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四年七月,山東登州
論節氣已是過了立秋,可這天兒是一點兒沒涼快下來的意思。
又是許久沒下雨了,日頭乾巴巴的掛在天上,一絲兒雲也沒有,燥熱的風吹過,空氣中隱隱透着股子焦糊味兒。
驛路邊兒的楊樹葉子打起蔫來,但田間地頭卻是一片繁忙景象,驛路上更是車馬轔轔,好不熱鬧。
驛路旁一處兩進小院前高杆上懸着“八仙車馬行”的旗,門前卻支了個棚子,另挑着個幡兒,寫着大大的“茶”字。
桌邊三三兩兩坐着幾個鄉民,喝着茶張望着遠處,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
一輛青布馬車停靠過來,一個小廝跳下來撂了腳踏,轉身扶着一位年近半百文士打扮的老先生下來,張羅往一張空桌子去坐。
車伕則已大聲呼喊店夥計,問茶水點心、問飲馬之處。
角落裡站起個七八歲的小童,一邊兒朝裡頭喊“小劉哥來貴客了”,一邊兒挎上個筐,樂顛顛的跑過來兜售。
“先生外鄉來,想是不知道,這裡不是茶館子,是八仙車馬行等車的站點,有茶沒點心的,先生看看俺這果子,還有這饃饃,都是新做的……”
門簾一挑,店夥計一腦門汗匆匆趕來,問了客人好,見是讀書人,便指着牆上水牌與他們看。
言辭也與小童一般,道是這裡只是車站的站點,供大傢伙候車的地方,只有茶水售賣,並不賣點心。
那店夥計轉向牆邊大甕裡打了三碗水送上來,笑道:“這是綠豆水,免費與大家解暑的,客人儘管用,不夠了可自去添。”
待那文士點完了茶水,又引着車伕往後頭去飲馬餵馬。
那文士向小童買了兩碟果子,饒有興致的打量起周遭。
只見甕旁高几上木托裡擱着幾摞粗瓷碗,用粗布罩着,牆上釘了塊綠漆牌子。
而一旁地上則擺着個方筐,內裡橫七豎八的也擱着些粗瓷碗,牆上卻是塊紅漆牌子。
文人見了,不由捻鬚一笑,自語道:“有些個意思,倒是識字不識字的都能看得明白了。”
說話間店夥計已沏了熱茶送上來。
那文士指着大甕問道:“店家,如今天旱,綠豆也不易得,煮這綠豆水不知開銷幾何,就這般白白與路人喝了?”
又指着那些粗瓷碗道:“若是再被人順走幾個碗,你這店可要虧了……”
那店夥計笑道:“想來客人先前一路都是在驛站打尖歇腳的,不知道俺們這樣車站的情形。”
見那文士點頭,他又笑道:“這原是登州城裡‘巾幗慈善堂’太太奶奶們的善心,不光俺們這裡,沿途車站都有這免費的湯水供給,冬日裡是熱茶,夏日裡是涼湯,就是爲來往旅人行個方便的。”
“這綠豆是巾幗慈善堂撥來的,水是附近村裡的鄉親們合力打的井,柴禾也是鄉親們不時送來的,來此等車的也多是左近鄉親,煮茶煮水也是便宜鄉親們,大家都很是幫扶。”
“這碗做得糙,原也不值幾個錢,善人們說了,若果然是那家貧的,缺這麼個碗盛粥,便舍與他又如何。剛開始確有人拿走,後來慢慢的也就沒人拿了。”
“只有大車站有住宿的才僱廚子,俺們這樣小站是不開伙的,運來點心也不方便,便只賣茶水,一應吃食都要往後面村子去買,也是叫村裡能多少賺些散錢。”
文士聽着不住微笑點頭,連連稱讚“巾幗慈善堂”善舉。
看那碗中的綠豆水用料十足,沒糊弄之意。
心知這一碗水值不得什麼,卻讓人未到登州已對登州生了好感。
又有誰會不喜歡良善之地呢?
