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巨響轟得到處都在顫動,幾乎每個人都在同一時間臉上變色。
怎麼回事?地震了嗎?每個人都在面面相覷,就連德川家光也有些驚疑不定。
然而,就在他們還在驚疑的時候,轟然巨響又繼續傳了過來,彷彿是天空當中有什麼神靈在重重地捶打戰鼓一樣。
德川家光先是有些懵然,但是很快,彷彿是想到了什麼似的,他驟然睜大了眼睛,然後直接走到了窗臺。
因爲在本城的邊緣有高高的城牆,所以他不能夠看到外面的城區,不過從間歇傳來的響聲,以及向着海面方向所隱隱傳來的火光,也終於證實了他最可怕的猜測。
真沒想到,現在居然就直接打過來了……這些漢寇……
他突然感覺一陣暈眩,就連站都站不穩了,好不容易纔抓住了窗欄穩住了身形。
不,江戶防守森嚴,不可能是漢寇直接登陸,而且漢寇現在正在和井伊直孝的大軍在對壘,他們怎麼可能突然就來到江戶?這一定是大漢海軍的戰艦過來襲擾。
接着,他定了定神,然後將自己心中的憤怒和不安都強行掩藏了下來,然後重新走回到了自己剛纔所坐的地方,然後重新跪坐了下來。
爲了讓自己顯得更加鎮定,他拿起了剛纔掉落到了地上的酒杯,然後重新給自己倒上了一杯酒,再一口灌了下去,不過雖然動作沉穩,但是其他人都看得出來他的臉色簡直蒼白得可怕。
旁邊的這些側近人們誰也不敢說話,只有一個平素最得重新的年輕侍從才斗膽走上前去,然後小心翼翼地躬下身來,爲將軍大人擦拭榻上灑落的酒液,他的動作十分輕柔,生怕發出一點聲音來,整個表殿之內,變得異常死寂。
只有窗外不停的轟鳴聲,才讓這裡顯得像是生人居住的場所。
過了不久之後,有一羣在將軍身邊側近服侍的武士來到了表殿之外,然後馬上被他召了進來。
“將軍大人,江戶外海有漢寇來襲!”領頭的一位武士跪下來之後,一臉惶急地報告。
雖然德川家光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但是聽到確認的消息之後仍舊忍不住心中一痛。但是他沒有說話,而是等待着對方的報告。
“敵軍的戰艦是在傍晚時分闖入到江戶外海的,我軍的艦船雖然已經極力迎擊,但是……但是還是無法擊退漢寇的戰艦。”這位武士低垂着頭,驚懼不堪地向幕府將軍報告着自己剛纔得到的消息,“江戶外的炮臺也無法轟開漢寇的戰艦,所以現在……現在漢寇正在轟擊江戶沿海……”
儘管心裡知道大漢的戰艦太過於犀利,幕府的艦船無法給他們造成太多威脅,但是當聽到下屬這麼無奈的話時,德川家光還是忍不住想要發作,不過他也知道這樣於事無補,所以只好輕輕地將酒杯放回到了矮几上。
“漢寇的戰艦四處襲擾,本就在我們的預料之中,現在本丸遠離海外,他們的戰艦就算再怎麼犀利,也無法轟擊到這裡,只能胡亂開上幾炮,又有什麼用?”德川家光強自鎮定,然後貌似不屑地說,“你們現在下去,把沿海的居民都疏散到內地裡面,然後就任由他們在海外浪費炮彈吧,漢寇現在這麼做,只能證明他們已經是無計可施了……”
就在這時候,又有一個武士在殿外求見。
因爲最近一直都有許多緊急軍情,所以現在要面見德川家光要比以前容易了許多,這個武士很快就被召見到了德川家光的面前。
等到他進來之後,人們才發現,他的臉色比剛纔那個報告江戶外海受襲的人還要難看。他走到了殿中,然後跪下來,將手中的公文雙手舉到了眉前,而一位側近人拿過了他手中的公文,然後小心翼翼地呈遞給了德川家光。
又是什麼壞消息嗎?當看到對方如此凝重的樣子時,德川家光心就已經沉了下去了,是哪個大名又謀反了,還是井伊直孝那邊出了大事?
