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萌開着一輛嶄新的越野吉普車帶着黃微微風馳電掣來到蘇西鄉,隨車來的還有縣委宣傳部的周幹事。
我接到電話趕去郭偉的辦公室,他們幾個人正談笑風生,看到我,郭偉指着陳萌介紹說:“市日報的陳大記者,來我們鄉採訪,你要認真接待,不能有半點差錯。”
我唯唯諾諾,郭偉顯然不知道我早認識陳萌,他把陳萌介紹完畢後,又把我介紹給陳萌,說:“我們鄉管宣傳的黨委委員,陳風。你們兩個都姓陳,一筆寫不出兩個陳字來,五百年前算是一家。陳記者,你採訪的事都由他銜接,有什麼問題可以直接找我。”
陳萌連聲道謝,說道:“五百年前是一家,現在五百年後了,還是一家人。”
郭偉聞言頓了一下,綻開顏笑道:“確實是。”
陳萌悄悄向我擠了一下眼睛,笑着說:“麻煩郭書記了。這次來採訪,還確實需要郭書記大力支持。當然,有困難,我肯定會找書記你。至於這位小陳幹部,就委屈一下當我們的跟班吧。”
郭偉也跟着笑道:“不知陳記者此次來我們蘇西鄉,主要是採訪那些方面的事?”
陳萌嘴巴一挑,淺笑着說:“市婦聯的領導請我來採訪,理當按她們的要求報道。”
郭偉連聲稱是,眼睛去看黃微微,臉色似乎有些失落。他心裡非常明白,記者是黃微微請來的,卻不去採訪黃奇善,而跑到他的蘇西鄉來,究竟爲何,天曉得。
縣委宣傳部的幹事有要事要先回去,囑託郭偉一定要照顧好陳記者的生活和工作,說關書記和劉縣長都很重視採訪活動,市日報就是市委的喉舌,全市地位最高的宣傳陣地,要勇於接受輿論宣傳部門的質疑和檢查,敢於亮出自己的薄弱地方,也不要掩蓋自己的成績。
這段話的重點其實就是最後一句話,不要掩蓋成績,意思就是有成績要宣傳,沒有成績創造成績也要宣傳,而且要無限擴大宣傳的結果。將中部省最後一個通電的地方,描繪成爲新時代黨和政府的光輝事蹟。
宣傳幹事一走,郭偉就拉着我們一起要去老鷹嘴。
鄉政府大坪裡兩臺車並排停放在一起,郭偉的車與陳萌的車一比,就好像一隻白天鵝和一隻醜小鴨一樣。陳萌的車高大威武,白色的車身顯出奢華和高貴。郭偉的小黃包車趴着就像一隻癩蛤蟆,草綠色的車身顯得矮小而猥瑣。
我正想要爬上郭偉的車,陳萌說反正就我們四個人,不如一起坐她的車。郭偉堅決不肯,說自己的車雖然不怎麼好,也是蘇西鄉的象徵,又開玩笑說:“乾脆我們分開來坐,陳風坐陳記者的車,微微坐我的車,既讓我們鄉幹部感受一下高檔車的舒適,又讓你們市裡領導領略一下我們鄉下專車的風采。”
黃微微還在遲疑,陳萌已經爽快答應了。也不管他們了,叫我上車,發動就走。
一路上陳萌基本不說話,我偷眼一看她沉靜得如同大理石一樣的側面,想要張口,想想還是放棄了。
黃微微在電話裡說的所謂走領導路線,想着就是憑陳萌在日報的優勢,利用日報這塊平臺,採寫一篇關於我的文章。當時我就想,日報來鄉里採訪,郭偉會放棄這個機會?誰不知道日報的一篇報道,是可以決斷一個人的政治前途的事。郭偉口口聲聲由我來銜接,自己卻拋下所有工作,親自披掛上陣,難道看不出他很在意麼?
又想他是不是看到黃微微來了,想利用這個機會好好溝通?原來他們在一起搞社教,誰都知道郭偉或明或暗在追求黃微微。誰知道社教一結束,反倒是其貌不揚的黃奇善去了部長家登堂入室,後來黃奇善突然空降到春山縣任團委書記,他就認定黃微微肯定在與黃奇善談戀愛,也就不再去找黃微微,把黃奇善在心裡罵了千萬遍,日遍了黃奇善上十八代祖宗的所有女性。
突然有一天叫他來任蘇西鄉黨委書記,他才明白過來,黃微微還沒忘記他,也許自己之前都是錯覺。心裡又怨恨自己看問題還差火候,唯一慶幸的是自己還沒把事情公開化、明朗化。
郭偉擔任書記後,回過幾次市裡,找過黃微微。他一直在尋找機會跟黃微微表白,可每次見到黃微微,發現她的態度總是不鹹不淡,甚至沒給他半點表白的機會,這讓他心裡一直耿耿於懷。有時候甚至想,黃奇善是否捷足先得表白了?
郭偉年齡不大,閱人卻無數。從他觀察黃奇善的舉動,他能斷定黃微微至今還沒有接受他們兩個當中的任何一個人。這個想法一直促使着郭偉心裡的希望之火在熊熊燃燒。
車到老鷹嘴,陳萌拉開車門跳下去,山風吹起她胸前的紗巾,嬌嬈而風韻。
等了一會,郭偉的車趕過來,一下車就嘆道:“到底是鬼子車,我全速前進也看不到尾巴。”
陳萌拍了拍車身說:“這車也是借來的。我們報社除了社長座駕是進口車外,我們採訪都是普桑出去。這臺車是一個老闆的車,聽說我要來蘇西鄉採訪,特地借給我,說蘇西鄉道路不好,普桑會刮底盤。”
郭偉指着身後的路說:“外界都把我們蘇西鄉妖魔化了。以爲我們還生活在原始社會,陳記者你看看,這路,除了沒鋪柏油,那點比水泥路差了?”
