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災荒、匪亂陰影籠罩下,河南尋常百姓哪裡還有心情想那年節,愁雲慘淡,處處蕭條,又哪裡有年節的樣子,真真是年關難過了。
好在彰德府那邊傳來巡撫大人開始賑災的消息,總算讓人提起些精神來。
底層百姓災民都是盼着巡撫大人早日來自家府縣。
偏巡撫大人遲遲未到,好似消息一直都是說彰德府彰德府,百姓心裡焦急,不由紛紛揣測。
不可避免的,一些惡意流言摻雜其中,悄然傳播開來。
“沈巡撫這番到了河南每兩日,手裡便攥上大筆金銀、糧米、田畝,這是要做什麼?”
“逼着略富裕些的捐糧捐錢賑災,他倒成了百姓口中的沈青天,分明就是收買民心,意圖不軌!”
且聽這陰陽怪氣的調子,便知不是能從百姓口中說出來的。
再看看沈瑞來了河南便朝臨漳王府動手,又強力推進清丈田畝,先就把趙國屬下諸藩府隱田掃了一遍,也就不難知道這些話都出自何人之口了。
萬東江聽着這些流言,不由心驚肉跳,雖已經派人快馬加鞭給沈瑞那邊送信去了,卻忍不住和田豐商量要不要做點兒什麼事。
臨漳王府被平後,萬東江守磁山的任務便也結束了,沈瑞便派他跟着田豐一起,往河南其他府縣去探路,籌備建八仙車馬行和順風標行的河南分號。
他們這條線是往懷慶府來,走河南府、汝州、南陽府;而杜老八那邊則啓程往開封鏢局去打招呼,再往歸德府、汝寧府鋪路。
“在這邊道上做買賣的兄弟,也是識得幾個的。要不……”萬東江比了個攪水的手勢道。
他一直也與道上人聯繫,既爲多招攬些人手,也順帶爲沈瑞打探爲亂的各路匪寇虛實。
田豐在山陝呆了幾年,與趙弘沛、李熙這樣的公子哥一處,沒少與官場上人打交道,對這樣的政治手段十分了然。
因此渾不在意安慰萬東江道:“放心,二爺心裡有數呢,那起子也就這點子手段。當年在山東比現下還兇險呢。”
又叮囑道:“你也記住,往後遇事兒別慌別急,不要自己琢磨琢磨就動手,聽着什麼立時就叫人送去給二爺,二爺那邊有了話你再動手。咱們到底是江湖人,不懂官場那些彎彎繞,可別好心辦了壞事兒纔是。”
萬東江連連點頭,心下記牢,沈二爺這是將整條河南的順風標行都交給他了,何等信任,他萬萬不能給辦砸了。
田豐又壓低聲音道:“這流言,少不得鄭府那位摻和,咱們本也要往街面上幾處拜山門,正是讓他們給打探打探……”
懷慶府的鄭王先前歿了又膝下無子,其堂弟朱祐檡請襲親王爵,又沒少在朝中活動。
鄭王一系素不招皇家喜歡,恰趕上當時宗藩條例出臺,自然是“無子國除”。
沒能成功升爲鄭王的東垣郡王朱祐檡花了恁多銀子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如何肯甘心。
而那首倡宗藩條例的沈瑞,又來清丈田畝,真個新仇舊恨撞一起去了,不生事纔怪。
萬東江忍不住道:“這要是天下藩王都跟趙王那般就好了……”
田豐扯了扯嘴角,萬東江不知內情這般說也不奇怪,遂他到底也沒說什麼,只是一笑。
這一個月來趙王的名聲可是來了個天翻地覆的變化。
先前臨漳王一系造反了,竟引匪來攻縣城,害死百姓無數。
後又曝出臨漳王湯陰王等諸藩府爲禍多年,連帶着安陽城裡先趙王還在時那些禍害百姓的陳年舊事也被翻出來。
因此在民間,趙王府聲望一落千丈。
自打沈巡撫往趙王府去了一趟,趙王府就開始行動起來,全力挽救自家形象。
先是捐出大批米糧來賑濟災民,又帶頭力挺積善堂——趙王父子捐出兩年祿米用於積善堂行善。
而後趙王世子出面聯絡了府城內外幾家有名的醫館,針對災民流民和貧苦百姓開展義診,並免費提供基本的藥材,一切花費都由趙王府承擔。
他還承諾未來兩年內將在各州縣均建一所醫館,每月定期義診。
同時撂下話來,趙王府已將城外三處風景好的莊園捐出來,與府衙合作,興建一所書院,一所醫學堂,一所工程學堂,並捐出莊園所帶百頃田地供給諸學堂花銷。
書院還則罷了,那只有讀書人會感興趣。
那兩處學堂卻實打實是民生工程——醫學堂、工程學堂均面向全體彰德府百姓招收學徒,包食宿,還有一定的工錢,出師者各處醫館、王府名下產業將優先僱傭。
出師什麼的都是後話,單就這學徒期間管飯給工錢,莫說在荒年裡格外動人,就是尋常年景,一般的百姓人家,能省出一口人的嚼用來,還能拿工錢回來貼補家用,那都是天大的好事了。
此舉一出,立時在民間引起一片叫好聲。
家有半大小子的百姓人家哪個不動心?!