也難怪往登州來做買賣的人越來越多。
當然,商人肯來也和那商籍學額不無關係。
驛站裡不時便有人進來,果如那夥計所說,都是自去取了綠豆水飲用,用過的粗瓷碗就擱在那紅漆牌子筐裡。
少一時,一個年輕的農夫進得茶棚來,熟稔的與衆人打着招呼,又將手中籃子裡的紅蛋分發出去。
雖不認得那文士,卻也沒吝嗇,一般給了他,笑稱圖個吉利,請先生莫嫌棄。
那文士知道生了娃娃的人家送喜蛋的習俗,卻不想這農夫倒這樣大方,登時對這些樸實的鄉民更生好感。
聽得周圍鄉民紛紛道喜:“小金哥,喜得貴子!”
那小金哥黝黑的面龐上都冒着紅光,喜滋滋的笑着謝過衆人。
有人問他:“小金哥這是要進城送喜蛋去?這兩大籃子,可沒少拿!”
小金哥應道:“是啊,送了喜蛋,也要上工了,想着給學徒們分分。”
又有人笑道:“恁這都是‘專家’了,怎的不自家趕了車去,還來坐驛車!”
小金哥笑道:“哪裡就是專家了,只是助教。哥哥們莫取笑俺,家裡多了口人,便多了嚼用,還是省着些吧。再者,家裡的驢車還沒裝風扇,哪裡有驛車坐得舒服。”
衆人都點頭,七嘴八舌誇起驛車來。
說話間正趕上一趟從府城駛來的驛車停靠過來,上車下車幾個鄉民,連帶車伕在內有幾個人進棚子喝水解渴。
那車伕拿了個褡褳,遞給店夥計,道:“最新的邸報,才取來的。”
衆人聽了,連忙打聽有什麼大事發生,便是那探頭去打量驛車的文士也被吸引了過來。
那車伕笑道:“俺又不識字,哪兒哪兒災荒哪兒哪兒匪亂也說不上來,就聽抄錄館的秀才老爺說是山東布政使有人了。”
衆人都是精神一振,紛紛問道:“俺們沈大人的大兄可當上了?”
那文士則二話不說,掏錢買了一張來展開來細看。
聽得那車伕撇嘴道:“沒有!是那個和大沈大人一邊兒大的袁大人升官當了。還有一個是河南來的。”
衆人發出失望的噓聲,對邸報再沒了興趣,又三五成羣閒聊起來。
很快車伕與乘客喝飽了水,趕着驛車走了。
只那文士反覆看着謄抄的邸報,指尖無意識的摩挲着喜蛋光滑的表面,陷入自己的思緒裡。
空懸了三個月之久的山東左右布政使終於到位了。
如絕大多數人所料一般,無門無派的左參政袁覃升了左布政使。右布政使是由河南布政司右參政升上來的馬炳然。
而出人意料的是,沈理從右參政轉爲左參政。
先前劉瑾奏請追奪大學士劉健謝遷誥命並原賞玉帶服色,再次清洗了劉謝舊人,衆人皆道這次沈理便是不貶官,也定得不了好去。
就算政績不錯,也有的是明升實降的法子。
尤其他族弟沈瑞還在山東,輕鬆一個避嫌的藉口就可以隨時將他丟去偏遠地方。
而今,沈理還好端端留在原地。
再看山東高層裡,劉瑾、焦芳的人已一個不剩,新入閣的劉宇也又沒能伸手進來,山東這塊算是徹底從劉瑾手中剝除了。
實際上,山東也不在任何一位閣老手中,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要員多是如袁覃這般無門無派的。
這般局面不免讓人思量。
上個月京中就有消息傳來,說皇上親將戶部山東清吏司郎中換上了登州知府沈瑞的原生兄長小沈狀元。
這小沈狀元,也是外戚張家最拿得出手的女婿。
由此可知皇家對登州的態度了。
外面又喧嚷起來,卻是另一輛開往府城方向的驛車到了。
這一趟車上人卻是不少,要入府城的,大抵帶着些貨物,那小金哥拿着兩大筐喜蛋,眼見沒法安置,便不上車了,表示要坐下一趟,又實在不行就回家去趕驢車。
那驛車滿載而去。
那文士瞧着小金哥忠厚老實的樣子,笑了笑,招呼道:“小哥兒是要進城?不若與老朽同車而行?”
