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二十年正月,註定是不平靜的一月,這個月總結下來就是天子很煩。
煩得不是迫不及眉睫的戰事,而是國本之事又起波瀾。
這纔到了正月,禮科左給事中李獻可代表六科諸科臣上疏天子請求冊立太子。
疏中有言,元子年十有一矣,豫教之典當及首春舉行。倘謂內庭足可誦讀,近侍亦堪輔導,則禁闥幽閒,豈若外朝之清肅;內臣忠敬,何如師保之尊嚴。
這話就是提醒皇帝,你之前說開春後要冊立太子,說話不能再不算話了。
天子見之前處罰了那麼多人還不夠,又有人來送死,還能有好心情?當即在李獻可的奏章摳字眼,說你弘治的年號寫錯了,要給予奪俸貶官。
疏剛下內閣,吏科給事中舒弘緒率領一干科臣堵在內閣裡面找王家屏“談心”。
王家屏談心後當即將天子奏章封還。
這不是王家屏第一次封還天子的聖旨,林延潮還未回京時,時禮部尚書于慎行上疏請求冊立太子,當時內閣裡申時行,許國,王錫爵三人正一起‘生病’在家。
王家屏一個人在閣,也是將天子的聖旨封還,支持于慎行請求冊立。
六科與內閣有權力封還天子的聖旨,內閣是第一道流程,六科是第二道流程。
王家屏任首輔不過第三個月,就封還天子的聖旨。
雖說王家屏是逼不得已,但已是天子與宰相第一次正面衝突。
天子當然震怒,王家屏也知道天子生氣於是上疏天子‘開春正宜冊立太子,以堵言路’,自己身體不好,這一次事沒處理好,內心愧疚得生病了,請恩准臣在家調理。
天子下令王家屏暫時回府‘養病’,然後令次輔趙志皋執行毆打的李獻可的聖命。
趙志皋一面上疏請求生病隨王家屏一起調理,一面老實將李獻可貶官。
王家屏因迴護言官而被在家‘調養’,此舉等於捅了馬蜂窩了。沒有王家屏在其中調和,言官就直接懟上了天子。
這六科言官火力實在很猛,當即吏部給事中舒弘緒上疏:言官可罪,豫教必不可不行。聖旨下‘將這廝發配南京’。
這剛倒了一個,然後戶部給事中孟養浩上疏‘天子坐視皇長子失學,有辱宗社祖先……’
孟養浩是萬曆十一年進士與之前上疏的李獻可是同年進士,同時他也是孟子的六十一代的孫,從他的名字可知正是取自孟子之言‘吾善養吾浩然之氣’。
但天子被罵說有辱祖先,如何能忍,簡直觸了他的逆鱗,下令令錦衣衛杖之百,削籍爲民,永不敘用,。
不過天子不知他下令廷杖言官後,接下來發生的事實在古今罕見。
孟養浩被廷杖後,唯一在閣大學士趙志皋也覺得自己不求情,可能就要被人噴死了,於是上疏求情被天子訓斥。
吏科右給事中陳尚象上疏求情,被革職爲民。
御史鄒德泳,戶科都給事中丁懋遜、兵科都給事中張棟、刑科都給事中吳之佳、工科都給事中楊其休,禮科左給事中葉初春聯名上疏求情。
天子將此六人降職發配。
短短數日之內,天子處罰的言官達到十多人。
天子以爲他鎮得住,但沒料到剛罷免了這十多人後,禮部郎中董嗣成、御史賈名儒、御史陳禹謨又上疏,天子已經殺紅了眼,奪官的奪官,降職的降職,奪俸的奪俸。
吏科李周策上疏求情,被免職。
南京吏部尚書蔡國珍,侍郎楊時喬,趙用賢上疏。
之前都是科臣部臣上疏,但蔡國珍等人的入場,代表朝廷高官也是加入了反對天子的行列。
這真應了那句話,上疏一時爽,一直上疏一直爽。這些官員們此刻想的就是,大不了官不做了,上疏把皇帝懟了,先爽了再說。
到了這一步天子也是怕了,終於不敢再處罰官員。
此刻林延潮在做什麼?