帶着一種極爲不祥的預感,他一把拿過了公文然後看了起來。
當看清楚上面所寫的字跡之後,他驟然啊睜大了眼睛,然後雙手抑制不住地重重顫抖了起來,接着他的身體也在輕輕搖動,呼吸也變得粗重了起來。
剛纔喝下去的酒突然在胃裡面翻滾搖晃,帶來了一種天旋地轉般的感覺,然後,他突然感覺喉頭一甜,然後胃中的酒直接吐了出來——中間還夾雜着一些血液。
“將軍大人!”其他人看到情勢不對,馬上涌了過來,然後扶住了已經搖搖晃晃的德川家光,而這時候他已經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將軍大人突然暈過去,給表殿內帶來了一片混亂,更加給了這羣人一種天崩地裂的感覺,他們慌忙將將軍大人放置在了軟榻上,然後馬上派人去尋找醫生,另外還有人則跑了出去,通知每一位幕府重臣。
當老中筆頭土井利勝感到表殿之內的時候,時間已經是深夜時分了。
早在聽到江戶外海傳來的炮擊聲的時候,他就已經做好了被將軍大人召見的準備,不過當聽到將軍大人居然暈到不支的時候,他仍舊深感震動,慌忙就趕了過來。
而這時候,大漢軍隊的炮擊已經停歇了,雖然不知道他們到底給江戶造成了多少實際損失,但是土井利勝知道,從今天開始,江戶居民們註定要開始對漢寇的炮火感到恐慌了。
更爲關鍵的是,這到底是漢寇孤立的行爲呢,還是另外伴隨着同樣甚至更加巨大的打擊?土井利勝沒有把握,只覺得心頭十分沉重。
在患得患失當中,他來到了表殿內,然後看到了躺在軟榻上的德川家光。
這個時候德川家光已經從昏迷當中醒過來了,不過因爲剛纔吐血的緣故身體還有些虛弱,面色更加是蒼白無比,看起來十分萎靡,而在他身邊悉心照料的,赫然是一個穿着和服的***這位婦人就是春日局,她是德川家光的乳母,因爲德川家光的親生母親崇源院一直都不喜歡家光,對他十分冷漠,所以她跟家光實際上情同母子,情分十分深厚,而在德川家光成爲了將軍之後,他對這位乳母也十分禮遇,而且還讓她當了將軍後宮大奧的總管,也正是她的操持之下,大奧的各項法度纔開始建立並且完備。
不過,春日局雖然十分受寵信,但是她卻是一個十分謹慎和本分的人。在平常,春日局是絕對不會在德川家光處理政務的時候進來參與的,不過因爲今天德川家光突然暈厥的緣故,她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得到了稟告之後就直接跑了過來照料將軍大人。
在她的細心照料之下,德川家光終於悠悠醒轉,有了最基本的精力來召見自己最爲親信的幕府重臣。
在恭敬地跟家光行禮了之後,土井利勝跪坐在了將軍大人面前,等待着將軍大人的訓示,而德川家光揮了揮手,這些側近人們紛紛知趣地離開了。
春日局原本也想要離開,然後就在她行禮完打算走的時候,德川家光卻突然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他抓得太緊了,讓春日局都有些生疼,彷彿是想要用這種方式得到一些溫暖和慰藉似的。
春日局鼻子一酸,她爲難地看了一下土井利勝,而土井利勝卻沒有做出任何表示,於是她就留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抓着德川家光的手。
“剛纔,我收到了從三浦傳過來的消息。”接下來,德川家光低聲說。
