望族富戶們抻脖子瞅着,連周邊如黃縣、棲霞、福山的人也紛紛想往這邊湊。

有人悄沒聲的就把谷糧備好了,就等着官家提和買就全力配合,好套取海貿、鹽引的巨大紅利。

也有人乍着膽子往府衙送了禮。

沒想到,在招遠縣、黃縣一點兒禮物都沒收下的小沈知府現下居然對禮物來者不拒。

衆人越發覺得這事兒有門,收禮不就是爲開方便之門麼,這一時間送禮的便踏破了府衙門檻。

只是知府大人的金面也不是好見的,甭管是送真金白銀的,還是珍玩古董的,都是小沈知府的首席幕僚陳師爺出面收下的。

這位倒沒擺京里人那譜兒,挺客氣的,就是口風太嚴了,說話滴水不漏,一絲一毫的消息也別想聯想到。

越是這樣,衆人越是疑心。

幾家的族長老爺子嘴上說着這是故佈疑陣、欲擒故衆,各種不屑的樣子,互相打氣,但誰心裡都犯嘀咕。

當然也不乏有心人暗暗記下那些送禮之人,想捏新知府一個把柄在手裡,日後若是新知府擺威風不合作,嘿嘿,這證據往巡按御史前面一遞,他一個貪墨受賄的罪責是跑不掉的。

在這亂紛紛時,各種縣知州知縣全部抵達了登州城。

本身新知府上任就會召見各州縣開會議事,就是這次有幾位來的慢了些——故意放慢腳程好補報告文書出來。

先前招遠縣那一出,知州知縣們知是殺雞儆猴,誰也不會和新來的上峰對着幹,尤其這位還有顯赫背景。

因此近邊兒沒上路的就做好了功課再來,路遠的如文登、萊陽,知縣已在路上了,不能調頭回去,便放慢了腳步,加緊讓僕從回去麻溜補報告送過來。

到底也是有早到晚到的,只是先到者沈瑞卻也並未單獨接見,就只收了報告,直到人到齊了,方下令府衙正廳開會。

衆知州知縣進府城後就聽到了種種傳聞,這次開會便都盼着知府大人說說開海,又或者鹽引。

不想,沈瑞提出的,卻是耕種事。

小沈知府上任第一項政令,便是在各鄉縣推廣“朱子社倉”。

這是一種民間農貸倉儲,補官方預備倉之不足。因是南宋朱熹所創,故此冠以“朱子”之名,對後世影響也極大。

農貸最早可追溯到周朝,周禮裡就有相關描寫。此後歷代朝廷都會有向貧農或災民提供糧食、牛、種子等生活、生產資料的低息借貸,以保障他們的生存,推動農業生產相對平穩持續發展。

北宋王安石最爲著名的青苗法,也是一種農貸——“先貸以錢,俟谷熟還之官,號青苗錢”。

大明王朝自然也有農貸,洪武三年起廣設預備倉,後定《借米則例》,又有監察、考滿等監督機制,都是確保農貸順利運行的。

在太祖成祖至仁廟宣廟時,預備倉尚運轉順暢。

然漸漸弊端叢生,一方面是官司蠹吏怠政貪墨,一方面是天災等原因導致貧農借貸後也無法償還,倉儲日漸空虛。

就如當今,倉儲空虛到賑災已不是動用國庫,而是需用到小皇帝內帑的地步。

民間農貸的社倉也不是這幾年發展起來的,而是早在英廟正統年間,地方上就增設了社倉。

而山東地區在成化年間,也盛行過“朱子社倉”——編定上中下三等人戶,豐年時候人戶按等級出米糧若干,收貯於倉,遇到荒年時,先發糧於下等戶,而後中、上,用以自救。

離今最近的弘治十三年,也曾有監察御史奏請行過“朱子社倉法”。

沈瑞此舉,也不是一拍腦袋想出來就立時決定推廣的,亦曾向小皇帝奏請過,得到明確批覆,來山東後又與沈理、李楘、房瑄以及大小於師爺等反覆推敲過的。

“京中遣巡按御史來魯查倉儲,諸位勤政,都在各州府自查了,極是詳盡,可見用心。”沈瑞一本正經道,好像不是他吩咐的寫自查報告一樣,“依諸位的文書來看,此時當行朱子社倉法最佳。”

