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煙雨濛濛雞犬聲,有生何處不安生。
但教黃犢無人佩,布穀何勞也勸耕。
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手空。
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
話說這首詩,乃是大宋小蘇學士所作。單題那王安石青苗法本意乃是利國利民,然所用非人,以致南轅北轍,事與願違。今日爲何重提起這首詩?爲是宋徽宗欲查明昔日大盜佔踞深山窮谷之處,設營備兵,消弭盜患,不料卻激起變亂。
原來那日徽宗欲派雲天彪查探各地,後得雲天彪建言,遂改戶部、兵部主導,各州府自行探查。二部侍郎領旨,先查明前經用兵,及疊次聚盜各山,開明單目,乃是:
京畿路一處:元陽谷。
京東路二十八處:梁山、麟山、枯樹山、紫蓋山、對影山、青雲山、新柳城、猿臂寨、清真山、二龍山、白虎山、清風嶺、桃花山、秦封山、望蒙山、天長山、召家村、正一村、登雲山、紫金山、傘蓋山、黃泥岡、白沙塢、野雲渡、赤松林、芒碭山、黃門山、冷豔山。
河北路四處:飲馬川、鹽山、虎翼山、蛇角嶺。
兩浙路二處:清溪嶺幫源洞、方巖山。
永興軍路一處:少華山。
共計三十六處,啓稟上奏。徽宗看罷,硃批依允。戶、兵二部遂起草詔令,命各州府限期查探各處,隨地制宜,設官備兵,不在話下。
且說詔書既下,青州地方官接得,查境內大盜盤踞之所,共有六處,乃是清真山、二龍山、白虎山、清風嶺、桃花山、正一村,遂命所屬各縣,速往查探,或撤散或駐兵,隨時報奏。
不說別處,就中單表臨朐縣新到任一知縣,姓昆名化鵬,乃是楊戩昔日門生。爲人刁詐讒佞,貪愛賄賂,急功好利,專會迎逢巴結,因此坐了知縣之位。那日接得青州府令,命查探縣內正一村,或撤散或駐兵,由縣內議定上報。昆化鵬見了,便召縣丞、縣尉、防禦等商議。縣丞道:“那正一村乃是歸化莊、里仁莊、正一莊三莊毗連,都是回部。三莊都歸哈蘭生、哈芸生兩兄弟節制,沙志仁、冕以信輔佐。這哈氏一族祖上自唐時由西域徙居此地,世代鉅富。然其地大小佃戶,雖然繁庶,土瘠民貧,庶而不富。若遇災年,往往饑饉。昔年梁山侵擾山東,四方無業遊民乘勢聚衆,依山傍險,打劫村莊。正一村山中,也有一夥強徒出沒。那哈蘭生首倡義舉,會合三莊團練鄉勇,入山剿賊,方除了那盜患。後來雲天彪征討清真山時,這哈氏兄弟曾助餉,又率鄉勇隨從征討,立下功勳,故此事須得慎重。”昆化鵬道:“這廝的事,本縣早有耳聞。那正一村本是漢民居所,無端吃他祖上佔了,這且不說。那村上地瘠民貧,又不見他做生意,爲何唯獨他家世代鉅富?那年聞得他助餉三十萬兩銀子,從何而來,怕不是刮索當地百姓來的?本縣到任以來,仍不見來拜,也未送免禁費,可見這廝不生眼珠子。此番前去,務要查個明白!”