只是那學堂還在修繕中,據說總要過了年才能開始招人,要不然只怕趙王府日日都要被帶着孩子上門來求懇的百姓們圍個水泄不通了。
如此一番操作下來,趙王府的名聲總算扭轉過來。
臘月中旬,京中聖旨到了,先不痛不癢說了兩句讓趙王日後對藩府多加約束的話,隨後便是大肆褒揚一番趙王宅心仁厚、愛惜百姓、爲君分憂,又誇趙王世子文采出衆、德才兼備云云,賜下莊田百頃,又給趙王父子倆加了祿米。
儘管這御賜莊田就在臨漳縣,根本就是從臨漳王府那邊抄沒的,且清丈田畝後,趙王府交出去的土地比這多數倍,所加祿米相比他們的“損失”更是少得可憐,但……這到底是聖旨褒獎,趙王這賢王的名頭是坐實了。
趙王世子的才名也傳播出去了。
儘管世子本身並非虛榮之人,可到底還是個少年,得知自家詩集在京中仕林得了好評,還是極開懷的。
由此他也越發想做一番事業。
首先就是得建個能比肩山東蓬萊書院的大書院!
少年人一腔幹勁兒,先前擬好幾個風雅的書院名字這會兒瞧着都嫌俗了,忙就籌備着年下設宴請文士朋友們來,集思廣益想個足夠大氣的!
趙王見皇上不再追究是否牽扯入臨漳反案裡,也是鬆了口氣。
旁的事兒他巴不得一概不管,全權交給兒子處置去,只覺得花些銀子行善實算不得什麼,也是爲自己積德了。
待到山東來的糧車駛進彰德府城,趙王府的聲望空前高漲——
滿載的糧車,重兵押運,無不吸引着百姓的目光,原本有些冷清的街面上很快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羣,自有那膽兒大的好事者高聲詢問。
押運糧車的兵士帶着濃重的山東口音表示,乃是沈巡撫大人從中調度,趙王府出銀子往山東去買的糧米!
又稱也有部分是山東即將來彰德幫忙指點種田養蠶的富商雷大善人、陸大善人等大善人們捐的。
圍觀人羣登時沸騰起來,喊“沈青天”的,喊“趙王府大仁大義”的,喊“山東富戶辦事體面講究”的,不絕於耳。
往預備倉去的路上,果然又有趙王府的大批管事家丁過來引路,點驗糧米。
可見果是趙王府買的糧,百姓們交相稱讚,臨漳王府湯陰王府做的那些惡,再沒人算在趙王府頭上,反倒都說趙王府大義滅親又心繫百姓云云。
趙王世子見王府名聲日益好轉,不由心花怒放,也越發捨得花錢,日日催促醫館學堂早日建起,又親自往各處賑災點去看施粥舍米可有敷衍,真個要做將賢王做到底了。
*
此番隨着山東糧車一道過來的,還有沈家三房四老爺沈漣,並山東數家富戶。
當初沈瑞經營登州時,正是沈漣帶着松江府一干織匠北上,幫着沈瑞建起登州的魯班學堂和織廠,此後沈漣徹底落戶登州。
無論興建船廠還是開發海島、改良曬鹽種種,沈漣都有深度參與。
現下登州乃至山東已走上正軌,而沈瑞來河南“賑災”又是如當初一般的“開荒”活計,沈漣自是緊着過來幫忙。
這次頭一批來河南的山東豪商,也是當初在登州最早投靠沈瑞而發家的幾戶大商家,陸家、雷家、韓家、秦家。
雷家擅經營山地,秦家擅長田地耕作,這兩家都是沈瑞點名叫派人過來的。
兩家不敢怠慢,都是家主親自過來的,雷老爺帶着贅婿李興田,秦二爺帶着長子秦培,顯見都是響應沈大人號召要在河南做大產業的。
他們不僅是聽從沈瑞吩咐,也是極爲相信沈瑞的目光,當初偏遠的登州那樣境況都能有如今的繁華,何況中原腹地河南!
