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臘月,好似立時便有了些年味兒。
京中各處商鋪年貨早早都擺了出來,遼東的山珍、福建的海味、蜀中的佳釀……這全天下的好東西都匯聚到天子腳下來,以圖賣個好價錢。
而京城百姓也是見多識廣,隨着海貿日益繁榮,海外的東西見得也多了,什麼都不稀奇了,想賺他們的銀子,也不是容易事。
不過今年還真個稀奇的,那便是市面上出現了不少牛羊肉,價格竟是十分便宜。
往年羊肉多自遼東來,自從去年延綏馬市重啓,京中便多是塞北的肉羊,價格也有下降,但也絕對稱不上便宜,不是尋常百姓人家吃得起的。
更不用提牛肉。
爲保護耕牛,朝廷是禁止私自宰牛的,便是牛病死了,也要上報官府後方能處置牛肉。
邊關牲畜交易,自也是多買賣價值更高的耕牛。
尋常百姓想吃牛肉,也就只能想想罷了。
可今年市面上出現的牛肉,多是醬肉、燻肉。
坊間不免有議論,說是今年邊關多處重啓馬市,韃子恐是怕大明耕牛多了,故意宰殺了牛直接賣肉過來,忒也黑心。
說起來一個個都是義憤填膺,但又有誰不是掉過頭便歡歡喜喜買了便宜牛羊肉回去!
百姓其實最容易被滿足,只要鍋裡有肉,便是一個肥年,日裡家家飄着肉香,日子也就格外有奔頭。
此時的西苑豹房公廨偏殿暖閣裡,也是一陣陣的羊肉鮮香。
壽哥正圍着暖鍋子涮羊肉,一雙筷子上下翻飛,吃得眉飛色舞,好不痛快,時不時還要叫聲好:“鮮得緊,鮮得緊!”
“可比你孝敬的遼東羊好。”壽哥笑嘻嘻的筷子一戳張會。
張會也是吃得一腦門子汗,陪笑道:“皇上當年可不是這麼說的,想是遼東羊吃得膩了,方覺得塞北羊好。”
壽哥面上還是嬉皮笑臉的樣子,話卻頗有些意味深長,“不是朕貪心,這遼東的羊肉固然也好,但,還是比不上北疆的吶。”
張會夾着肉的手不免頓了一頓,很快又十分自然的送肉入口,邊大嚼特嚼邊笑道:“皇上聖明,重啓馬市,方令臣等有幸嘗得此等美味。哎,真盼着能日日吃到!”
便又調頭衝龐天青笑道:“這便有勞子闊了。”
龐天青也陪在席上,只是可要比這兩位吃得斯文多了,聞言從容撂筷起身,衝壽哥行禮道:“臣必盡全力……”
壽哥連忙揮筷子擺手,不滿道:“沒外人,說這些恁是無趣!坐下坐下,快吃快吃。”又指張會,“這廝可是大飯量,你再不吃便被他搶沒了。”
龐天青一笑,再次行禮落座。
邊關各處馬市重啓後,四夷館作爲“翻譯機構”也有分支入駐當地,更是將觸手進一步伸向草原。
龐天青因統管此間事務而地位不斷提升,明面上官職也已是翰林侍講學士,他妻子蔡洛更在上個月被封了郡君。
當然,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眼中看來,這些皆因淳安大長公主府。
淳安大長公主夫婦一直全力支持皇上的所有政策,尤其是宗藩政策的推行,作爲宗人令的蔡駙馬功不可沒。
皇上投桃報李,給他們孫女個郡君也算不得什麼。
而本來侍講學士品階便不高,彼時又是各路人馬瓜分閹黨位置之時,龐天青背靠大長公主府,晉升一兩級實屬平常。
心有妒意的人也少不得說上幾句酸話。
龐天青素來豁達,從沒理會過那些非議,只將全部心力都用在九邊。如今皇上意在北疆,他也正可一展抱負。
“今年會有大批牲畜,原也在意料之中,只不過還是比臣等先前預估的要多。”龐天青遂說起邊貿的情況。
當初魯商在遼東馬市大批收購牲畜,致使靠近遼東的部落在賣自家養的牛羊之餘,還靠着做二道販子賺了個盆滿鉢滿。
消息傳遍草原,諸部無不眼熱。
所以當延綏馬市重啓後,不少部落試探着過來交易。
在楊一清、沈瑞等人推動下,大明一再放寬牲畜交易限額,又嚴格管理市場秩序,使價格相對公道,嚴防欺詐搶掠等行爲,草原諸部在交易中換到了大量生活物資,嚐到了甜頭,回去便着手擴大養殖規模。
從前養殖規模受限,是因爲秋冬牧草短缺,養不活那許多牛羊,最後宰殺也是浪費。而今可以在入秋之前便將多餘牲畜賣給大明,換來過冬所需的米糧布匹,那還猶豫什麼!
