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縣裡沒任何消息,鄉政府裡一片愁雲慘霧。拉贊助難死了一批人,拉到的閉口不談,沒拉到的見人就訴苦,到處找門路找熟人,柳權的決定從這個月開始生效,沒拉到贊助的,開始扣工資。
我跟柳權彙報,想回衡嶽市去看看。
柳權很爽快答應我,叮囑我有機會就去一趟市政府,找門路把報告送上去。儘管縣裡已經立項,也派來了考察組,但柳權總覺得心裡還橫亙着一塊大石,工程沒開工,誰都不敢預料會發生什麼。送報告給市政府,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的一招,或許會有意料不到的收穫。
我跟來拉茶油的大貨車回去,路過安局長他們停車的地方,才體會到他們的車爲什麼進不去蘇西。這十幾裡山裡,坎坷很厲害,安局長他們的小車底盤過不去。
盤小芹和奚枚竹歡天喜地跟我說話,不知不覺,我離開衡嶽市,離開她們就一個多月了。
門面里人來人往,一個月不來,發現有了不少的變化,原來單純經營的茶油現在多出了不少的新產品,有曬乾的蘑菇,也有純草藥發酵釀的甜米酒,間或買些香菸,居然琳琅滿目。
看我疑惑不解,枚竹輕聲告訴我,這些都是她託柳紅豔書記捎來的,大多是她自家的東西。沒想到很受歡迎,比如她娘做的楊梅蜜餞就沒貨賣了。
我查看了一下賬目,清清楚楚,盈利不少。
晚上我要回家,枚竹鼓起勇氣對我說:“我跟你回去吧!”
我歪着頭看着她說:“店裡很忙啊。”
盤小芹笑嘻嘻地說:“不怕,晚上我們都關門不做生意。你不在家的時候啊,枚竹隔三差五就去你家,還帶來了你娘做的好吃的。”她一臉神往的樣子:“我也想去呢。”
我不好再拒絕她,就要盤小芹拿了一個十斤的塑料瓶,裝了十斤茶油準備帶回去。
娘是歡天喜地接着奚枚竹,對我回家愛理不理。我就去找我爹,眼看着爹一天比一天老,陪在他身邊的時間又那麼少,想起來心裡就隱隱的愧疚。
爹抽着老旱菸,坐在小凳上聽我講蘇西鄉通電的事,良久說了一句:“老首長的兒子調來我們市了,來家看了你娘。”
我一驚,問:“什麼老首長?”
爹說:“我的老首長。也就是你孃的遠房表哥。”
“他有兒子?”
“有啊,老首長去世時在西藏當兵,沒趕回來。現在回來了。”爹不緊不慢地說:“他呀,幾十年不回來,回來就到處找親人。哪裡還有親人啊,也不知怎麼就找到你娘,哭得那個傷心啊。幾十歲的老傢伙了,還有那麼多的眼淚水,難得啊!”爹感嘆着,他渾濁的眼睛裡不再有光華了。
父親老首長的兒子,孃的表哥,天下掉下來一門親戚。我一時難以適應。
“你該叫他表舅。回來了,抽個空去看看他。”爹叮囑我說。
我忙着點頭,表舅是我長輩,拜見他理所當然。
“你表舅現在是大官,市委副書記。”爹的一句話直接把我拋上了雲霄。
我還有個市委副書記的表舅,而且我是他在衡嶽市唯一的一個親戚。我開始對自己莫名其妙成爲國家幹部的事懷疑起來,難道是表舅?
爹看我吃驚的樣子,告誡地說:“不要想太多,他剛來,組織上是照顧他落葉歸根,過一兩年就該進人大政協養老。”
千萬不可小覷我這個老爹,二十幾年的父子關係,我還沒看出他對這些事一套一套的。
娘叫我們吃飯,就在房前的空地上支起一張桌子。老爹開了一瓶好酒,父子倒滿酒,還沒喝,我娘叫着也要喝一杯,說是一家團聚,該慶祝一下。
枚竹乖巧地給我娘倒了一杯,自己卻不肯喝。
娘也不勉強她,舉起酒杯碰了爹的酒杯說:“風兒回來了,枚竹也來了,今天就把話敞開了說。”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娘,有什麼話要敞開說?
