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後。
盛夏早已過了,但廣西的秋老虎依然在逞着最後的兇厲,太陽像火爐般烘烤着柳州府的大地。
其實前兩天柳州剛剛下過一場豪雨,柳州府城所在的馬平縣之南不遠處,有個名叫龍潭鎮的地方,這裡的低窪處因爲暴雨之故,有很多積水。
在這烈日的肆虐之下,任是什麼樣的雨水,也很快就曬乾了,而積水之後的地面泥濘不堪,再受這烈日一曬,便裂開卷起一塊塊巴掌大小的土皮,如同被人掰碎又丟棄的龜甲一般。
光着腚的小娃娃們赤着雙腳在附近跑來跑去,把土皮一塊塊的揭起來,當做瓦片撿到一邊,竟是打算存起來,等玩過家家時用。
天氣委實太熱,除了這些興致勃勃的小孩子,其他人都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錯非是要下地做活,否則都在門前屋後的陰涼地兒裡乘涼避暑,路上是沒有幾個行人的。
哪怕是亭亭如蓋的大柳樹,在這秋老虎最後發威的鬼天氣裡也是一樣的無精打彩,根根柳枝有氣無力地耷拉着,只有藏在樹叢中的知了沒完沒了地聒噪,彷彿要在生命中最後的時間發出不甘的吶喊,可惜聽見的人卻越發昏昏欲睡。一直到了黃昏時分,這種燥熱才漸漸散去不少。
夕陽西下,餘暉似霧,放眼望去,一片金紅,龍潭鎮鏡湖一帶此時尤其顯得清涼一些,因爲這裡有一個形狀少見的大湖,大約有五六百畝的面積,灣中遍植荷花,四下裡盡是柳樹和桑椹樹,是個消暑納涼的絕佳所在。
柳州城北有雀兒山,山上也有湖,而且比地處城南的鏡湖要近一些,所以柳州城的漢家貴人們閒來無事通常去那裡避暑。而一些常來柳州與漢家大官打交道的土司們,則紛紛在鏡湖一帶置辦產業,修個鄰水別院什麼的。
其實龍潭鎮之所以有個“龍”字,便是因爲這鏡湖的形狀有些像一條龍,很不規則地分成了幾個獨立的部分,如龍首部、龍肩及前爪、龍腹、龍後爪、龍尾等,這就方便了在此處置業的土司們,都能獲得一片相對私密的空間。
按照故老相傳,龍首部是鏡湖風景最好的部分,其次則是龍肩,再次則是龍腹。既然土司老爺們都喜歡龍潭鏡湖這個地方,那麼誰住龍首,誰住龍肩,誰住龍腹這些事,也總是要爭一爭的。
廣西土司,勢大居首者鹹稱岑氏,以地廣人衆而冠絕廣西諸土司;繼之以黃氏,其地之廣相較岑氏略遜,但因緊鄰安南,兵不強則無以生存,歷來以強兵自負。
其餘諸家雖各有所憑,但因爲這樣那樣的原因,都無法與岑黃兩家相爭。他兩家怎麼在這鏡湖龍首之處明爭暗奪,外人自是不知,但也有傳言說因爲岑氏當代首領岑紹勳個性古怪,有“隱士之心”,是以對許多事均不熱心,這才讓黃氏得了這鏡湖龍首。
不過無論岑氏、黃氏,都是廣西無人敢惹的地頭蛇,自其祖先隨宋時名將狄青南征,被封爲土官以來,早都是幾百年的土司之家了,在廣西地界說句話出來,有時候比巡撫還好使,龍潭鎮的鎮民可不敢到這兒來避暑納涼。
若把鏡湖看做柳州的“五大連湖”似乎也不爲過,如今這“龍首湖”裡荷花長得正旺盛,滿灣的荷葉一片碧綠,遠遠的有一葉小舟正行於其間。小舟過處,荷葉迎之避開,一縷笛音清如梵唱,隨着那分開的荷葉逸向四面八方。
暮歸的老農負着雙手佝僂着身子,手中牽一截繩頭,慢吞吞地從遠處田埂上走過,繩子拖着一條瘦骨嶙峋的老牛,牛脊上坐着一個梳着沖天辮的小娃娃,小娃娃正自得其樂地玩着爺爺的斗笠。更遠處,車輪大的紅日已經半沒于山頭。此情此景,如詩如畫。
聽到笛音,老農下意識向龍首湖這邊張望了一眼。湖上碧荷叢叢,小船完全隱在荷花叢中,只能隱約看見一位身着素白色輕袍,頭戴四方平定巾的年輕公子坐在船頭怡然吹笛,在他身旁還有一位撐着油紙傘的美人兒,一襲漢家春衫,輕腰欲折,只可惜她是面朝那位公子站立的,無法看見她的模樣,只見到一頭青絲,挽個慵懶的美人髻,烏婭婭的秀髮上斜插一枝金步搖,襯得秀頸頎長,身段兒說不盡的風流,惹人無限遐思。
一看這副模樣,老農就連忙低下了頭。他只是個本份老實的農夫,見人家船上有女眷,再看未免失禮,這些土司老爺可不是他這鄉野村夫招惹得起的。
老農低着頭,加快腳步往前趕,不遠處,鎮子上空早已飄起了道道炊煙。
清音梵唱般的笛聲方歇,婉轉嬌媚的琴聲又起,天邊那輪紅日便在這笛與琴的轉換間漸漸沒於地平線下。