原來按故宋舊制,鄉勇不得用兵刃槍炮旗號等物。那年哈蘭生等欲興團練,便送知縣一千兩銀子,請允用違禁之物,名曰免禁費。歷任新到縣官都送的,只是昆化鵬此來,尚不及送。那縣內衆官都是收過哈家好處的,見這般景象,都閉口不語。昆化鵬見衆人如此,心中愈發着惱,當日便盡點縣中土兵,帶了馬步兩名都頭,望正一村來。
看官,那哈蘭生現在雲天彪麾下,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三個卻是如何了?原來那年收降清真山,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均加遊擊將軍銜,後來又隨雲天彪征討萊蕪、嘉祥,不料哈芸生於嶅山爲史進所傷,沙志仁、冕以信在嘉祥攻城受傷,因此先後回村將息,未參與伐梁山大寨一役。續後朝廷褒獎,哈芸生見名單上僅給予自家都監職銜,卻無沙志仁、冕以信之名。那哈芸生是個直性人,因此大鳴不平,賭氣之下,索性連都監也不要了,與沙、冕兩個依舊在正一村居住。後來三人都傷勢痊癒,便每日於村中操練鄉勇,卻也落得自在。
那日昆化鵬騎馬,土兵前後簇擁,張着華蓋,一路上鳴金喝道,直到正一村前。只見村口一個高岡,上面有鄉勇把守。見是知縣相公,忙入村去通報。哈芸生正與沙志仁、冕以信談說南征之事,接得報信,忙出來相迎。當下哈芸生施禮道:“不知恩相駕到,有失遠迎,望乞恕罪。”昆化鵬道:“本縣初臨此地,爲民父母,特來查訪下情,且先帶路。”哈芸生領諾,便與沙志仁、冕以信,陪同走了歸化、里仁、正一三莊,最後到了禮拜寺。
當下昆化鵬見寺門大開,便徑直入內,只見寺中大殿七開間,院子甬道甚是闊大,東西間說話不能聽見,左右側廳每旁三間。那大殿中央設立空座,並無神像牌位;樑上懸一匾額,斗大四字,上書“無形妙化”;柱對上抱着十一字楹聯,乃是:“道闢西方,惟一心天真不昧;教垂東國,歷萬年帝澤常霑。”滿室彩畫莊嚴,丹青飛舞,阿轟在內唸經禮拜。後面連進三層,俱是大廈餘房,共計四五十間。昆化鵬道:“久聞這禮拜寺,果然是個大去處。”哈芸生笑道:“小人家世代是天方奉教良民,這寺乃是唐玄宗時,高仙芝怛羅斯戰敗,祖上初來時所建,已有三百餘年。”昆化鵬道:“可惜嚇可惜。”哈芸生問道:“恩相此話何意?”昆化鵬道:“實對你說了罷,本縣奉聖諭,因正一村山中往日曾爲大盜盤踞之所,爲消弭盜患,特來撤散此村。”
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等聽罷,都吃了一驚。哈芸生道:“恩相聽稟,正一村往日雖有盜賊,但早已剿滅。如今村內俱是義勇鄉民,正可作護衛,何必要撤散此地?況撤散後,村民遷往何處?”昆化鵬道:“此事無需你費心,本縣早已籌劃好,百姓都遷往高粱屯。至於此處,限期三日拆除,本縣方好向州府覆命,半刻延誤不得。”哈芸生道:“且慢,此地回民已居數百載,安土重遷,倉促遷徙,水土不服,恐爲不妥。請恩相寬限數日,待小人請示雲將軍並家兄,再作曲處。”昆化鵬聽得這話,變了麪皮,大怒道:“此地乃本縣治下,豈有請示他人之理?縱然那雲天彪與你哥哥做了大將軍,卻管不着這臨朐縣,你這廝怎敢拿他二人壓我!本縣說三日便是三日,若遷延一日,定不輕饒!今日便先拆了這寺,與爾等做個樣看!”當下便喝令手下放火,燒那禮拜寺。