“風兒啊,你看啊,你爹你娘都老了,再過幾年就要去見閻王了。在生之年,我們想抱個孫子,老陳家的後人也要看到爺爺奶奶纔好啊。”老孃感嘆說:“你爹一個人從老家來,老家沒人了,總不能斷了老鬱家的後啊。”
我笑着說:“老孃啊,還早着呢。你看爹和你,身體好好的,再活個三十年不成問題。”
“不活啦不活啦,再過三十年,我們豈不是成了老妖怪了。”娘喝了酒,示意枚竹再滿上。
枚竹拿眼看我,我說:“難得我娘高興,再喝一杯吧。”
娘滿意地摸了摸我的頭說:“我兒子就是乖。雖然現在是個國家幹部,可在娘裡的眼裡啊,還是沒長大。”
我說:“娘,我大了。”
娘說:“大了就該娶親生仔啊,你哪裡長大啊。”
我沒想到落入孃的圈套,娘一個大家閨秀,讀過私塾,文化程度比我爹高。我爹就是個典型的農民,從沒進過學堂門,靠在部隊學了一些字,到老了,每天捧着報紙細讀,像模像樣。
“你不在家,枚竹沒忘記我兩老口,有些重活,沒她還真幹不了。”娘喋喋不休,拿腳踢我爹說:“老陳,你也說幾句嘛。”
我爹悶聲說:“我說啥?”
“說啥?你個北方佬,你不想老陳家傳宗接代啊。”
老爹有些話還是改不了北方人的口吻,他把酒杯頓在桌上說:“我北方佬怎麼啦?老子南征北戰,出生入死,傳宗接代的事,是你們老孃們的事。我說啥?”
爹的話讓我笑起來。我的父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鬥嘴,幾十年來樂之不疲。
“枚竹,你也喝一杯。我決定了,你從今天開始,就是我們老陳家兒媳婦了。誰敢不聽,我叫他滾外邊去。”老孃豪氣干雲,我是嘀笑皆非。
枚竹漲紅了臉,拉着我孃的衣角低聲求饒說:“大娘,大娘,別亂說話啊。”
娘瞪她一眼說:“我可不亂說。”
四個人都沉默下來,孃的拉郎配讓我們都感到不自在。爹不聞不問,低頭喝他的酒。
我說:“娘,現在都什麼社會了?你還包辦婚姻?”
“這次我就包辦了!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娘堅決表態。
“包辦婚姻是違法的事。”我笑嘻嘻地說,拿過酒瓶子給娘再滿上一杯。
我娘能喝幾杯。這在她做閨女的時候就練出來的本事。
“犯什麼法?難道不結婚不傳宗接代就不犯法了?要我說,到了年齡不結婚的人,就是對老年人不敬,算是犯法。”娘高聲大氣。
我只有苦笑,我的娘是個有知識的大家閨秀,但在這個問題上,她從來不妥協,不嫺靜。
“可是……。”我遲疑着說:“娘,你別自說自話了。枚竹還是個孩子呀。”
我娘就去看奚枚竹,端詳一會,喃喃道:“也不見得就不能嫁人嘛。你說是不?閨女。”
奚枚竹被我和我娘一唱一和,早就弄得滿臉通紅,低着頭看也不敢看我。
她眼睛裡蒙上來一層水霧,她放下碗筷,珠淚欲滴。
她從我的話裡聽出了拒絕!
我看她一眼,她的身體在微微地顫抖,長長的睫毛覆蓋着她的眼瞼,她的雙腿緊緊地併攏着,似乎怕一絲小小的空隙都會留給他人的遐想。生女如枚竹,勝過飲甘露。
薛冰淺笑的樣子在我的腦海中顯現出來,金玲抱着兒子的樣子顯現出來,眼前的奚枚竹,她們血緣上的親戚,難道我這一生都逃脫不開了?
老爹一句話幫我解了圍,他看着我說:“小風這個年齡啊,應該考慮的是事業。男人事業爲貴。”
我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說:“是啊,娘,我纔剛起步。”
枚竹突然站起來,扔下我們就走,娘在背後叫了幾聲,她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