消息傳開,不止一個部落擴大了養殖,而今年又多開了寧夏、大同馬市,因覺來的商人多,必然能賣更多牛馬,不少部落是將族中能賣的牲畜都趕了來邊關,準備大賺一筆。
結果卻是大量的牛羊聚集,導致價格大幅度跳水。
可恁多牛羊帶回去也養不過這個冬天,所以基本上只要不賠本,牧民捏着鼻子也都賣了去。
而大明商人們買時候是高興了,卻還要考慮運回去這一路上的草料人工成本——今年大明多處大旱,草料價格也上漲了不少。
在大明不能隨意宰牛,在草原上可不犯法……所以,許多牛羊就這樣變成了好存放的醃肉製品。
這實惠,也就落在了大明百姓身上,豐盛了年節的餐桌。
但,誰也不是傻子,哪個部落肯費力養大牛羊來便宜大明百姓?
這暖閣內沒有外人,龐天青便直言回稟,“雖則今歲牛羊多且價廉,咱們佔了便宜,但如此一來,明歲草原上養牛羊的怕要少了。”
“尤其,草原上剛剛傳回來的消息,今冬天暖,至今不曾有雪。”
皇上只叫了他和張會來,自不是單純讓他們來共享美味羊肉的。龐天青也不是那等報喜不報憂的人。
張會聞言,掂了掂手中筷子,默默嘆了口氣。
他在遼東數年,深知這話背後的含義。
冬日若是少雪,翌年草原上十之八九要旱的。
那可就不是明年交易的牛羊減少的問題。
以草原諸部屬狼的脾性,一旦大旱缺少糧食,必然是要犯邊劫掠。
恰龐天青也在這時道:“臣曾寫信給沈恆雲,聊過此事。臣等都擔心,一旦塞外覺得從馬市中得不到他們想要的,只怕會再起兵戈。”
張會心下一嘆,邊鎮當然十分重要,但對於當下有楊一清鎮守邊關、又有強大軍械利器的大明,韃虜來犯邊是佔不到什麼便宜的,他並不擔心邊關,而是,擔心朝中。
只要有韃子犯邊的消息,朝中肯定又要一場脣槍舌戰,會有一大批人跳出來義正言辭要求關閉馬市。
在掃清山西諸藩、劉瑾一黨的勢力後,未待朝中諸公反應過來,小皇帝的人已是迅速補全了馬市這邊的空缺,將馬市牢牢掌握在手中。
邊貿利潤如此豐厚,諸公卻連邊兒也沒沾到,如何會甘心,自然是要攪合攪合的。
張會如何肯讓這樣的局面出現,且不說他們花費了多少心血才讓馬市有了如今的繁榮,單論一旦馬市關閉,韃虜沒處弄米弄布,只會變本加厲來劫掠,那才真個是後患無窮。
撂下筷子,張會鄭重道:“皇上,馬市這邊,萬不能關停,相反,還得繼續擴大交易品類,不止讓他們賣馬牛羊,牛皮、羊毛種種與我們都有用處——山西武學那邊軍械研究正用得上牛皮,聽聞今年活牛都成了醬牛肉,牛皮倒讓他們收了去,正是便宜。沈二那邊羊毛紡織工坊也有模有樣了,他如今到了河南,也是要在建工坊的,離着山西還近,羊毛運來便宜……”
他拉拉雜雜說了一通,那邊龐天青只是默默聽着,觀察着壽哥神色。
壽哥則沒有絲毫停頓,該吃肉吃肉,該喝湯喝湯,好不容易嘴巴騰出空兒來,才一撩眼皮,問龐天青:“可是有人提了西北監軍人選?張永?谷大用?”