小金哥忙連連擺手道:“這如何使得,俺這,俺這,再弄髒了先生的車……”
那文士擺手道:“老朽自外鄉來,正想向小哥兒打聽打聽本地風物。”說着叫車伕去趕了車來,邀了小金哥上車。
*
這一路上,小金哥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講起來。
“如今不止八仙一家車馬行了,又起來了“通途”、“康莊”等好幾家,俺們蓬萊縣一般的村子都設了站點,驛車也多,車錢也便宜,按遠近算錢,十幾、二三十文這樣。”
“比單僱車便宜得多吶,車上下都有架子,像俺這樣帶些貨的,都不加錢。俺們出門都等驛車的!平時還給捎東西呢,也不貴,方便得緊。”
“驛車都改裝過,加了厚墊子,宣軟着呢。這路就是今年翻修的,和泥加了碎石子兒呢,不汪水泥濘,不起塵土,又平整,也不大顛簸了。”
“那個驛車的棚子是席子,遮陽還通風,俺還編過賣給車行了咧。”
“對,車頭那個是風車,他們叫它風扇。車一行,風車轉,便有涼風吹來,跟扇子似的,涼快!是那幾位京裡來的工部大人帶着魯班學堂的工匠琢磨的。”
“那些大人們真個厲害着呢,農具不說,還造了水車,還修了水渠!如今俺們就靠黑水河引來的水渠澆地呢!是,今年是旱,黑水河水也少了,俺們那邊水渠也快斷水了,不過打了深井,倒也還能頂一時。”
“嗯,這幾年一直是旱的,地裡收成都不好,年初時子粒都險些被吃乾淨了。好在沈大人來了,建了朱子社倉,貸了子粒、耕牛與大家,總算沒誤了春耕。”
“俺家啊,俺家有十五畝地了。嘿嘿,原是有六畝的,後來沈大人清丈了田畝,有個大戶在俺們村有隱田,被清出來,低價發賣了,俺家也跟着買了幾畝。嗯,是,好多人家都買了呢。”
“府衙說開荒免稅三年,包山種果樹、養山蠶也減免稅賦,哎,好些個惠民的政策呢,大家夥兒耕種得更起勁兒了。俺家沒有山地,俺家勞力少,俺出來做工,家裡地都打理不上,也就沒包山。”
“今年還是補種了些子,這東西好活,能救荒。沈大人說了,若是糧米有餘,俺們不吃,子還能喂牲口,今年還是要從遼東買牲口的,明年俺們就有更多牲口耕地,更省人力!像俺家這樣的也不怕了。”
“沈大人說古書上說‘麥豆輪作,既高產,又養地。’那些個‘專家’就教俺們‘正月種春麥,二月布穀及黍、稷、芝麻、枲,三月種火豆與禾,穀雨前種棉,收麥後種豆,黍後俟,秋社種麥,又有冬麥,俱來年五月初收耕,有春耕、秋耕,可兩年收三茬。’”
“嗨,這些也只是試種,這不才頭一年,沈大人說得先試試,若是果然好,再慢慢推廣全縣,又說各地水土不同,也未見得就都適宜,還得一點點試着來。”
“流民啊,流民來了俺們咋不怕呢!都說流民搶糧食呢。不過聽說在招遠縣就叫沈大人派人給降服住了,這一路過來相安無事。府衙集中安置的,那叫什麼,以工代賑?就是讓他們替各社倉打深井、修水渠,搭橋修路什麼的。”