他依舊是躺着的姿勢,目光看着房頂,好像是在自言自語一樣。
“漢寇的軍隊在橫須賀登陸了,而且看規模,是一支很大的軍隊。”
“這……”哪怕就算沉穩如土井利勝這樣的人,這時候也忍不住驚詫萬分了。“這……大人……這……”
語無倫次了好一會兒之後,他才沉默了下來,接受了這個消息。
雖然在聽說德川家光暈厥的時候早就有了出現大事的心理準備,但是當聽到漢寇居然大舉在關東登陸的時候,土井利勝還是十分震動。
難怪將軍大人居然受到了這麼強烈的衝擊。
“你猜對了。”德川家光苦笑了起來,卻看上去悽慘無比,“漢寇果然在關東登陸了。”
土井利勝一時失語,他想要說些什麼,最後還是說不出口,只能長嘆了口氣。
在之前的幕府高層會議上,爲了應對漢寇對京都的進攻,幕府的重臣們進行了一次爭論,當時土井利勝建議放棄整個西國跟畿內地區,固守關東以撐待變,然而幕府大老井伊直孝卻直接反駁了他的意見,然後要求帶大軍去和漢寇決戰,爭取收復京都,至少將漢寇阻擋在三河之外。
當時土井利勝對此就頗有微詞,並且詢問過井伊直孝,在大漢如今握有絕對海上優勢的情況下,如果他帶走了大軍,漢寇在關東登陸應該怎麼辦。結果井伊直孝卻完全不認爲這種事會發生,他覺得漢寇的主力現在在畿內鏖戰,只要自己帶着大軍前去,他們就無暇分身。
結果事實證明,土井利勝的顧慮是對的,在大老井伊直孝帶着大軍離開了關東之後,漢寇真的就在關東登陸了。
可是土井利勝現在卻寧願自己猜錯了,因爲漢寇在關東登陸,無異於給了現在已經風雨飄搖的幕府又一次重擊,而且這一次可能要比之前的打擊更加致命——橫須賀就在江戶灣邊上,離江戶不過一百多裡地,漢寇在這裡登陸之後,就可以直接威脅到幕府的咽喉,令人如鯁在喉。
“現在,你還有什麼辦法嗎?”帶着一點無奈和一旦期待,德川家光再度問了自己的這位首席老中,“你覺得應該怎麼應對漢寇?”
土井利勝垂下了視線,陷入到了沉吟當中,但是想來想去,他也沒有想到什麼特別好的辦法。
“我們得到消息的時候,漢寇已經登陸了半天了,如今他們立足已穩,我們恐怕難以直接撼動,將他們推下海去。”許久之後,他才略微有些艱難地說,“三浦半島地形狹長,我們也沒有辦法派遣大軍和其決戰,而且如今漢寇氣焰正盛,他們肯定也是盼着我軍前去……”
“所以不應該讓全軍去進攻漢寇嗎?”雖然他說得閃爍其詞,但是德川家光還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的,將軍大人。”土井利勝現在已經直言不諱了。“畢竟防守比進攻要容易一些”
自從井伊直孝帶着大軍離開了江戶之後,關東雖然還集聚着大量幕府軍隊,數字看起來十分驚人,但是其中堪戰的不過五分之一甚至更低,而且就算是堪戰之士,和漢寇的精兵比起來也是差了許多,所以土井利勝一開始就不願意去想派出大軍前去橫須賀和漢寇決戰並且把他們推下海的事情,而是謹守着自己一開始就確立的收縮防守策略。
更何況,地形還十分不利於大軍進攻,在狹窄的地峽當中,如果大軍碰上了漢寇無比犀利的海陸炮火,後果不堪設想。
“那你的意思是要固守江戶了?”德川家光反問。
“是的,現在可行的策略只有固守江戶,將大軍集中在這裡和漢寇拼命。”土井利勝馬上點了點頭,不過他的語氣已經變得非常沉重了,“敵軍既然在橫須賀登陸,他們自然不會就在那裡苦等而已,他們肯定會向江戶挺進,而那時候我們再和漢寇決戰……而現在,我們就應該不惜一切代價鞏固城防並且收縮防守。”