陳萌笑道:“原生態的路嘛。”
說了一陣閒話,黃微微張口說:“郭書記,你把我們帶來這地方幹嘛呢?吹北風嗎?”
郭偉不慌不忙地說:“微微,請你們來這地方,自然有我的道理。”他指着遠處巍峨的大山說:“這裡不久就有一條高速公路要修過來,老鷹嘴這地方,是蘇西鄉唯一與高速公里有關聯的地方。”
看我們不解的樣子,他頓了頓說:“修路就要徵地,徵地就要補償。如果把補償款換成另外一種形式,也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我心裡一動,難道郭偉的想法與我一樣?我原計劃就是高速公路在老鷹嘴這裡開一個缺口,建一個收費站,這樣一來,周圍鄉鎮的車,甚至臨近縣的車要想上高速路,必須要經過我們蘇西鄉。這交通一發達,經濟就上去了。
郭偉並沒有往下說了,他指着周圍的山地說:“如果我把鄉政府遷到這裡來,讓來來往往的車都看到蘇西鄉的牌子,蘇西鄉不就從此聞名天下了?”
他還是想着遷址的事,並沒有想着高速公路開口的事。
陳萌對他的宏偉計劃一點興趣也沒有,她拿着個相機四處瞧,終於停在半山腰的一個墳堆上,看着墳堆上飄揚的紙幡,扭過頭問我說:“蘇西鄉過年也祭墳嗎?”
我搖搖頭,心裡一陣痙攣。那是趙德亮的墳,一個外號叫大牯牛的人,能打得死一頭老虎的他,如今躺在衰草悽悽的山上已經快一年了。人生如夢,生死無常!
“你看那祭幡,還是新的嘛。”陳萌饒有興趣地盯着看,轉換着相機鏡頭拍了幾張。
“一個墳就是一個人,一個人就是一個故事。也許這個墳裡有很多精彩的故事。”她嘆口氣,放下相機,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煙來,抽出一支,顧自點上,美美地抽了一口。
“他是個烈士。”郭偉說:“修這條路的烈士。”
“我看過電視新聞。”陳萌不冷不熱地說:“我們日報也有記者採訪過,不過,我覺得他沒把真實的故事寫出來。”
郭偉含笑着說:“陳記者有興趣?”
陳萌淡淡一笑說:“作爲記者,都有一個尋求事件真相的本性。”
郭偉就指着我說:“這事,小陳最清楚。你問他就什麼都知道了。”
陳萌歪着頭看着我說:“真的嗎?”
我尷尬地笑,說:“修這條路的時候啊,郭書記還沒上任。我當時也是鄉政府秘書,掛點在老鷹嘴修路。”
陳萌的興趣就高了許多,追着我說:“你得給我好好講講,也許,英雄的形象要更高大。”
我不置可否地笑,看一眼黃微微,她背對着我們,眼睛看着深邃的大山,一言不發。
郭偉的電話響了,他打開一聽,就抱歉地對我說:“陳風,我要去趟縣裡,陳記者你一定要照顧好,晚上來縣裡住,鄉里條件不好。”
又轉頭對黃微微說:“微微,我們一起先回縣裡吧。這裡陳記者採訪,我們也幫不上忙。晚上大家一起聚聚。”
黃微微回絕他說:“我還是留在這裡陪陳萌吧。”
陳萌卻不領她的情,揮揮手說:“你去吧,這裡也冷,等下我和陳風還要去一趟村裡採訪幾個人。他熟悉這裡的情況,幫得上忙。”
黃微微咬了一下嘴角,賭氣地拉開郭偉的車門鑽了進去。我想跟她說幾句話,但看到她再也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只好縮口,看着他們開車離去。
等到他們的車拐過山嘴看不見了,陳萌才嘻嘻一笑說:“陳風,你真會裝啊。”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說:“剛纔郭偉介紹的時候,你怎麼不說我們認識啊?”
我說:“有必要嗎?”
她矜持地笑道:“你這個臭小子,我也不知道微微看上你什麼了,非得要我來採寫你的報道。你告訴我,有什麼目的?”
我苦笑道:“陳記者,話不可亂說啊。黃微微與我,連同事關係都算不上,她能看上我什麼?最多就是覺得我能在蘇西鄉工作了四年多,值得她敬佩嘛。”
陳萌咄咄逼人說:“鄉下工作的幹部多如牛毛,你哪裡不一樣了?”
我笑着說:“陳記者,也許你多接觸我了,就會發現我與別人有不一樣的地方啊。”
“叫我陳萌,或者乾脆叫我萌姐就好了。老是什麼記者記者的,聽着彆扭。”她糾正我說。
我說:“你不就是記者嗎?”
她正色道:“在別人面前,我當然就是個記者。可我們是熟人了,你說是不?還是叫名字順耳一些。”
我就不好再糾纏這個稱謂了,說:“我們是先回鄉政府,還是去老鷹嘴村看看?”
“先去村裡看看吧。”
她率先下了公路,朝着村裡方向一步一跳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