陸家已是同沈瑞深度捆綁,相幫自不必說,只是沈瑞書信到山東時候陸家十六郎在遼東還未歸來,陸七老爺便將大女婿劉廣南和另一個族中子弟陸二十三郎派來幫忙。
至於韓家,主要營生乃是養海船捕魚、圈海養海鮮,順帶經營大酒樓,典型的靠海吃海,和河南這內陸行省全然不搭。
但韓老爺子卻是個通透人,直說沈大人的事兒韓家可不能落在後頭,左右冬日也不能出海,他便將韓三老爺韓四老爺統統派了過來。
說甚江裡打漁、水泡子裡養魚那都是一般套路,叫倆兒子好好琢磨琢磨,實在不行在河南開些個酒樓驛店,也是替沈大人分憂了。
韓三韓四都是愁眉苦臉,河南這會兒災荒吃飯都是問題,還開甚酒樓吶?!
但韓老爺子那可真不是一般的暴脾氣,是真能掄起柺杖追着兒子往死裡打的主兒,誰敢反駁!緊忙的跟着諸家來了。
既是來幫忙救災的,衆豪商又不差銀子,自也籌集了一批糧草。
只是河南匪禍橫行,衆人怕有不測,即便順風標行也保不住恁多糧車,都斟酌着是否等蔣壑那邊大軍南下時,請衛所兵士護送一段與大軍匯合便好了。
待到了東昌府,恰遇沈瑞安排的人帶着趙王府管事籌糧,而平山衛也由周賢打好了招呼,調出大批兵卒護送這批糧草。
衆豪商大喜過望,忙將糧車併到一處,在兵士護送下一併來了安陽。
他們抵達安陽時,沈瑞已往衛輝府去了,彰德府衙這邊由新任通判接洽相關事宜。
而這位新任通判不是旁人,正是沈琇。
卻是那日武安縣解圍之後,高文虎便即依照規矩將詳細戰報遞迴京師。
像武安縣官民一心死守縣城這等英雄事蹟最對壽哥的胃口,自然要大書特書,也是爲這場戰役中的生者求嘉獎、爲死者求撫卹。
壽哥看完果然大爲讚賞。
而沈瑞同時也上了密摺,提及巡按御史杜旻、知縣沈琇發現臨漳王府輔國將軍朱祐椋不法事,能迅速平了臨漳王府這“叛亂”,此二人也有功。
只不過,杜旻身爲巡按御史卻棄城而逃,那是罪加三等。
且這人當年可是找過皇后孃家夏家晦氣的,壽哥對他印象極差,勉勉強強給他個功過相抵,只是這官兒也是一擼到底——都不顧百姓了還做什麼官兒!
而對沈琇這樣能盡忠職守的好知縣,壽哥自是要好生嘉獎提拔的,亦是要樹立個好榜樣。
彰德府同知已空着許久了,先通判何漢宗一直以來考績上上,在賑災中也是沒少出力,遂被升爲同知,而沈琇升了通判。
自然,武安縣縣丞升了知縣,主簿、典史俱都升了一級,皆大歡喜。
而彰德知府餘潘乃是“病重不能理事”,如今卻是何漢宗代行知府事。
餘潘先前裝得狠了,總不好一下子便痊癒,因此依舊告病,想着沈瑞總不會在彰德府呆一輩子,只等這殺神走了,他再慢慢好轉,到時候彰德府的災情也會有極大好轉,他正可以收割一批政績。
未成想沈大人“體恤下屬”,特特讓隨軍名醫來與他看診,結果被說得病入膏肓,只差一口氣兒便是棺材瓤子了,沒一年半載決計養不好那種。
餘潘疑心沈瑞這是要借題發揮,用“重病”逼他致仕。呸,他正是仕途正好時,還等着京裡喜訊,沒準兒能升一升呢,豈會辭官!