小舟在距岸約一丈處停下,岸上斜生的一株老柳枝幹探向湖面,將萬千柳條輕垂於舟上,晚風漸起,柳枝婆娑。剛纔那位少年公子坐在船頭的黃梨木凳上,手中提着一杆釣杆,悠然自若,而那美人兒則笑吟吟地站在一旁,又轉頭吩咐船上的下人搬來小火爐,生火準備晚餐。
切成薄片、味道清香的嫩藕是從龍首湖裡剛剛撈上來的,活蹦亂跳的小龍蝦是從河邊柳樹下的根鬚窩子邊用小肉塊釣上來的,至於肥雞嫩羊還有老酒,也都是這龍首湖山莊裡養的釀的,另有一盤洗得如黑珍珠似的桑椹,更是看得人饞涎欲滴,這新鮮的桑椹就採自灣邊所生的桑椹樹。
細細看來,現在就差這位公子再釣一尾肥魚上來下酒,那便是功德圓滿了,所有的食物,都是此處所產,極具野趣野味。
星光開始閃爍的時候,喧囂了一天的知了也累了,湖面上也靜謐下來。那位少年公子與那小美人兒推杯換盞,自得其樂。
只可惜沒有外人能靠近他們,卻不知他們二人此時所交談的,根本算不上什麼風花雪月。
“南丹莫家和思恩趙家都已經忍不住動了起來,七公子倒有閒心讓奴家陪你遊湖,這份氣魄、這份做派,恐怕也就岑家這桂西之王能有了。”
“桂西之王?”那清秀俊美的七公子笑了起來:“黃姑娘莫非是在提醒在下,岑氏應該安於桂西?呵呵,岑氏安於桂西王,則黃氏可安於桂南王否?”
那小美人黃姑娘掩口一笑:“七公子說笑了,岑氏桂西王實至名歸,黃氏卻哪裡敢稱桂南王?太平府、南寧府可都是朝廷流官做的府尊,我黃氏不過區區一個思明府,哪敢提什麼桂南王?”
“黃氏不過區區一個思明府?”七公子哈哈一笑,彷彿聽到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話:“漫說思明府附近諸州縣都是黃氏宗族,便是那太平府,除了府尊是流官,其下可還有一個朝廷的人?更別提他引爲倚仗的太平府守禦千戶所,也早已被黃氏控制?至於南寧府嘛……”
七公子擺了擺手:“錯非是有個南寧衛放在那裡,否則又比太平府好得到哪去?至於南寧衛,百年前倒是足額足餉,頗不好對付,可是現在麼,還夠三千可用之兵麼?”
黃姑娘笑意盈盈地道:“七公子這可就小看南寧衛了,南寧衛現在可用之兵其實操過四千,約莫有四千兩百人左右。”
那七公子微微挑了挑眉:“哦,還有這事兒?難得,難得。不過那又如何呢,黃氏真會把這四千衛所兵放在眼裡嗎?令尊要是樂意,便是四萬狼兵也湊得齊,拿下區區南寧不過一鼓罷了。”
黃姑娘連連擺手,彷彿受驚嚴重的模樣,滿臉驚詫:“七公子說哪裡話,我黃氏對大明忠心耿耿,豈會有這等叵測之心?難道七公子不知道,家父去年在平定八寨之亂中,可是得了土司之中的第一功呢!”
七公子眸中精芒一閃,但看來卻是笑容滿面,連連點頭:“那是,那是,我廣西土司哪一家不是忠心耿耿?不過提到令尊此戰之功,在下卻不得不問一句……令尊就不擔心做第二個花夫人麼?”
花夫人其實就是瓦氏夫人,“瓦氏”是花的廣西腔化音。
黃姑娘一雙秋水明眸微微一眯,淡淡地道:“爲什麼要擔心?花夫人乃是因爲其夫岑猛作亂,被朝廷恨得狠了,纔不得不在岑猛死後調動大軍出征平倭,以此證明自己對大明忠貞無二,況且最後結果也不錯呀,被朝廷封了忠貞夫人,勒石紀功……”
七公子呵呵一笑,拿起桌上的描金烏骨扇刷地一下打開,當胸輕輕扇了幾扇,道:“聽起來是不錯,可惜當年岑氏本以田州府爲主支,自那以後便成了以我泗州爲主支……令尊對此就沒有擔憂?
在下聽說思明州的黃拱極、黃拱聖兄弟不睦,拱極雖長子,軍權卻在拱聖之手,這黃拱聖偏又是個人物……黃姑娘,思明州是你思明府最大的屬州,萬一要是亂了,對令尊而言只怕不是好事吧?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令尊不持重兵以內,隨時平定禍患,反倒大力響應朝廷徵召,出兵在外,說起來,在下還真是有些看不明白。”
黃姑娘面色微微一僵,馬上又淡淡笑道:“多謝七公子提醒,不過七公子今日前來,似乎不是了這件閒事吧?”
“好說,好說。”七公子刷地一下又收了扇子,笑容可掬地道:“黃姑娘,告訴你一個消息,根據莫家和趙家的打探,那位高按臺此來柳州,是爲了說服我等兩江(左右江)土司,同意在八寨地區設置流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