龐天青眼皮一跳,忙道:“並未。並未。”猶豫了一下,還是道:“只是內閣老先生們也覺邊關當提防韃虜纔是,莫要因着馬市獲利而放鬆了警惕。”
壽哥忽然綻出個笑容來,道:“若是真有韃子犯邊,朕便御駕親征,張二,聽說李延清那邊新出了不少軍械,還沒處練手?”
唬得兩人慌忙站起來,齊齊跪下叩首,皆道皇上萬萬不可。
土木堡一役給大明留下了太深刻的教訓,大明臣子是片刻也不敢忘的。
尤其當今比英廟還愛玩鬧,且,他還沒兄弟沒兒子!真有個萬一可沒人接這江山!
剛纔喝下去的熱湯都變成冷汗,打溼了兩人後背衣衫。
壽哥不以爲然,擺擺手,道:“朕說說罷了,真要御駕親征也不是一時三刻就走的。”
跪着那倆人都快趴地上了,近乎哀求道:“皇上三思,萬萬不可吶。”
大有壽哥不放棄這念頭他們就跪死在當場的架勢。
壽哥無奈道:“罷了罷了,朕不說就是了。愛卿們快快起身吧。”
兩人這才起身,擦擦額頭冷汗,重新入座。
壽哥又提起筷子來涮肉,淡淡道:“張永,得留在京中,護駕。”
二人都是頭皮一緊,復又起身。
一個躬身道:“是,臣明白。”
另一個道:“臣定加強京師護衛。”頓了頓又低聲補充道:“那位,一舉一動,都在錦衣衛監控中。”
壽哥不由譏諷一笑,調子拖長,“朕那遠房小堂叔吶。”
論輩分,寧王是和憲廟是一輩兒的,是壽哥的叔祖,他的兒子都是壽哥的叔父。
當初選這太廟司香之人,乃因“青宮尚虛”,要“擇親王親而賢者一人司香,俟篤生聖子,遣還封國”——既是說要爲皇上引個兒子來,輩分且不論,總要找個童子來罷,找個年紀比壽哥還大的表叔來引聖子可就真說不過去了。
所以寧王府便派了這半大孩子上京來——這位小公子在家中行四,今年虛歲才十二,雖是庶出,但因着年紀最小,生得最好,嘴兒最甜,深得寧王喜愛。
這小四公子還沒踏進京城,那“異色龍箋”的傳言便滿天飛,如今人到了,吹捧都是“謙恭”“孝順”之詞,那是鐵了心拋開輩分,往孝子賢孫上推了。
在上殿面君奉上那五萬兩銀子時,小四公子還道因自己未曾受封出閣(依例宗室年十五才請封爵位。出就藩封則稱“出閣”),故此在家只按排行稱呼,連大名都沒有的,想請皇上賜名。
壽哥和顏悅色笑納了那五萬兩銀子,當場下旨明春動工修繕弘德殿,卻一口一個“小堂叔”,生將賜名給堵了回去。
侄子給叔叔賜名?雖是天子,也沒這規矩!