他這邊推着太極手,不想沈巡撫是使快刀的,竟掉頭就派了一隊兵士來“守護”他,美其名曰怕他“爲國不惜身”,要他好生將養,徹底好了再理事。
餘潘氣得七竅生煙,卻也無可奈何,料想沈瑞也不敢暗害了他,便暫且按捺,靜等京中消息,只盼那位成事,那姓沈的便在河南呆不長久了。
餘知府“病重”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何漢宗原也是身兼數職代理許久,相關事宜早就做熟了的,接手過來毫無障礙。
而且這次非但沒因治下民亂而受處罰,倒還升了官,甚至被暗示有可能會成爲知府,何漢宗不由意氣風發,做起事來也更有幹勁兒了。
又因算是受了沈巡撫提攜,對於沈巡撫的同窗通判沈琇,也多有關照。
沈琇人雖聰明,卻從不曾有官場前輩給予提點,纔會在武安縣時與同僚皆不和睦。如今有了何同知點撥,倒也開竅了幾分,在府衙裡有了不錯的口碑。
當然,也少不了那背靠沈巡撫這棵大樹的原因。
府衙裡哪裡會有愣頭青能不給沈巡撫“同窗”幾分薄面。
而待沈漣一行抵達安陽,衆人才發現,虧得給沈通判留足了面子,原來這沈通判和沈巡撫竟還有點兒拐着彎的親戚——
沈琇毫不遮掩的稱沈漣爲“四舅父”,還向同僚解釋,他妻子的嬸孃乃是沈漣的胞姐,當初他能附學沈家族學,也全賴這幾位舅父幫襯,一直銘感於心。
衆人待沈琇立刻更客氣了幾分。
論同窗,人可多了,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還是個少年同窗,與同年又有不同,說起來這關係也不甚值錢。
可有親戚關係可就不一樣了!哪怕拐了三千里的親戚關係,也比同窗要瓷實得多!
那廂沈漣對於沈琇這聲“舅父”也是感慨萬千。
沈琇既隨着董雙叫起舅父,便是真的將沈家子孫這一身份放下了。
而董家與沈琰沈琇兄弟這淵源……
卻是當年白氏帶着沈琰、沈琇兩兄弟投奔沈家,沈琰是因拜了沈漣的親姐夫董舉人爲師才能在沈氏族學中教書,沈琇方能附學。
董舉人喜沈琰才學爲人,頗爲看重他,還想將女兒淑姐兒許配於他。
可惜董沈氏目光短淺,彼時正值二房南下擇嗣子,董沈氏以爲沈琰有希望入主二房,便急忙忙尋白氏要定下婚事。
結果二房拒絕了沈琰沈琇兄弟以庶支歸宗,董沈氏二話不說立時否定了這親事,反而將女兒說給了親侄子——三房長孫沈珠。
思及此,沈漣心下不住苦笑,說起來,三房的人真是生來涼薄,對自己房頭的也是如此,更何況對“外人”。
當初董舉人弱冠之年便中了舉,奈何四次不第,也只能回鄉安居。三房爲了族中地位,便爲女婿董舉人謀了族學的差事。
實際上,這中間還有沈瑞生母孫氏出力幫襯!
然從三房諸人到董舉人,卻都未曾感恩。
其實細論起來,孫氏爲族人做得何其多,可族人又是怎麼回報她的!
而今,還是孫氏的兒子瑞哥兒,肯拉拔族人,如今多少族人受瑞哥兒照應,出來京師、山東、遼東做事,攢下一份家業。
他沈漣不也是全託了瑞哥兒的福!
沈漣每每總會無比慚愧當初貪心做的那些糊塗事。
而涼薄的三房,自私自利不積德,又落下什麼福報?