“俺們水渠也他們修的。俺們趙家屯還差着,那邊李家屯這天兒能有收成,全靠這些個流民了,所以原本不服他們落籍登州的也都不說話了。”
“落籍,怕啊,怕他們搶俺們社倉、搶積善堂的救濟啊。對,就是善人們捐銀捐糧的積善堂,專救濟登州百姓的,在登州做了可多好事了,等到了城裡您看就知道了,府城現今可乾淨齊整了。”
“流民全被趕上海島了?沒有,沒有,您這聽哪兒說的啊。是有些上海島了,但還有好多本地人去了。府衙說上海島開荒免稅賦五年呢!房子也是府衙給建,還給發口糧子粒、賃耕牛。有好些個沒有地的呢,誰不動心?好事兒且輪不上流民呢。”
“倭寇?登州都多少年沒倭禍了,而且聽說現在水師操練着呢,大家不怕的。再者,說句不中聽的,先生您想,那些沒地的人,也沒什麼家底,過去了房子地都是官府給的,真有倭寇來了,人躲起來就是了,沒什麼怕搶的。”
“是,島上地力不足,也有鹽鹼地,不過也有好地的。再不濟,還能養魚呢。嘿,您別小瞧,今年漁獲豐收呢!比往年強了好多!回頭您往城裡隨便哪個館子去,點魚,您就吃去吧,又肥又鮮!”
“流民不上島上哪兒?做工呀。府衙頒令,各處鋪面作坊凡僱傭流民可免稅若干。而且,如今府城又是修路、又是建廠子,哪兒哪兒都缺人呢,流民裡青壯都不夠用呢。老幼婦孺也有活計啊,俺這編筐簍就是老幼婦孺乾的。”
“嘿嘿,俺這個助教,不怕您笑話,俺是教編筐編簍的。別看着物什小,不值幾個錢,如今登州好些個土產都用得着它裝。尤其今年漁獲豐收,筐簍都供不過來。還有那鹹鴨蛋,供走禮的,都要精巧的簍子……您瞧,俺這媳婦剛生了小子,俺這就得趕着回去忙了。”
“您也聽過登州海鴨蛋?對!就是這個,如今八月節大人們往京中走禮都定的這個呢!都供不上!不瞞您說,這品牌還是俺媳婦孃家嫂子創下的。對,品牌,是沈大人給起的詞兒,嘿嘿,就和匾啊,名頭啊,百年老店啥的差不多。”
“俺嫂子養鴨子、醃鹹蛋手藝纔是一絕,已經是一等專家了,在府衙領俸也是頭一份兒!如今他們兩口子是啥也不用自個兒動手,就在島上指點養鴨呢!往外縣去還有貼補!您回鄉時找俺,俺定想法子給您弄一簍子鹹蛋來,您嘗去吧,好吃!”
“是,專家、助教都有俸銀,還額外有貼補的,也分等級。俺這算不得什麼,俺這樣的有好些咧,尤其魯班學堂裡的師父,都是手藝高的。俺先前的東家嬸子,也是個專家,是種菜的專家!”
“您別笑,真個種菜也是了不得的。俺嬸子可是會席秧子的。唔,這是土話,俺也不知道怎麼講,先生不知道農事,就是有的菜籽吧扔地裡它長不出來,得先擱暖和、土肥的地方好生栽了秧子出來,再移地裡,纔好長呢。”
“她就是這一手本事,如今同旁的幾個種地的專家,一道琢磨南邊兒種子呢,沈大人可是說種出來有重賞呢。對,那邊兒來的種子,聽說是沈大人的同年自福建捎來的。哎呦,聽說那位也是個文曲星吶,好像是探花郎,說是比沈大人考得還好些?”