雖在殿上遇挫,但那位置在前頭吊着,小四公子當然不會輕易放棄。
這些時日他正仗着年紀小,頻頻在京中各處公主府走動,還頗得仁和大長公主、永康大長公主等青眼。
而壽哥身邊,錢寧、臧賢之流沒少吹風說寧府好話,朝中亦有人上書誇讚小四公子,各種暗示太廟司香的禮儀可着手準備了。
壽哥則冷眼看着這起子人上躥下跳,摺子一律留中,不管誰來說什麼,他始終只是笑而不語。
這會兒當着兩個心腹的面,壽哥才一臉譏諷道:“他還往壽寧侯府、建昌侯府送了東西。”
雖沒下話,但顯見的,太后那邊也是有人同他說了什麼。
張會、龐天青都低着頭不好接話。
其實寧府往朝中文武重臣家中送禮已不是一年兩年了,淳安大長公主府、英國公府也都收過,而且今年節禮尤重。
當然,這兩府都是小皇帝心腹,自不曾欺瞞皇帝,有一部分東西還進了皇帝內庫。
壽哥也沒有讓他們接話的意思,隨意的揮了揮筷子,招呼兩人道:“怎的又站着?坐下坐下,吃,吃。”
張會暗暗鬆了口氣,轉而道:“也就這三兩日,臨漳的人就該到了。”
這說的是“謀反”的臨漳郡王朱厚炣、輔國將軍朱祐椋等人即將押送抵京。
從河南到京師,這一路走得頗急,就是爲了趕時間。
有這謀反的藩王在那裡戳着,那起子跳着腳喊找宗室藩王之子太廟司香的,想必也會安靜點。
壽哥微微點頭:“沈二素來會踩點兒。”
張會笑道:“沈二還有一招兒,正要臣代爲向皇上稟報,看可行與否。”
壽哥佯作擡腳欲踹,笑罵道:“你還賣關子,快說!這個沈二,怎的不寫札子上來!”
張會笑道:“卻是不好寫札子的。他先前不是上書說趙王世子頗有文才麼,這不,這又叫人快馬送了一沓子其詩作文章來,準備在他家那幾處書坊印出來,滿京城發一發。”
壽哥呆了一呆,隨即拍案大笑,“這個沈二!虧他想得出來!”
隨即煞有其事的端出一副學究模樣來,向龐天青道:“你們翰林院年下總有賞梅賞燈的詩會吧,正可賞一賞這新詩集嘛。”
龐天青含笑應是,表示這幾日就會向同僚友人推薦。
這位青年才俊世子爺詩集一出,仕林一捧,那十二歲只懂“謙恭”“孝順”的小毛孩子就得靠邊兒站了。
聽得壽哥笑道:“這次臨漳出事,趙王雖管教不利,但難得他一片忠心,深明大義,不包庇叛逆,又捐出祿米爲地方賑災出力,興修水利、廣建學堂醫館,實是賢王,當好生褒獎纔是!等那邊詩集發出去,朕便賜些東西與趙王世子,再漲一漲趙王祿米。”
張會、龐天青相視一眼,皆道皇上聖明。
得,趙王這賢王名頭也穩了,這幾樣造福百姓的業績拿出來,寧王那“賢王”可就不夠看了。
有這樣一位德才兼備的十六歲趙王世子珠玉在前,誰還會閉着眼睛瞎喊寧府小公子堪配太廟司香?!
“沈二果然沒讓朕失望。”壽哥滿意的笑道,又吩咐張會,“回頭你挑幾個得力人去幫沈瑞。這次臨漳事出突然,咱們先前也沒料到,有些事,沈瑞這身份,到底不妥,朝裡那些人少不得要聒噪,還是錦衣衛去做穩妥些。”
張會心知壽哥這是收拾宗室上癮了,不知道又惦記上哪一位,河南宗藩着實不少,宗祿也是勒着財政脖頸的一條粗繩子,若真能收拾了那些禍害百姓的宗藩去,造福地方不說,也是爲河南財政鬆綁。
既要收拾宗藩,那就得選幾個膽子夠大的人了。
張會這邊盤算着,那邊壽哥又交代此一番臨漳抄沒的錢糧、土地都劃撥地方作賑災用,以後若再有此等情況一概照此辦理,這卻是要借龐天青的口給內閣通個氣了。
皇帝不往內庫裡劃拉東西而是造福地方,內閣也沒不同意的道理。
壽哥又讓張會催蔣壑速去河南匯合沈瑞,又叫龐天青用淳安大長公主的渠道傳口諭給周賢,這次做的不錯,暫時不用離開河南,先配合沈瑞平定河南“匪患”再說,還空口許下個總兵來,以期周賢好好配合。
還讓龐天青與沈瑞多聯繫,就大同馬市這邊貿情況想個對策,寫了條陳遞上來云云。
席上氣氛越來越輕鬆,壽哥邊吃邊問張會道:“遊小五婚事可定了?那日聽遊駙馬提了一句,可是想在明年完婚?”