看看沈琰,雖沒歸宗,但後來一樣中了舉,娶了官宦千金爲妻,如今也好好做着官。
那沈珠卻是犯了那等大罪,禍害了親族,更禍害了松江百姓,被流放千里。
董沈氏更是自吞苦果。
先前雖訂了親,但因着聘禮嫁妝之事董沈氏與湖大太太姑嫂不知鬧了幾場。
湖大太太自覺兒子是狀元之才,將來有的是品貌出衆家財萬貫的好姑娘相配,便也看不上董家,後來竟直接撕破了麪皮,親事作罷。
然待沈珠流放,湖大太太卻又上董家門撒潑打賴,非說淑姐兒已是沈珠的媳婦,必須跟着去照顧沈珠,又扯出董舉人當年受了沈家多少提攜來,罵董家忘恩負義云云。
這般一鬧,董舉人自是無顏再在沈家族學執教,更憎惡三房糾纏,索性闔家搬離松江,往福建去投奔已捐官的兒子去了。
這件事當時鬧得很大,作爲族長沈琦也曾出面管過,但三房扯脖子喊着是自傢俬事,兩家曾定過親也是事實,族中管不着,清官難斷家務事,沈琦也沒好辦法。
直到董家搬走,這事兒便也不了了之了。
三房早就是分家了,沈漣厭惡湖大老爺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尤其沈珠流放後,湖大老爺夫婦自家不肯去照顧流放的兒子,反罵沈漣這當四叔的沒良心不跟着去照應,真是沈漣噁心得夠嗆。
他們再去鬧董家、逼董家搬走時,沈漣雖也看不上長姐爲人,到底還私下幫襯了董家些銀兩,這些年也仍有聯繫,頭些年淑姐兒在當地嫁了個尋常秀才,沈漣還曾派人送過賀儀。
沒想到,兜兜轉轉,沈家兄弟裡弟弟沈琇又與董家親侄女結了親。
沈漣一時思緒萬千,饒是他這樣長於交際應酬的,被沈琇這一聲舅父叫得也不知回什麼方好了。
好在周遭人員衆多,大家彼此客氣寒暄,不乏話題可談。
待那廂糧米入倉,小吏們忙碌了起來。
這廂沈琇這通判則要引衆魯商往府衙去見何同知以及府城的一些富商鄉紳。
既認了舅父,他自要與舅父同車而行。
沈琇對董舉人、對三房並沒甚好感,當年董家悔婚,他比兄長更憤怒。
但到底時過境遷,此後他又經歷了許許多多的事,再回首看當年那“失信”,實算不得什麼。
總歸董家也好三房小長房也罷,並沒得到什麼好結果,倒是他們兄弟如今總算熬出來了,他的怨氣便也消弭殆盡了。
何況當年那些事與一直在外經商的三房四老爺沈漣也沒甚關係。
上了車,沈琇便先笑道:“聽說瑖哥兒已經進學了?真真是可喜可賀!恭喜舅父!”
提起最有出息的長子,沈漣由衷笑了出來,“家裡總算出了個愛讀書的,我與你嬸子……你舅母,真是燒高香了。只盼他能學着你們兄弟這一星半點,也不枉家裡供他讀書一場。”
沈瑖真是沈家三房裡難得的讀書種子。
被沈漣帶去山東後,他便入了蓬萊書院,有山長藍竎點撥,他自己也知上進,自是進步極快。
而當初沈瑞爲了登州招商引資,上書壽哥求設“商籍”——
在當地有田有鋪、僱傭若干當地勞力的,且與當地有一定貢獻,如修橋鋪路之類,真正造福一方百姓,才允許附籍,且以商籍進學的讀書人以後是不會免稅賦的。
壽哥拍板決定,開設‘商籍’,山東商籍學額進十二名,廩生二十名,增生二十名,二年一貢。
儘管商籍的條件相對苛刻,但江南那些科舉大省競爭何其激烈,不是那等才學一流之士,可能終生都沒機會做個小小秀才。
故此山東此舉實實在在的吸引了一些想靠着科舉改變門庭的富商巨賈前來山東投資附籍。
而今河南的招商引資沈瑞也打算用商籍這招,此乃後話。
卻說沈瑖也正是因在山東應試,才輕鬆考中秀才。
提及喜事,車廂裡氣氛登時輕鬆起來,沈漣、沈琇兩人之間的隔閡無形中消散了許多。
沈漣關切問起沈琇的傷勢,又對他守城義舉大爲讚賞。
沈琇笑道:“只是皮外傷,初時高熱了幾日,還是隨軍的大夫高明,藥到病除,如今已養得差不多了。”
沈漣因道:“我們路過濟南府,也請了兩位名醫同來,待會兒見過同知大人,便請這兩位再與你好好診診脈。身子骨要緊,可要徹底將養好了纔是。”
沈琇笑着謝過,又問:“這兩位名醫便是要來指點種藥的嗎?不知幾時能往我們武安縣去?”