“先生見笑了,俺啥也不懂,就知道你們讀書人都是文曲星老爺。嗯,嗯,是,聽說是海船上來的呢!有船來,有船來!唉,聽說南邊兒也受災了,流寇亂匪多得緊,不大好走,福建也有海船,就打海上來了。那陣子市面上不少南邊兒物什賣呢!”
“開海?俺不懂,只恍惚聽誰這麼說來着。往遼東去的船年年都有,不算什麼吧?嗯,南邊兒海商也買俺們東西,都是財大氣粗的主兒,嘿嘿。可惜了,俺嫂子的鹹蛋供不上那許多,還要緊着供京裡的,沒賣與他們。俺嫂子說了,這茬子鴨子養起來也就好了,明年哪兒的都能供上。”
小金哥拉拉雜雜說了這一路,那文士也沒有半點兒不耐煩的意思,倒是越聽越覺有趣,不時搭上幾句。
因着聊天,路上的時間便過得極快,轉眼到了府城之外,小金哥連忙跳下車去同小廝一道去尋門吏。
小金哥自做了助教,又管着編筐簍的作坊,常常進出入城門,與城門小吏都熟識了,這會兒又送了幾個喜蛋出去,也就沒排隊便利落的辦了手續入了城。
進了城門也到了分別的時候,小金哥向那文士道謝並告辭。
那文士卻問他往那邊去,表示可再送他一程。
小金哥連忙推辭,指着不遠處八仙車馬行的大旗道:“城裡車多的是,俺坐公共驛車便好,已經打攪先生許久了……”
那文士笑道:“老朽入城也是閒逛,還請小哥兒與老朽說說這府城各處。”
小金哥推辭不過,便再次上了車,往城北吳記雜貨鋪去送喜蛋。
一路上穿街過巷,小金哥又與那文士介紹了一番。
那文士其實不止一次來過登州,不過上次來也已是數年前了,彼時登州府城十分蕭條,甚至有些破敗,比之魯西幾府差了許多。
而如今再看,登州已是大變樣。
街面格外乾淨,且拓寬了許多,足可容四輛馬車並行。
兩旁鋪面鱗次櫛比,叫賣聲聲不絕,車來人往甚是繁華。
小金哥又列舉種種便民、利民之策。
那文士禁不住撫須點頭,“這登州着實治理得不錯。”
又悄然喃喃自語道,“沈恆雲果是個活絡人,當今也算是知人善用。沒準兒,真能再現登州府昔日盛況。”
到了吳記雜貨鋪,吳叔老兩口卻都不在家,只吳家大郎擺着把椅子坐在鋪子前,逗弄着小兒玩球。
小金哥與吳家相熟多年,也是認得吳大郎的,雙方打過招呼,吳大郎接了喜蛋,不由笑道:“二年不見,你小子都當爹了。”
小金哥笑道:“可是有日子沒見着大哥了,大哥幾時回來的?老吳叔出門了?”
吳大郎便一一道來,如今吳嬸子成了種菜的專家,拿着豐厚的薪酬,吳嫂子也入了社裡開的織廠,領一份工錢,家中登時寬裕起來。
而老吳叔因着搭上了衙門裡的吏員,包攬了府衙掃帚等雜物的供應,又因那對婆媳有了進項多了本錢,這生意也日漸紅火起來,有些忙不過來,便着人捎信給在外頭跟行商跑買賣的兒子,讓他辭了工回來管鋪子。
“俺卻是跟着跑過一年船的,回來鋪子裡也呆不住,聽說過陣子陸家船隊就要往遼東去了,俺也想跟着試試呢。”吳大郎道。
“只最近這幾天,俺爹孃上山去了,家裡沒人照應,俺這一時也走不開,還得看看他們多暫回來。”
小金哥不免好奇,怎的還上山了,莫非要山上種菜?