其實這些事情都發生在正月,從李獻可上疏,再到羣臣上疏被天子一一訓斥,不過十幾日的事。
林延潮這邊忙着海漕,那邊忙着安排會試,同時還關切着朝鮮倭國情況。現在的林延潮最不喜歡其他的事來煩他,甚至李獻可上疏後,他還讓他的門生黨羽們不要往這件事上摻合。
另一個時空裡,身爲吏科都給中的鐘羽正就因此而罷官,現因林延潮得免。
不過有些事還是避免不了,比如禮部主客司郎中董嗣成,他是林延潮同年,平日二人十分親厚,他因皇長子之事,曾來找過林延潮。林延潮再三勸他不要在此事上摻合,畢竟他身後可是代表着烏程董氏。
烏程董氏自前禮部尚書董份而起,當年嚴世蕃就提過天下有十七家家產超過五十萬兩的富豪,烏程董氏就是其中之一。
後來連申時行都與董氏結爲姻親。
但是董氏在民間風評極爲不好,因爲董家扈養許多家奴。申時行因家奴侵佔民財而被彈劾,而申時行的事比起董份而言簡直小巫見大巫。
當時烏程的民怨已經極大了,不是沒有人鳴冤,但卻被朝廷上面壓了下來。
對於如何處理,董嗣成與董份意見也有衝突。董嗣成主張嚴懲家奴,並拿出一部分家財還給這些百姓,反正他家的錢財已是足夠用了。董份斥他幼稚,他說這些老百姓取回了一部分,別人看見都會爭相來要,如此難以平均反而越要越多,一旦難以滿足反生更大的民怨,如此必然生出大事。
董嗣成反問說你怎麼辦能平息民怨?因爲當時朝廷已有嚴懲如此官員的風聲,連申時行都被收拾了。面對如此情況董份當然有辦法,他作爲當年與徐階,嚴嵩並朝的大牛,雖然名聲不顯,但其手段遠非萬曆朝這樣‘生於和平年代’的官員可比。
當時國子監祭酒範應期是董份同鄉,回鄉後也是侵佔民財,以至於達到官員一到地方百姓就遮道喊冤的地步。巡按御史看不過去就下令當地知縣將範應期拿至衙門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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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應期不堪受辱,在牢中上吊。董份決定拿此事大做文章,他讓範應期其妻到京告狀,並買通上下將此事捅至御前。天子聞之後大怒說,誰竟敢殺朕的好講官(範應期是嘉靖四十四年狀元,出任過日講官),最後下旨將懲治範應期的巡按御史與知縣,一人革職,一人流放。這二人一旦嚴懲,如此官場上其他官員也就知道董家的厲害。
不過董嗣成卻很看不慣董份這樣的做法,認爲就算用這等手段保住家財,也是非常不恥的。
林延潮再三勸董嗣成,至少爲自己家族考慮再三,學學人家張泰徵,楊俊民,他們在朝爲官多乖,能不惹事就不惹事,如此纔是保全家族富貴之道。
但是董嗣成卻沒有聽,認爲國本之事乃義之所在。他上疏之後,天子二話不說將他罷官。
林延潮對於董嗣成被罷官實在無奈,幫不上什麼。
換了其他事,林延潮必然替他上疏求情,但在此事上他無法說什麼。
但是林延潮可以主動不摻合,卻不等於可以置身事外。
現在林延潮身在府中書房,面前則是厚厚一疊的帖子。
陳濟川向林延潮稟告道:“老爺,這是今日來府上拜會的官員,其中六部郎中三人,員外郎七人,主事二十二人,還有卿寺官員二十五人。”
林延潮拿起這厚厚的帖子隨手一翻,然後問道:“怎麼沒有科道官員?”
陳濟川道:“聽聞科道官員今日由吏科都給事中鍾羽正率領去了吏部尚書陸太宰府上,聽說明日的行程就輪到拜會老爺你了。”
林延潮聞言不由伸手扶額。
陳濟川向林延潮道:“老爺,現在元輔杜門在家,次輔獨木難支,一個是不主持大局,一個是主持不了大局,所以現在京中百官都唯有仰仗老爺您了。”
林延潮冷笑一聲道:“怎麼我就能主持大局了嗎?”
“眼下在國本的事上,在當今朝堂上,唯有老爺你與陸太宰能在聖上說得上話了。”
林延潮也是無奈,身爲禮部尚書他本有意在朝堂上推動海漕之事,但這偏偏不是他職責所在。而冊立國本的事,林延潮是一百萬個不願意管,但偏偏是他的份內之事。
現在王家屏倒了在家養病,而趙志皋一如既往地扛不住,整個朝堂上都看向他與陸光祖二人。難道這個時候,他也學着上疏請求冊立國本,不行,他還要入閣呢。
但是面對着百官一波波前來堵門也不是辦法。
“好茶,好點心的招待着,就說我今日乏了。”林延潮將厚厚一疊帖子往桌案一丟。
讓這麼多官員吃了閉門羹,雖傳出去不太好,但眼下這唯有這麼辦了。林延潮唯有暫時希望陸光祖那邊能替自己頂一頂,分擔一下火力。
這一次林延潮實在是素手無策了。
這日夜裡,林延潮入睡不久。
就聽得屋外傳來緊急的叩門聲,林延潮安慰了妻兒幾句,然後爬起身走到屋門前問道:“何事?”
但見屋外陳濟川焦急地道:“老爺,出大事了,宮中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