沈漣不由笑道:“你如今已升官不在武安縣了,卻依舊惦記着爲武安百姓謀些營生,這才真個是心繫百姓!”
又道:“你且放心,瑞哥兒早有安排,待安頓好了安陽這邊的事宜,是要彰德府這幾縣都要看看的。”
沈漣此番請這兩位名醫,既是來幫着趙王府建醫學院的,也是要看一看河南藥草現狀,好經營河南藥草產業的。
實際上,河南懷慶府的懷地黃、懷山藥、懷菊花、懷牛膝這四大懷藥,早在漢代《神農本草經》就有記載,早已是天下聞名了。
而彰德府本身也盛產藥草,武安地區有大量的蒼朮、葛蒲、何首烏,林縣盛產黨蔘、連翹、黃芩,府城安陽也出產薄荷、天花粉、冬花等等,資源非常豐富。
在沈瑞前世的明清時期,河南彰德府山神廟廟會就是赫赫有名的藥材交易市場。
此番在彰德府,沈瑞便想主打這藥草產業,擬將那藥材市場提早搭建起來。
周遭諸府縣的藥材匯聚一處,產量大品種全,可讓南北藥材商人一次性買齊全,且又有懷藥的名氣,不愁沒銷路。
待立穩了牌子,南來北往的客商多了,必然會帶動當地相關產業的快速發展。
沈瑞準備把彰德府打造成標杆樣板,一如當初登州府那樣,從而推動整個河南發展。
當然,糧食纔是根基。
沈瑞也沒指望那些賣藥的商人們會自主自動的運糧食過來。
他也不會放棄本地糧食種植,畢竟,將河南打造成產糧大省纔是他的終極目標。
他已是叫秦家將福建送過來一些海外種子帶來河南試種看看,頭一批試驗田便是在臨漳縣籍沒的那些靠近漳水、土地肥沃的王府田莊。
下大力氣支持李鐩的水利灌溉工程,向邊關幾處馬市打招呼購買更多的耕牛,推廣朱子社倉保證耕牛與勞力合理使用,依照山東舊例設“專家”給予重賞以推廣新的種植法,可謂是多管齊下,大力鼓勵耕種。
這些規劃,沈瑞也與沈琇提過一二。
沈琇原就有造福一方的心,如今更是幹勁十足。
此時與沈漣說起推廣藥草種植來也頭頭是道,顯見也是做足了功課的。
沈漣見他如此幹練,也是歡喜,只盼早日能完成沈瑞這番“大計劃”。
兩人聊着,不免提及武安縣種種,也就免不了提到董雙。
沈瑞給沈漣的書信裡自不會詳細八卦什麼董雙經歷,只提了一句沈琇已與董雙成親罷了。
沈漣對於沈琇和董雙怎麼走到一塊的並不知情。
因沈漣到底是董家親戚,沈琇便提了提董雙的遭遇,又禮貌性的打聽了一下董舉人一家近況。
沈漣自不會提淑姐兒,只能道一切尚好。
心下不由嘆息,若是當年董舉人還在松江,斷不會讓寡嫂侄子逼迫侄女至那般境地,只可惜彼時董家已搬去福建,山高水遠,又如何顧得上。
但,若董雙沒有那番遭遇,如今怕也不會與沈琇這樁姻緣。
看着沈琇說起董雙在守城期間的種種事蹟,面上滿滿是驕傲自豪,沈漣也是發自內心的爲他們歡喜。
不由感嘆,冥冥中,自有定數。
如今,未嘗不好。
*
在沈漣與趙王府就建醫學堂、工程學堂協商時,沈瑞正在衛輝府城準備離開。
實際上他早該離開了,他是希望能在年前趕到開封府的。
只是在衛輝府推動清丈田畝比他想象的要麻煩一些。
因爲封地在衛輝府的汝王,稱病拒絕見客。
汝王是憲廟十一子,與益王、衡王、皆德妃張氏所出。益王、衡王年長,早早便出宮就藩,一個在江西,一個在山東。
汝王年幼,當時被養在周太皇太后宮中,直到弘治十四年就藩衛輝。