吳大郎笑道:“不是,沈大人新琢磨的,在南山坡向陽地兒建了幾個暖棚,聽說是從顏神鎮請的琉璃匠人特特打了大塊的琉璃,鑲在木框子裡,整個暖棚都用這搭的。
“棚子裡頭又打了好些個帶槽子的架子,好幾層的,裝了土,席秧子用。這不,專家們都過去席秧子去了,聽說那邊兒還開了是什麼試驗田,這都住山上了。俺爹跟過去幫俺娘忙活。”
小金哥聽了嘖嘖稱奇,道:“席秧子還用琉璃?這得多金貴!”
吳大郎道:“沈大人說的,沒光不行,得透光,這才用的琉璃。這是天熱,天冷裡頭還生地龍,你說多金貴!”
小金哥笑道:“這是養菜啊!俺瞧需得養些金貴花兒、養什麼靈芝人蔘才值個兒!”
*
那文士跟着小金哥走了幾處地方,末了,又跟着到了府衙。
“聽說當初是沈夫人想的編筐簍裝土產的法子,又是她倡議巾幗慈善堂出銀子建了編織作坊。俺受了夫人恩惠,沒甚好報答的,就這麼一點兒窮心,送兩個喜蛋圖個吉利,等俺媳婦出了月子,再叫她來給夫人磕頭。”
小金哥提到知府夫人時是格外恭敬。
那文士瞧着,知他是語出真心,再想想這一路聽來的巾幗慈善堂所做善事,也不由暗暗點頭,如此看來沈瑞夫婦已在當地已是深得民心了。
小金哥在府衙裡送光了一整筐喜蛋,要拎着剩下的半筐上工去了。
那文士卻是吩咐車伕將小金哥好好送去,自家則留在府衙裡。
見小金哥面露驚詫和畏懼,那文士笑道:“老朽只是認得府衙裡一位師爺,來看看舊友罷了。”
打發了車伕與小金哥去了,那文士整了整衣襟,讓小廝送了拜帖進去。
少一時,陳師爺並大於師爺匆匆自裡頭迎了出來。
大於師爺先行了禮,口稱藍先生,又歉然道:“我們大人往水寨去了,有海防要事商量,只怕要晚些才能回來,學生已着人去請了。”又將陳師爺引薦給他。
兩人將這藍先生請入府衙後堂,奉茶上來,陳師爺斟酌着問道:“藍先生此來登州,可是有什麼事麼?”
說起來,藍氏一族最早還是起源自登州萊陽,不過早在南宋時便遷居至萊州即墨,之後長居即墨數百年而不衰,成爲當地望族。
元代時藍家曾以武起家,出過百戶、管軍等不少武官,到了明時,又改了耕讀,也出了幾個舉人。
直到藍先生這一代,出了位進士,併入朝爲官,那便是這藍先生的堂兄,藍章。
藍章乃是成化二十年的進士,先爲縣令、後爲御史,一向頗有政績,且爲人剛直不阿。
因曾爲大理寺少卿,與沈瑞姑父楊鎮交情也不錯。
藍章長子藍田也是個神童人物,七歲能詩,弘治五年十六歲即中了舉人,被薦於京師太學,師從李東陽,經史子集、天文律歷、琴棋書畫無不精通,真真的才高八斗學富五車。
只可惜滿腹經綸,卻仕途多舛,幾次參加會試卻屢試不第。
後楊慎拜在李東陽門下,與藍田師兄弟相稱,兩人都有詩才,經常詩詞相和,關係也頗親近。
至於沈瑞嘛,文章還好,寫詩是着實不行,都是繞着那些詩會詩社走的,因此在京中時雖與藍田有些往來,卻談不上有多少交情。
正德二年,藍章升任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巡撫寧夏,然因着剛直脾性,在巡邊時觸動了劉瑾利益,被硬栽了個錯處——
當時已是十二月,風雪不斷,且山路崎嶇,一般都文官都是肩輿出入的,尤其藍章年過半百,更是體力不濟,需要肩輿的。
劉瑾卻硬說藍章“不恤軍士,奉已自便”,將其貶爲江西撫州府通判。
轉過年來,正德三年的春闈,藍田再次下場,不曉得是他依舊沒受命運垂青,還是某些人在中間動了手腳,他連三甲的邊兒也沒摸到。之後便去了撫州府。
