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西鄉通電通路計劃已經是全鄉工作的重心。所有吃國家糧的人員,一律扣除一個月工資作爲工程建設基金,基金期限五年,按同期銀行利率折算。即便如此,還是有很多人叫苦不迭。本來工資就不高,許多家庭全依賴這每月的一點工資生活,突然一個月不見了幾百塊,就好像口袋終日被小偷光顧了一樣,惶惶不可終日。
更可怕的是贊助,五萬元的贊助任務,比愚公移山還難。完不成任務,就要拿工資抵扣,將近三年沒工資拿,叫他們如何生活?有人就暗地裡商量,說要到縣裡去反應情況,如果縣裡不管,就上訪去市裡。鄉政府暫時出現了一片忙綠的景象,我知道在這片忙綠的背後,一定會隱藏着更多的波瀾。
我將擔心的情況找柳權彙報,柳權不爲所動,反而問我:“你能有什麼好辦法?”
我搖頭表示無能爲力。五萬元的贊助,我就是舍了全部的積蓄,也只是九牛一毛。
首先完成任務的還是財政所的老趙父子,老趙做了幾十年財稅幹部,兒子又在基金會做主任,全鄉誰家有錢,誰是可以發動贊助的對象,他們父子比誰都清楚。
贊助款直接打到鄉財政專用賬戶,這是收到的第一筆贊助款。爲之柳權特地要求我發一份文件,在全鄉公開表揚老趙父子。
就好像英雄不問出處一樣!沒有人關心這筆錢從哪裡來,是誰贊助。反正他們父子打死也不會說。
第二筆贊助款十萬元是孫德茂家交來。他八十多歲的老爹親自陪着兒子來鄉政府交贊助款,我也是第一次見到孫德茂本人,五短身材,雙目如炬,刺蝟般的頭髮,老樹皮一樣的雙手。一看就知道這個孫德茂是個吃苦的人,他的錢應該很清白。孫德茂儘管表現得很自豪和裝作滿不在乎,但他在交錢的時候雙手微微顫抖還是出賣了他的不捨。
事情一開了頭,接下來就水到渠成,陸陸續續開始有贊助款進來。
縣裡發了兩個通知,一份是縣委縣政府發的報告批覆,同意蘇西鄉通電工程計劃,另一份是發改局發的立項批覆,同意立項並撥出專項資金三十萬元。
全鄉按人頭出錢的事也快接近尾聲,除了古德村暫時還沒完成,其他村的款項基本到位。
萬事俱備了,就等着一聲開工令下。
柳權反倒不急了,他帶着郝鄉長兩個人去了北京。
書記鄉長兩個人同時出去,蘇西鄉的政治就陷入了空白,羣龍無首的狀態立馬就顯現出來,首先是幹部們來上班都不準點了,接下來就出現了沒完成贊助任務的人私下串聯,寫了情況報告,要上縣裡去告狀。
柳紅豔急得火急火燎,來我辦公室討主意。
看着屁股像着了火一樣的她,我淡然地笑。柳權去北京,絕對不是旅遊,這點我非常清楚。但他葫蘆裡究竟賣什麼樣的藥,我也茫然無知。
鄉人大主席是鄉黨委成員之一,書記不在家,他就有責任接管行政事務。我和柳紅豔一起去找人大主席,人大主席朱士珍對我們的到來顯得很驚訝,聽完我們的彙報後雙手一攤,說自己正在忙鄉政府人大換屆大會,抽不出時間。
我原來就聽說朱士珍一直想做書記,他跟柳權從來都是面和心不合。如果柳權在今年的換屆中還佔着這個位置,他就只能平調到縣裡某某局,謀一份閒職養老,政治前途從此煙消雲散。
朱士珍也是當初強烈反對幹部拉贊助的主要人物,只是敵不住柳權的強硬,只好硬着頭皮到處求爺爺告奶奶拉贊助,也是至今還沒有完成贊助任務的幹部之一。
朱士珍的態度很明顯地告訴我們,他不想趟這趟渾水。
我們垂頭喪氣從他辦公室出來,他不管,我們不能不管。如果這些幹部真的跑到縣裡去告狀,影響不會小。