張會笑道:“臣家長嫂也急着呢,只女方家說想多留閨女兩年,她也不好催,還說讓臣變着法的問問沈二呢。”
當初淳安大長公主做媒,遊鉉與福姐兒定下親事,壽哥也是樂見其成的,還曾賞過東西。
當時兩人年歲都小,這成親便也不急。
後山東開海,壽哥便將心腹遊鉉放到了天津衛,這幾年歷練下來,遊鉉已是能獨當一面了。
頭年福姐兒及笄了,遊駙馬府便開始頻頻往沈瑛府上商量婚事。
只是沈家疼惜女兒,總想多留些時日。
而今年先有安化王造反,後有劉瑾倒臺,朝堂動盪,兩家人既是想把婚事辦圓滿了,便不會擇這等混亂時候。
但轉過年來遊鉉都二十了,駙馬府如何不心急。
壽哥聽得樂不可支,感慨道:“這轉眼小五兒也到了盼着娶媳婦的年紀了!你去和沈二說,他好好幹,明年秋收見着河南情況好轉,朕便許他回京送他妹子出閣。”
*
咸宜坊一處宅院,密室書房裡
“啪”的一聲,一本詩集冊子被摜在地上,又被人狠狠踏上幾腳。
奈何這書裝訂結實得緊,竟未散亂,只是好端端的雪白書頁被踩得烏七八糟。
寧王府留在京中主事的幕僚苗先生垂手站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額頭已是一層細密的汗珠。
那人猶不解恨,又將桌案上的茶壺茶盞統統掀翻,聽得清脆碎裂聲響,才喘着粗氣坐下來,又踹了一腳凳子,咬牙切齒道:“沈家小兒,竟敢一再壞王爺好事,真真找死!”
說着又瞪向苗先生,道:“你在京中這麼多年,還弄不死一個小崽子,由着他越做越大,幹什麼吃的!”
這話說得恁是難聽,可苗先生面上也不敢有絲毫不滿,誠惶誠恐道:“學生當初也沒想到一個小毛孩子能走到今天這步……”
眼前的這位小李先生乃是寧王身邊一等一的紅人李自然李真人的俗家侄兒,深得寧王信任,被遣派來輔佐小四公子。
聽說,還是有些神通的……
苗先生可得罪不起這人,是半分不敬也不敢露的,但也委實不肯背這個黑鍋,因道:“當年,咱們主要對付的是張永和王守仁……這小子,主要還是巴結住了上頭那位,被破格提拔……”
小李先生冷笑道:“張永倒是讓你弄出京了,結果怎麼樣,現在風風光光回來了,還把劉瑾給拔了!王、守、仁!你還敢提他?!他倒是在南京沒動彈,這些年淨和咱們作對了!!苗同江,你他孃的到底是哪頭兒的?!”
苗先生擦着額角的汗,不敢接茬。
小李先生一拍桌子,道:“破格提拔!破格提拔到通政司的時候你就該做了他!還留着他!咋麼樣,他孃的都敢來抄了王府的產業了,你竟還留着他!還由着他出京!”
說着腳下一挑,便將那踩得髒污不堪的詩冊子踢向苗先生,“由着他整出這麼多事兒來!”