當年曾有流言,說什麼孝廟子嗣不豐,周太皇太后宮中養着汝王、涇王、榮王、申王等幾位“小皇弟”,就是備萬一之用。
這次太廟司香風波中,此流言再度興起,但已和汝王沒幹繫了——因這位王爺已近而立之年,仍膝下空虛。
大約也是因爲這個原因吧,他對於朝廷諸事都顯得漠不關心。
他兄長益王雖在江西,卻和寧王沒交情,反而有不小的仇怨——寧王爲了凸顯他地位不同,沒少做打壓其他宗枝之事,就在不久之前朝廷出臺宗藩條例時,寧王上奏說宗枝種種不法事裡,還有益王府一樁。
寧王因這奏報得了朝廷嘉許,並有了“訓飭宗枝不法者”的資格,越發變本加厲打壓起江西其他宗藩。
益王早恨得牙根癢癢,也沒少與兄弟通信痛罵寧王。
此番寧府小公子上京,路過衛輝,自少不得拜訪汝王,汝王卻是直接稱病未見的,一個銅板盤纏也沒給。
而汝王的另一位兄長衡王,因在山東,沒少與沈瑞打交道。
初時沈瑞與德王府鬥法,衡王其實也摻了一腳。後德王府無聲無息沒了個濟寧郡王,衡王也就悄悄把那隻腳縮了回來。
雖然後來衡王府對太廟司香也有了些想法,極力打造起賢王形象,捐助醫館等等,沈瑞曾是“不計前嫌”,還幫着推動了一下,報到朝中,令衡王也得了嘉獎。
但汝王並不會因此對沈瑞產生什麼好感,相反,因忌憚沈瑞種種手段,而不想與之打交道。
這纔有瞭如今的依舊稱病拒絕見沈瑞之事。
汝王府隱田自然是有的,但因着沒有旁支也沒子嗣,而少有惡事,也並不怕“沈抄家”來翻小辮子。
沈瑞亦不想強行去汝王田莊清丈田畝,畢竟一旦起衝突,得罪的就不止汝王一個,還連帶着衡王與益王。
益王可是在江西的。
儘管益王與寧王不和,儘管篤定寧王必然覆滅,但沈瑞仍不希望出現任何變數。
變數,就意味着有更多百姓、更多士兵葬送掉生命。
沈瑞不是聖人,卻也不想有沒必要的犧牲。
因此汝王既不配合,他便打算先繞過去,把衛輝其他地方清丈了。
當然,這勢必會引起一些大族拿汝王府來說事,也可能會加劇一些矛盾,但畢竟沈瑞、廖鏜皆是名聲在外,也輕易不會有哪個大族頭腦發熱跳出來反抗。
爲此,沈瑞還和廖鏜商量了,先留他下來“鎮守”。
這位刮地皮的大太監一聽,立刻一本正經拍着胸脯保證絕對會盯着衛輝府將賑災、清丈事宜統統辦好。
實際上心裡樂開了花,本以爲要一路跟着沈瑞,不好撈油水,現下單獨留他下來,又是清丈這等大事,自然有大筆銀子入賬了。沈大人可真是個大好人!
“大好人”沈大人卻是心下冷笑,如何不知這閹豎想些什麼,只是時辰未到,且等河南賑災、清丈結束,這廝怎麼吃下去的就得怎麼給本大人吐出來!
兩人商議妥當,沈瑞便帶着高文虎、周賢的人馬先行一步。
這一日一行人進了開封府地界,在延津縣廩廷驛暫駐,忽然王棍子一路快馬自京城趕來。
他顯見是拼命趕路累得狠了,從馬上滾下來時幾乎失力虛脫,是被護衛們擡着來見沈瑞的。
沈瑞不由大驚,知道若非出了大事,他斷不會如此。
此地沒有密室可用,沈瑞只能遂迅速打發下去所有人,叫護衛四下裡守好門戶。
王棍子一口氣幹掉了半壺茶,緩過氣來,便嘶啞着嗓子急切道:“東家叫我趕緊來告訴二爺,沈理大人遭人算計,被人仿了筆跡盜了印,上書請讓寧府小公子太廟司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