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偉手裡有千畝地,就像暴發戶一樣囂張起來。
鄉黨委會連開了三天,三天都是郭偉做不同內容的報告。報告內容分別就地價、建築格局、建築單位,各項工作的負責人,均有非常明晰的安排。我坐在他旁邊,心不在焉地聽,心裡想着如何去薛冰家裡,如何開口說黃微微的事。
會議的最後一天,郭偉提議全鄉幹部放假三天。三天後,所有幹部取消任何形式的休假,全力以赴籌備遷址事項。
郭偉的放假提議並沒有引起幹部的熱情。鄉幹部平常上班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現在沒有搞運動,唯一需要大批幹部上陣的事,就是婦女肚皮上的事。
蘇西鄉地處深山,地勢險惡,外面世界風起雲涌,蘇西鄉依舊波瀾不驚。通了公路和電後,境況稍微改變了一點,開始有人從公路上出去,去外面的世界打工看口岸。
又由於四鄉八村的人大都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不是叔爺,就是姊妹,即便有了矛盾,也是請幾個年老的人,中間說和了事。
千百年來,蘇西鄉過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沒有風浪,也沒有欣喜。平平淡淡,就好像鄉民們每日早上煮的白粥,了無新意。
幹部們閒着無事,又多半邊戶,每日的時間就交給了家裡,幫着忙活農田,或者一門心思養着豬牛。柳權主政時,整個鄉政府沒有節假日的概念,有事叫一聲,大家回鄉政府辦事,沒事各忙各的,誰也不管。
到了朱士珍代理時,曾經想要恢復正常的上班制度,也搞了一段時間的每日簽到,終究頂不住全體幹部的抵制,最後也無疾而終。
郭偉上任,大刀闊斧。上班制度與工資直接掛鉤,缺勤的扣當日工資,外加處以三天工資的罰款,連續半月不上班者,乾脆直接辭退。
政令一出,全鄉譁然。鄉幹部可以沒有上進心,但不能沒有這份工作。
這份工作是什麼?是地位,是身份,是榮譽。
雖然是一個普通的鄉幹部,到底也還是個國家幹部。
只能在蘇西鄉混日子的幹部,上頭基本是一片烏黑。但凡有半點背景的人,寧願在其他鄉做個普通的幹事,也不願意到蘇西鄉謀個領導職務。
這是春山縣所有幹部的共識!
在蘇西做幹部的人只有兩種,一種是被打擊流放的幹部,比如我,當年來蘇西的時候,就是一個異類,彷彿蘇西鄉,就是春山縣的西伯利亞。還有一種就是土生土長的幹部,比如柳權、朱士珍。 如今情況不同了,鳥槍換炮——蘇西鄉的名字在省報上出現了。
中部省的幹部據說在一次常委會上提到過蘇西鄉的名字。這預示着本來像一堆臭狗屎一樣的蘇西鄉,一夜之間變成了香餑餑,所有的幹部都想來插一腳,因爲只要插足進來,就預示着升遷的機會到了。
可以沒有上進心的幹部,不可以有人來損壞自己的經濟利益。半邊戶多的鄉幹部,工資是他們唯一賴以區別於其他農民的象徵和驕傲。因此郭偉頒佈了上班制度後,全鄉的幹部第二天齊刷刷全部到齊上班。
已經懶散慣了幹部們突然按時來上班,感覺陌生得有如鄉民。一部分人甚至不知道上班要做什麼,有些幹部連個辦公的地方都沒有,就只能像耗子一樣,在各個辦公室串來串去,傳頌着家長裡短,說笑着張家的男人昨夜爬上了李家媳婦的牀,某寡婦寂寞無奈,與*媾,進去後出不來了等鄉談。
還是因爲上班制度的頒佈,幹部們精神了許多,連以往在家幫忙的熱情也沒有了。早上踩着太陽來點卯,下午踏着落日而歸家。像神仙一般的悠閒!
有幹部就問:“郭書記,三天後取消休假,如果有病怎麼辦?”