他說着讓人將謄寫好的實施方案發到了各知州知縣手上。

基本上也是依照前法,覈實丁口、確認人戶等級,限令各等級農戶最低捐粟額,確認糴本。每年春耕時貸民種子口糧,秋收時收回,若年景不好歉收,小歉則蠲其息之半,大歉盡蠲之。若遭災荒,則作賑災,先給下、中戶,後給上戶,對下中戶免費發放,上戶則要低息償還。

此行純屬民間自救倉儲,或百戶,或者二三百戶爲一社,推舉德高望重者爲社長,處事公正者爲社正,懂術算者爲副手,凡給貸,悉聽於民,出谷備倉,自掌收放。

官府只負責造冊登記,備有司稽考,並不介入社倉運營。

而官方的預備倉、義倉仍照常運營。百姓是入社還是向官府借貸,皆聽憑己願。

衆人看完後雖都低着頭,卻是眼珠子亂轉,彼此之間看來看去,拿眼神交流。

沈瑞在上見了,便笑道:“本府既是叫諸位來議事,自然要諸位暢所欲言,也好爲此法查缺補漏。”

棲霞縣知縣左右看了看,還是最先開口。

他棲霞縣境內山地佔了三成,丘陵佔了五成,耕地不足二成,實是產糧最少之地。這二年山東大旱,棲霞便是有河,山地也不好灌溉,是實實在在受了災的。

棲霞知縣說得很直白:“大人,棲霞受災,貧戶實無糧可入社,富戶恐不肯拿糧來入社。”

他此言一出,其他人也都紛紛應和。

沈瑞點頭道:“這個自然,既是荒年,總要有啓動糧纔是。朝廷有和買先例,去歲已在南方蘇鬆等地推行,效果頗好。”

衆人心道,果然來了。

蘇鬆沈氏去歲在和買上大出風頭,自從聽說沈瑞要來登州,各州縣也都是盤算過這事的,也不單單隻一個蓬萊縣有陸家牽頭透口風探底。只是各地富戶也是普遍反應冷淡。

“朝廷不吝給冠帶以榮終身,於本里立坊旌之。添納三百石以上,授從九品服章,每三百石升一級,至正六品,榮耀鄉里。不支俸管事。”沈瑞道。

這點也是松江推行的,衆人也知。

棲霞知縣再次苦笑道:“下官只怕,愚民更重實利。”

沈瑞淡淡一笑:“那就看諸位怎麼引導百姓了。”

他說着揮揮手,身後姜師爺又爲諸人發了張紙,確切說,是一張清單,上面密密麻麻寫着人名和金額。

沈瑞表示,這是蓬萊縣富戶所捐,他們都是不求冠帶的,府衙便決定擇址蓋一“積善堂”,立一功德碑,將這些善人善款鑿刻上去。

旁人看的一愣一愣的,皆心道到底是知府眼皮子底下,這些富戶也不敢偷奸耍滑,都乖乖捐款了。便又不免羨慕蓬萊知縣,這就算完成任務了吧?!

只有蓬萊知縣,看着名單不住苦笑——上頭一些人他太瞭解了,怎麼可能是捐善款!

這十之八九是來給沈大人送禮的,結果沈大人面上是收了,回頭算他們捐的,又弄出這個功德碑來。

名字刻上去了,誰也不會自己拆穿了說我不是捐款是賄賂大人。

名字刻上去了,這善人的名聲就定了,跟石頭一樣硬!若是官府再行和買糧谷,這羣人,除非真有石碑那樣厚的臉皮,才能硬挺着不拿糧食出來。

衆人皆爲名單上着實不少銀子咂舌,便又有文登知縣嘆道:“現下,只有銀子也沒處買糧米去。”

文登縣在山東最東,三面環海,本身境內也是山地丘陵多,平原不足四分之一,本身缺糧,而外界運來也頗不便利。

沈瑞也不惱,道:“正是,這二年年景不好,本地產糧有限,各倉除了折損的,大半賑災之用了。”

見衆人紛紛點頭,他又道:“此事本府也想過對策,也與萊州知府李大人商量過,向萊州倉購糧一部分,本地和買一部分,向衛所軍屯和買一部分。此外本府也向皇上請旨,動一部分遼東餉倉,折銀兌換,年內補齊。”

衆人不由目瞪口呆,這位大人還真是有能耐,歷來只有軍屯侵荒地民田的,他竟然能把主意打到衛所頭上!