十月裡,藍章再次被尋了錯處,罰米輸邊,三百石米輸大同。
藍家大族,家底頗豐,區區三百石算不得什麼,只是輸邊大同頗爲麻煩,當時也是楊鎮找的沈瑞,由順風鏢行代勞。
此次沈瑞來山東,只依着禮數給藍家書信告知一聲,考慮到藍家正在蟄伏期,沈瑞也不準備找他們幫什麼忙,便就沒再聯繫。
因此藍家的人現下找上門來,陳師爺第一反應便是藍家有事相求沈瑞。
這位藍先生名藍竎,是藍章三叔的長子,與藍章關係也是極親近的。
他雖是舉人功名,卻同樣博學多才,曾在多處書院講學,頗有才名。
大於先生在魯西時還旁聽過他的課,故此纔會這般恭敬。
藍竎聽得陳師爺問話,也不繞圈子,直言道:“老朽欲在登州開一書院,想向沈知府討個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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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陳師爺派出去送信的小廝氣喘吁吁趕往水寨時,沈瑞正在與登州衛指揮使趙盛、戚宣父子、潘家玉等諸人說着海上局勢。
他們預想中的施天泰的巨鯊幫並沒有在山東露面。
北上的福建海船卻帶來了另一個消息——東海上最大的幫派九頭蛟,在死了大龍頭之後這幾年,內訌得越發厲害。
從前九頭蛟佔據往倭國的貿易航線,向來往船隻收買路錢,也維持海上秩序,自家不會隨便搶劫,也不會讓其他幫派打商船主意。
如今幫中亂了套,非但別的幫派一擁而上,九頭蛟內部也冒出了許多不守規矩的小頭目來,在海上殺人奪財,兇殘之極。
福建海商已損失頗大,近期內是不會往倭國去了,這也是他們北上尋求財路的原因之一。
從福建到京師無論陸路還是運河,都太過遙遠,莫說也不太平,就是太平時節層層關卡也夠讓他們成本漲上一翻的了。
海運雖然有翻船的兇險,但無論是從運輸速度、還是關卡成本來看,都遠勝走內陸。
京中貴人多,南邊兒的茶葉、絲綢、瓷器,乃至海外舶來品,在京城都能賣出好價錢來。
是以福建海商聽說登州要開海,立時便興致勃勃要打通海運。
但對登州來說,雖然也不是沒東西能賣到南邊兒去,可是獲利最豐的,當然還是朝鮮和倭國航線!
“海寇猖獗,當務之急還是要加緊練水師。”沈瑞嘆道,“不知道海上會亂到什麼時候去,明春可以使海軍先發探路,先掃清了北邊水域的海寇,纔好將海貿推行下去。”
在座的都是在對倭貿易中撈足了好處呃,都是盼着貿易恢復,自然人人上心。
趙盛道:“我已同幾個衛所打了招呼,只是六七月間風急浪高,操練不的,待八九月風平浪靜了再加緊練習不晚。”
戚宣則接口道:“雖巨鯊一直沒露面,但某覺得南邊海面亂成這樣,越發沒有他們立足之地,終是會北上的,咱們也不得不防。”
沈瑞瞧了一眼田順。
田順向衆人一拱手,道:“如趙指揮使所說,這兩個月海上風浪大,想那巨鯊也是在哪兒貓着避風。小的已將網撒了下去,一旦有動靜,必及時來告之各位大人。”
末了他又悄聲問沈瑞道:“這邊海島移民順遂,您看,小的是不是往文登去一趟,免得那兩個婆娘不勤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