郭偉冷冷一笑說:“有病就看病,最好去住院。傷風感冒的病,我來看。如果有人打主意想歪點子,我郭偉眼不瞎,耳不聾。你們自己看着辦。”
“一千畝土地,這麼大的地方,誰來建房子啊?”有幹部憂心忡忡提出疑問。
“你不建,不等於別人不建。”郭偉滿臉殺氣地說:“有了梧桐樹,不怕沒鳳凰。我就不相信我們蘇西鄉人一輩子只想着在土裡刨食。”
“我再次強調一句啊!”郭偉轉臉看着我說:“全鄉的招商引資工作由陳鄉長全權負責。再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陳鄉長現在已經引進了一家礦泉水廠。水廠就在新鄉政府的旁邊,廠子建成投產後,需要的工人就在五百人以上。”
幹部們一片驚呼,都把眼光投向了我。
我微笑着說:“才籤的合同,還早着呢。”
幹部們就笑道:“蘇西來了陳鄉長後啊,全鄉的人都喜歡賺錢了。原來你家一個雞蛋換我家一把鹽,現在雞蛋是雞蛋,鹽是鹽了。”
大家就一陣鬨笑,其中有人說:“這就是經濟啊。”
三天的會議最後的結局就是我負責招商引資,郭偉宏觀調控。我在心裡狠狠地日了一遍郭偉的祖宗。
散會後剛到辦公室坐下,進來幾個幹部,笑嘻嘻地說:“陳鄉長,你的招商引資先把我們引進來吧。”
“你們有什麼想法?”我問,頭也不擡扔給他們幾支煙。
“郭書記說,新鄉政府要建一個農貿市場,陳鄉長啊,你能不能給我們一塊地,我們想在農貿市場建個小房子。”
“鄉政府不是要建家屬樓嗎?你們在農貿市場還建什麼?”
“家屬樓只能住人,農貿市場才能做生意啊。”
“你們當幹部的,做什麼生意?”
“我們不做,家屬可以做吧?我們一個人這點屁工資,養不活一家人啊。”
“你們這些幹部,一天到晚想着做生意,怎麼幹好工作?”我質問他們,心裡並不排斥他們的想法。
“陳鄉長你不知道。我們雖然是幹部,過的日子不見得比農民好。你想想啊,我們就因爲掛着一個幹部的頭銜,名下沒一分土地,單靠一個月幾百塊的工資,混不下去啊。”
我氣憤地說:“老百姓沒一分錢工資,不照樣活得好?”
“這不就是老百姓與幹部的區別嗎?要不,怎麼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幹部嘛。”他們哈哈地笑起來,互相打着火點菸。
“這樣吧,你們先等着。鄉政府主樓開工建設了,再考慮農貿市場的事。”我說,下了逐客令:“我還有事,你們先去做好手頭的事,到時候,鄉政府會有一個統籌安排。”
幹部們嘻嘻哈哈地出去了,有個年老點的幹部走到門邊回頭衝我一笑說:“陳鄉長,晚上來家裡吃飯,我叫你嫂子搞幾個野味,我們喝一杯?”
我搖頭拒絕,我與這些幹部廝混了將近五年,他們只要一擡起屁股,我就知道他們會拉什麼顏色的屎!
看着天色已晚,暮色已經籠罩了整個鄉政府,房間的燈亮了起來,遠處地頭不知道誰燃起了一堆火,在暮色蒼茫的天地間,一股煙火味飄過來,頓時勾起埋藏在心裡的一股淡淡惆悵。
這樣的情景我已經見過了五年,我在無數個薄暮時分站在寥廓的田野裡,看四周田間地頭的煙火,感受人間的喜怒哀愁。
月色上來了,如牛奶一樣*了所有的空間。心剎時寧靜下來,眼睛看着月影下斑駁的月光,鼻子裡聞着一絲絲一縷縷的花香,心澄明得像月色一樣,純淨而透明。
草叢裡的蟲叫了起來,一隻老鴉,撲棱着翅膀從我頭頂飛過,丟下一聲淒厲的叫聲。老鴉叫,就有人要去了!據說,老鴉能聞到死亡的氣息!
我的眼睛撲捉着老鴉的去向,老鴉在遙遠的地方再叫一聲後,消失在夜空裡,再也看不到蹤跡。
突然聽到一陣馬達聲,接着就看見郭偉的車燈亮了起來,像一把利劍一樣刺破夜空。一陣轟鳴,他的車越過鄉政府門口的石橋,也消失在山的拐彎處。
不遠處一扇敞開的窗戶裡飄出《鄉愁》的音樂來,逗引着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出來,蔓延在臉上,流過我快要溝壑縱橫的臉頰,心莫名其妙地痛了。
枯樹、老藤、黑鴉、小橋、流水、人家!在這夜色瀰漫的大山裡,我如同找不着巢的夜鳥,幾乎就要從飛翔的夜空裡摔下來。
五年了!我感嘆着,抹一把淚水縱橫的臉。我的生命已經與蘇西鄉的土地緊緊地聯繫在一起了,五年裡,有多少悲苦?又有多少欣喜,都在這一霎哪消失得無影無蹤,唯有留在心裡的一股淡淡哀愁,驅之不去!
站了一陣,鼻子裡聞到一股混着煙熏火燎的臘味菜香,肚子裡就一陣咕噥,我知道自己餓了,於是拔腿去盤小芹的超市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