哈芸生見了,心頭那股無名火焰騰騰地,直冒三千丈,指着昆化鵬罵道:“你這好利之徒,我見你是個知縣,敬你三分。誰知你不識擡舉,登鼻上臉。今日你敢動這禮拜寺一磚一瓦,我先砍了你這顆狗頭!”昆化鵬罵道:“窮鄉僻壤出刁民,你這賊回子吃了忽律心、豹子膽,豈敢唬嚇本縣?”便教放火。當時那些土兵一齊動手,哈芸生等人少,倉促之間,遮攔不住,早吃一把火將禮拜寺點着,燒將起來。哈芸生怒極,向前一步,手起一刀飛去,正中昆化鵬臉上,剁着撲地倒了。沙志仁、冕以信一發喊,村內鄉勇都來。兩個都頭見了,那敢抵敵,引土兵落荒走了。
回說劉麒到馬陘鎮赴任,聞得正一村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殺昆化鵬之信,心中大驚,暗忖道:“這三人都是雲將軍愛將,往日立有大功。如今這般大弄,須得先行知會。”急修書一封,差心腹星夜投到東京。那雲天彪正在東京候旨,接得劉麒之信,吃驚不小,急召哈蘭生,將信與他看了,問道:“此事如之奈何?”哈蘭生默然半晌,方起身道:“小將雖是粗人,得將軍多年教誨,耳濡目染,粗通春秋大義,亦知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之理。如今先奏明天子,小將親統兵前去,查明原委。若吾弟等真個造反,小將定不徇私。”雲天彪點頭,便引哈蘭生入宮覲見。徽宗聞報,亦吃驚不小。當日哈蘭生叩頭泣血,聲淚俱下,請求親去處置,雲天彪亦在旁保奏。徽宗便點了一名省院差官,命隨哈蘭生前去。
哈蘭生既得聖旨,便點選兵馬,與省院差官星夜離京,奔青州來。在路急行數日,早到正一村,只見禮拜寺已遭焚燬,遍地瓦礫,敗壘遺柵,木焦石裂之狀,彷彿猶存。青州各處官兵在正一岡駐守,劉麒亦率馬陘鎮官兵在內。見哈蘭生到了,忙去相迎。當時說起因由,又說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三人現已引五千鄉勇入了正一村山中,官兵四面圍住,只是不敢攻打。哈蘭生聽了,顧不得疲乏,引軍直到山下,大呼胞弟之名。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見哈蘭生親至,便同下山來。
當時哈蘭生匹馬上前,動問三個情形,哈芸生把殺昆化鵬的經過如實說了。哈蘭生道:“他是朝廷命官,縱有不是,你如何便把他來殺了!須知要連累闔村老幼!如今天子正要遣雲將軍伐遼,我有心薦你們三個隨軍,去邊庭上一刀一槍,博個封妻廕子。如今未曾見尺寸之功,倒做下這等事來,如之奈何?”哈芸生道:“正一村乃祖宗遷徙之所,向來奉公守法,爲何便要裁撤?”哈蘭生道:“你說的不無道理,然縱有微冤,申訴上司便是。何敢戧官拒捕,行大逆不道之事?”哈芸生道:“事已至此,一人做事一人當。昆賊爲我所殺,與他人無關,小弟願自縛進京。”哈蘭生聽聞此言,不覺動容,哭道:“我等自隨雲將軍以來,南征北討,兄弟不曾壞了一個。今日一身入官,事不由我,當守王法。雖是你情有可原,然朝廷命官終殺不得。待愚兄修書與雲將軍,請代爲求情,或許天子法外開恩,亦未可知。”哈芸生道:“且請哥哥稍等,小弟上山收拾一番,便自縛來降。”
當時哈芸生與沙志仁、冕以信兩個回去,不多時,只見沙、冕二人抱着哈芸生屍首痛哭下山。哈蘭生急上前看時,見哈芸生已然身死。沙、冕兩個哭道:“二公子回去痛飲一番,趁我等不備,於樹下自縊身死,只留下一封書在此。”哈蘭生忙接過拆開,見上面寫道:“蘭生吾兄:
憶昔沙志仁、冕以信兩位兄弟與你我正一村合兵禦寇,續後降清真、奪嶅山、復嘉祥,斬梁山大盜薛永、杜遷,此等功績,朝廷未加賞賜,令人寒心。竊聞那唐猛等人不曾斬得一顆賊人首級,卻加官進爵,天下間豈有此等不公之事?小弟早已心灰意冷,如今既闖下彌天大禍,不忍連累衆位哥哥及闔村同族老幼,亦不願入京受辱,故以一命抵一命。我死之後,兄長可斬我頭,回京覆命。若有來世,願再做兄弟。”