那書帶着勁風撞在苗先生小腿上,疼得他一趔斜,卻也不敢說什麼,身子抖了抖,喏喏解釋道:“學生真真已佈置了,未成想他走得急……也沒想到,他沒走文安……”
小李先生怒極反笑,哈了一聲,吼道:“合着他沒走文安,走了武安啊?!”
苗先生頭垂得更低,心知其實沈瑞走文安縣也是沒用的。
沈瑞出京之後是什麼護衛配置,高文虎又是何等戰力,小李先生在武安縣佈置得那樣周詳,還不是個把時辰就讓沈瑞一衆人殺得大潰,文安縣不過幾個小毛賊,都不夠人家塞牙縫的。
因提到了武安縣,小李先生也是一陣陣的窩火。
他是搶破了頭才掙到這保着幼主上京機會的,自是雄心勃勃想做一番大事業。
奈何幼主聰明是聰明,可離神童還差得遠,詩文書畫都拿不出手,沒什麼揚名的本錢。
他本想着下一步好棋,給那本就熊熊燃燒的河南再添上一把火,既是亂了那人的江山,也能趁機運作一番爲幼主博些美名。
哪知道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姓沈的一番蠻幹生生毀了他這盤棋,不僅逼得他許多招數沒使出來就匆匆帶了幼主離了河南,竟還有本事把這把火變成一盆水,潑了他個透心涼,給他添恁多絆子!
他不由得大罵朱祐椋,“真真是個廢物!給他臉他都接不住!也就配當個地痞山賊!”接着又罵彰德府知府餘潘中看不中用。
看着被踢遠了的詩集,更是一硯臺摔過去,大罵趙王:“這種窩囊廢也敢出來撿這現成的便宜?!做他孃的春秋大夢!等這邊騰出手來,就叫他知道知道厲害!那位置不是隨便阿貓阿狗哪個都能肖想的!”
小李先生髮威半晌,纔算出了口惡氣。
看姓沈的這佈局,是想借着這盆水澆熄了河南的大火,哼,想得美!叫他有命看河南火滅?!
“那起子御史都是廢物。”小李先生敲着桌子,“你得再去尋一批得用的來。”
苗先生苦着臉應着,小李先生說得容易,能養下幾個御史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
而且,他其實沒少發動御史彈劾沈瑞,尤其這次沈瑞膽大包天,未有聖旨就抄了臨漳王府,朝中本也有人上書彈劾其肆意妄爲引得宗藩不穩的,苗先生沒少在其中推波助瀾。
只是姓沈的竟將“謀反”做成了鐵證,這些證物證詞又極快的送進京師,其又有個禮部侍郎的身份,那些人才不得已閉了嘴。
“那個張鏊也是個廢物,讓他辦丁點兒事也辦不好,虧得王爺那般器重他。”
聽得小李先生這話,苗先生低聲嘆道:“本想借他挑一挑謝家,原還順利,沒想到那位竟把沈理弄回來了。想來是爲了把沈瑞放出去,才收了沈理回來,沒準兒也是防着沈家之意。沈理不在湖廣,對咱們也是好的。只是沈理到底是張鏊岳丈,這一回來,只怕壓得張鏊動彈不得了。”
他與張鏊還是有些交情的,不想張鏊被小李先生穿了小鞋。
小李先生卻冷笑一聲,道:“防着沈家?給沈理個尚書來防沈家?少拿這種話來搪塞!
“沈理回京,正正好,送上門來與你,動不了沈瑞,還動不了沈理?