遼東餉倉是各地運來準備輸遼東的軍需,往年因海運船少,過量囤積,許多都發黴放壞了,朝廷倒也許可地方上應急取用,事後補齊。但這二年海運起來了,遼東軍餉已是按時運送,這半路截胡……

沈瑞似沒注意到衆人臉色,繼續道:“這筆銀錢裡,還要再拿出一部分來,購買耕牛和農具,也低息貸給農戶。”

寧海知州忍不住插嘴道:“……大人……糧或可取。這耕牛……下官等實是無法啊……”

衆人立時又紛紛響應,只有蓬萊知縣默不作聲,他已想到了陸家剛剛從遼東歸來的船隊……

果不其然,沈瑞笑道:“諸位不用擔心,蓬萊陸家已經從遼東購了大批牲畜來。耕牛也不在少數。”

衆人面面相覷,再也說不出話來。

沈瑞環視一週,緩緩道:“本府在京中,曾奉旨刊印過一些農書,其中有些農具甚是得用。”他朝京城方向拱了拱手,道:“天子愛民,特命夏皇親在莊上試造諸般農具,又試驗農書中所授耕種之法,這一二年也有小成。此次本府來登州,也是帶着皇上殷切期望而來,這些圖紙皇上命本府好生打造,授於百姓,以利其器。”

下面登時一片頌聖之聲。

沈瑞示意了一下姜師爺,姜師爺便站了出來,與衆人講陸家這批帶來牛羊多少、馬匹多少。各縣先立朱子社倉者可優先選耕牛羔羊、選種子,並享受官府預備倉的額外貼補。越早立社倉,貼補越多。

因登州多山地,養羊倒也便宜,不比草原一養上百頭,就養上三五頭,趕上山去吃草便是,並不用十分操心草料。

與此時飽受詬病的馬政不同,沈瑞此次低息租借牛羊,並不要求孳生數量,相反若精心照料牛羊產崽,這崽子是歸借貸人自己所有的,如此一來那點子租牛羊的利息根本就算不得什麼了。

“朱子社倉這是一樁。農具、農書都要下發鄉里,這又是一樁。”沈瑞道,“另有一樁,本府欲張榜,尋鄉間善耕種、有經驗的老農,組成隊伍,往各縣去宣講,教百姓耕種。講授得好、所教片區秋收取得一定成果者,將授予‘專家’稱號,掛職在府衙戶房,每年在府衙領一定餉銀。此外還招收識字、勤快、懂耕種又善與鄉民交道者,輔助這些專家講學,授以‘助教’稱號,同樣掛職戶房,也有餉銀。”

尋積年老農往鄉間教授耕種是許多地方慣用之法,畢竟農耕也是一項重要考績,於衆人也是極有好處的。

新知府倒是出些古怪名字,還發餉銀,不過到底銀子是府衙支給,不是各州縣,不幹衆人事,衆人也就樂不得不拿銀子只拿政績,便稱知府大人英明云云。

沈瑞見衆人面上愁苦之色褪去,便笑道:“我登州多山地,少平原,耕種原就要比幾府差得多,因此農耕一事,還要諸位多多上心,咱們底子薄就要先行動,就要多想主意。朱子社倉也好,推廣農書農具、耕種方法也罷,日後還將興修水利、開墾荒地,種種皆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願與諸君共勉,共築五穀豐登繁華登州!”

衆人忙起身,齊齊躬身回道:“吾等必當用心竭力,不負皇上厚望,不負知府大人重託!”

沈瑞起身拱手爲禮,又請衆人歸座,方纔道:“朝廷這陣子清查各地倉儲,巡按御史不日將來登州。本府擬立個制度,日後每個月,各州縣都要將轄區內農耕、水利等諸般公事推進情況形成文書報上來,不必長篇大論,就寫取得的成績和遇到的困難,若有經驗則更好。

“每季度,各州縣要清查一次轄區內官倉、預備倉、義倉社倉等倉儲情況,同樣形成文書,不必長篇大論,一切用數字說話。一式兩份,一份送來府城,一份留底備查。

那愁苦之色便又再次回到了衆人臉上。

沈瑞權當沒看見,接着道:“本府不喜看駢四儷六富麗堂皇的文章,諸位也不用寫得那樣麻煩,簡單扼要說明情況即可。如此兩個月下來就形成規律了,之後便容易理清了。到時候勿論是布政使司派人來查,還是京中巡按御史到來,都有據可查,不會慌亂無措了。”

他看着衆人,露出溫文的笑容:“待本府看罷諸位這次送上來的全部報告文書,便將下到各州縣去走走,實地看看我登州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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