德川家光咀嚼着對方的話,然後頭就開始疼了起來,思考也慢慢變得模糊,又有一些暈眩,他強行地咬了咬嘴脣,回覆了一點清醒。
“那就按照你說得去做吧,集結所有人,固守江戶,和漢寇拖延時日。”
“大人,莫要太過焦心。”眼見德川家光如此苦痛的樣子,土井利勝忍不住出言寬慰了他,“漢寇雖然船堅炮利,但是他們的運輸船畢竟有限,不可能將太多人運到關東來,況且漢寇必然會有一部分人在和直孝公糾纏,所以……所以以臣所見,在關東登陸的漢寇人數並不會太多!只要……只要我們能夠在江戶堅守,消耗敵軍的兵力,終究……終究還是有希望的……”
他前面的話說得慷慨激昂,但是後面卻聲音越來越小,顯然自己對此也不是特別有把握,只是爲了給將軍大人鼓勁而已。
然而就算如此,德川家光也總算是受到了一些寬慰,他的臉上也終於出現了一點點血色。
“應該是如此……應該是如此……”
“至於直孝公那邊的軍隊,還是抓緊撤回吧!”土井利勝馬上建言,“既然漢寇在關東大舉登陸,那麼繼續和他們在近畿交戰已經沒有多少意義了,反而只會牽制分散我軍的兵力……如果有直孝公的回援的話,那麼至少可以增加我們的防衛力量,還能夾擊漢寇,給他們更多牽制。”
“對,是該把他們叫回來!”德川家光馬上同意了他的建議。“你去擬定命令吧,馬上叫他們回援江戶。”
現在形勢如此嚴峻,壓得他實在有些喘不過氣來,所以他已經不想什麼幕府顏面或者收回京都之類的宏願了,只想着趕緊拔除掉腹心之患,讓幕府能夠渡過眼前的危機。
經過了土井利勝的一番話,德川家光原本懸在半空的心終於被放下了,雖然現在還是危機重重,但是至少他也看到了一點點路,知道該做些什麼,而不是如同剛纔那樣的一片絕望。
不過,土井利勝並不只想說這麼一點而已。
他猶豫了片刻之後,終於大起了膽子。
“大人,不若我們再派出使者,直接前去橫須賀同漢寇談判吧,如果……如果他們的條件還能夠稍有鬆動,我們不妨直接答應他們!”
德川家光驟然睜大了眼睛,然後瞪着土井利勝。
“這是要我蒙受城下之盟的恥辱嗎?!”
“大人,一時之辱並不可怕!當年神君不也是委身臣服於信長公和豐臣秀吉嗎?只要結果是好的,那麼就算中間蒙受一點屈辱又算什麼?”土井利勝卻沒有退縮,他仍舊堅持自己的看法,“只要能夠保全幕府和德川家,就算城下之盟,也可以稍稍接受……”
德川家光呆住了,沉默了片刻之後,他終於閉上了眼睛。
“你再去試試吧,不過我看漢寇是不會輕易答應的。”
“縱使希望渺茫,也要試上一試。”土井利勝長嘆了口氣,最後再度伏下了身體,以頭觸地,“臣一定加緊辦理各項事務,爲將軍大人分憂!”
“好了,你先下去吧,我要休息一下。”德川家光無力地揮了揮手,示意他暫且離開。
等到土井利勝離開之後,德川家光原本稍稍凝聚的力氣又驟然消失了,他癱軟在了軟榻上,全身都開始大汗淋漓。
旁邊的乳母春日局看得又是心痛又是悲傷,忍不住眼淚都流下來了,只是爲了不讓家光傷心,所以纔沒有哭出來。
“大人,現在戰事緊急,您暫且離開江戶吧……”
“不,不行……我是將軍,我不能臨陣脫逃,”依舊閉上眼睛的德川家光,苦笑着回答,“就算死,我也只能死在江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