“正好也試一試張鏊忠心,這小子精明得緊,得了王爺的好處,卻不想爲王爺盡忠,哼,天下便宜事都叫他佔盡了。”
苗先生一驚,“這,這,這種時候……還是小公子的大事要緊,若做了沈理,再節外生枝……”
“誰說這會兒就要做了沈理?!蠢貨蠢貨!”小李先生恨不得伸手去打苗先生一巴掌,只可惜苗先生站得離他甚遠。
他招了招手,苗先生硬着頭皮上前,卻被他一把揪住領子拉近,咬牙切齒道,“自然是小公子的事頭等要緊!你得想法子讓沈理爲咱們的事兒出力!你讓張鏊他去……”
如此這般說了一番,苗先生臉色陰晴不定,並沒有立時贊同。
小李先生也不催,鬆開了手,悠然往椅子上一靠,道:“當然,也沒指望他喊兩嗓子就能成事。不過既能爲咱們所用,又能敲打敲打沈瑞那廝,何樂而不爲。天家的事兒,還得指着天家的人——張家那邊素來貪財,你得多多送禮去。”
又嘖嘖兩聲道:“瞧瞧,同是沈家的狀元郎,看看沈理,再看看沈瑾,張家能不窩火?不正是你施展的時候?”
苗先生垂頭道:“張家大門倒是好進,尤其建昌侯那邊,銀錢來者不拒。只是,張家如今在皇上跟前說不上什麼話,不然沈瑾也不會只是現在這個官兒了。”
小李先生卻露出個笑容來,咂着嘴道,“這不和,更有不和的用法。那你說說,太后就不想要個孝順孩子嗎?有孝順孩子在眼前比着,那個不孝順的,是不是也得收斂着點兒?你得揣度太后的心思。這太后的話,有時候比什麼都頂用。”
苗先生略有遲疑,他又不是傻子,豈會想不到這裡,只是有皇上在,太廟司香這種事,全然輪不到太后做主。太后的話,皇上不聽,那就乾脆沒用啊……
小李先生卻鄭重道:“張家這條線無論如何不能斷了,還得讓一些人知道,咱們與張家是來往密切的。懂嗎?”
苗先生忙忙應是,他也是一直這般做的,那畢竟是太后,這杆大旗有些時候是很好使的。
說到宮裡,小李先生又問:“宮裡錢寧、臧賢那兩個蠢貨是不是失勢了?說話一點兒用也不頂!這宮裡面,你也得另找人才行。”
他也不無惋惜,當初劉瑾在時,說話還是頂用的,王府護衛都是靠了劉瑾進言才過了明路的。可惜,劉瑾死得太早了,不然現在也不會這樣費勁。
苗先生道:“自從劉瑾倒了,錢寧也是夾着尾巴做人,想來也不敢多說話。臧賢倒還是能說得上話的。學生也在找人了,張銳之外,御馬監張忠那邊又引薦了一個張雄,如今在司禮監正得用。”
小李先生剛剛露出點兒笑模樣的臉又冷了下來,呵斥道:“你少叫張忠去進言,張忠還有大用!若折了他,你有幾個腦袋來賠?”
頓了頓,語氣略有緩和,“東廠沒洗乾淨前那人只怕不會用,張銳就先放着吧,叫他多豎起耳朵來聽消息。司禮監倒是好的。
“苗逵老得快進棺材了,他們會重選個監軍的,叫你的人推一把,把張永弄走。
“張永如今這個爵位還坐不穩,也需要點兒戰功來穩一穩,西北他還熟,推一推,他會去的。這邊司禮監的人不就派上用場了。”
苗先生心下腹誹,張永剛剛掌了司禮監,豈會這種時候舍下?爵位得了就是得了,哪兒有什麼穩不穩的說法。且比起司禮監的權柄來,爵位不過是空架子罷了,又算得什麼。
想歸想,他也是打定主意絕不直說出來的。
聽得小李先生問:“天樑觀那邊呢?”
苗先生忙道:“那幾個管事的都搭上線了,只是那天樑子油鹽不進……”
小李先生自小跟着道人叔父李自然,僧道的一些手段再是清楚不過,心下冷笑,不過是不見兔子不撒鷹。
卻是擺出一副世外高人的姿態來,乜斜着苗先生,不屑道:“聽說那是個金丹派的高人,豈會搭理你們這樣的俗人。”
直噎得苗先生乾嚥了口唾沫,垂頭不語。
小李先生這才理了理道袍袖口,慢條斯理道:“來京數日,一直俗務纏身,也沒得空閒,你去備上東西,回頭我去會一會這位道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