贊助的事,遲早會出事。我其實早在柳權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就清楚了,我也曾經試着與他討論過,錢不夠可以找政府,如果強行拉贊助,一出事就不會是經濟問題,會上升到一個政治層面。柳權的態度是九頭牛都無法拉回的堅定,蘇西鄉通電的事是壓在他身上十幾年的心病,現在決心下了,即使前面是個地雷陣,他也要去滾一滾。
辦法還沒想出來,縣裡來電話了,詢問幹部在縣裡鬧事的原因,說劉縣長很光火,在常委會上點名批評了蘇西鄉的做法,並要派一個調查組來鄉里,全面調查瞭解贊助一事。
我在電話裡將情況彙報了一遍,表示贊助都是自願的,沒有出現強行的情況。何況,蘇西鄉通電心願,不是幾個人要搞政績,而是蘇西鄉四千多號鄉親的心願。
縣裡對我的辯解絲毫不爲所動,要我準備一份報告,詳細把這次贊助事件的起因、過程、結果寫清楚,特別是拉了多少贊助,都是誰贊助的要搞清楚。
柳紅豔急得要哭,嘴脣上冒出了水泡。
幾個副書記和副鄉長看到我就躲避,生怕我拉着他們生事。倒是朱士珍,來了幾回,關切地對我問寒問暖,提醒我說,組織不會冤枉好人,但組織絕對不會允許超越組織原則。
他的話我多少明白一點意思,他的爲人我現在也瞭解了一點,所以我謙恭地請教說:“朱主席,您看這個報告怎麼樣寫?”
朱士珍揹着手在我房間踱了幾步,沉吟半響說:“贊助這個事,不是鄉黨委的決定。也就是說,不是組織決定。既然不是組織決定,那就是個人行爲。組織不會爲個人行爲承擔責任。這個你明白麼?”
我搖搖頭,我不是不明白,誰說這個不是組織決定了?事成了,是組織決定,出事了,是個人行爲!朱士珍,你這個老狐狸!誰都知道你在覬覦書記這個位子,你做了幾十年的基層幹部了,難道還不明白組織程序?即便柳權不做書記了,這個位子也輪不到你啊!
柳權他們出去七天沒有消息,第八天一個人風塵僕僕回來了。
回來立即召開黨委擴大會,會上佈置三件事,一是柳紅豔即日起赴北京301醫院,全職護理郝鄉長,遲至出院回鄉。二是全面統計贊助款項結果,對沒有完成任務的幹部,本月起啓動扣發工資制度,三是啓動工程,各村按照電業局測量的路線和要求,挖設電線杆樁洞。
三件事宣佈完畢,柳權就宣佈散會,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自己如一捆乾柴一般倒在椅子上。
“小陳啊,說說吧,這幾天鄉里出了幾隻幺蛾子?”他有氣無力地說,顯得很疲憊。
我說:“書記,沒什麼大事。就是縣裡在問贊助的事。”
“你不用管。我知道是老朱在背後搞鬼。”柳權嘆口氣說:“有些事,你不知道也好。”
我試探着問:“郝鄉長在北京住院?”
“老郝的路算是走完了。”他長嘆一聲說:“腎衰竭,估計走不遠了。”
“家裡人知道嗎?”我說:“郝鄉長自己呢?”
“老郝還是明白的。所以這次不肯住院。可是我不能眼看着他死啊,哪怕有一線希望,我們也要努一把力不是?”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你記住,現在我們要抓住一切時間,儘快上馬,我不想通電工程再黃了。我沒有精力再做下去,只要工程一上馬,誰想停下來的可能性都不大。我們沒有時間了。”
我說:“書記,十幾年都等過來了,還怕沒時間和耐心?”
“你不懂。”他看我一眼說:“我的時間不多了。這次贊助的事,我回來時去過一趟縣裡,風聲不大好,不加快步伐,可能我退了還沒開工。”
我的腦袋轟然作響,事情還真的很嚴重了?
“不怕!我們沒動過一分錢贊助款,他們要的提成我也沒給。”柳權輕蔑地一笑說:“有些人啊,把贊助這個事呀,當作自己發財的把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