哈蘭生見了,伏屍慟哭,驚見沙志仁、冕以信兩個忽地立起,拔劍在手道:“二公子已去,我等義不獨生,還望將軍保重,來世相會!”言畢,竟雙雙自刎于軍前。哈蘭生悲痛莫名,只覺氣血上涌,不覺口吐鮮血,仰面而倒。劉麒等慌忙扶住,半晌方蘇。哈蘭生見省院差官在旁,緩緩道:“愚弟已死,如何區處?”差官道:“正犯既已伏法,且將三個首級送往東京,伏乞聖裁。”哈蘭生不得已,只得忍痛傳令斬下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首級,鹽封保存,將三個屍身備棺槨盛貯,然後動文書申呈雲天彪。由省院差官先行押解首級返京,哈蘭生在青州候旨待罪,不在話下。
再說雲天彪在東京,聞省院官已回,聽聞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身死之信,不勝震悼。當日入宮,奏明天子,備細訴知衷情。次日,徽宗於文德殿設朝,龍樓振鼓,鳳閣鳴鐘。殿下淨鞭三下響,階前文武兩班齊。省院官奏道:“正一村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擅殺朝廷命官,哈蘭生將軍奉旨討逆,今將本犯斬首,候旨聽罪。”徽宗聽了,便喚戶部、兵部尚書,呵斥道:“朕教爾等探查各處,本是要消弭盜患!蓋因爾等所用非人,惹起事端,以致壯士一怒,目前流血!”唬得兩部官員俯伏在地,那敢回言?徽宗道:“正犯既已伏法,其餘諸人便不再追究。戶、兵二部,嚴加管束,若再生事端,定嚴懲不貸。”當日命雲天彪催督哈蘭生回京,又降下恩旨,哈芸生三人首級不再示衆,送回青州安葬。
卻說哈蘭生在青州候旨聽罪,不日雲天彪信使來到,着哈蘭生返京,剋日隨軍伐遼。次日一早,駕上差官將哈芸生三人首級送歸青州安葬。哈蘭生謝恩,命巧匠將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三個首級與屍身縫合,入土安葬,灑淚祭奠。便提兵望東京進發,不日到京,會着雲天彪等,共商伐遼事宜,按下慢表。
且說自陳希真父女歸隱嵩山後,昔日猿臂寨舊部大多散往各地爲官,獨剩祝永清一人在京,每日大爲惆悵,眠食減損。那日忽接得書信,乃是家兄祝萬年寄來。祝永清拆開看後,心中甚喜,原來卻是祝萬年娶親,請祝永清速去。看官聽說,那年祝萬年落草猿臂寨時,曾對祝永清說起,其師欒廷芳做媒,將外甥女兒秦氏與祝萬年對親。後來欒廷芳雖帶了妻房並秦氏上山,卻因戎馬倥傯、戰事頻仍,因此這樁婚事耽擱多年。欒廷芳離京赴武定府上任前,因要接眷屬,忽想起這件事來,便轉道兗州,見了祝萬年,商議完此婚事。
當日祝永清接信,自然歡喜,便向上司告了假,帶了桂花、薄荷、佛手、玫瑰四個丫環,並僕從數人,取路赴兗州來,不日早到。卻見欒廷芳、苟桓、欒廷玉、真祥麟出城相迎,獨不見哥哥祝萬年,便問緣故。欒廷芳道:“你哥哥上月赴任,酒醉失足落馬,閃肭了腿,如今行走不便,急叫你來,正有要事相商。”當時衆人入了兗州,來到祝萬年府上,果見腿上纏着白絹,拄着柺杖,在地上挪步。當下兄弟相見,如何不喜?衆人坐定,祝永清對祝萬年道:“哥哥怎如此不小心?”祝萬年笑道:“別提了,往日喝酒騎馬,也無甚事。不料那日師傅與我說了娶親的事,心中高興,不免多喝了幾杯。飲酒歸來,不知那個天殺家的黃狗,衝出亂吠,坐下馬受驚。我一時不小心,因此落馬受傷。”欒廷芳道:“喜帖已發往各處,我等近的先到了,你劉伯伯、範成龍並劉麒兄尚在路上。因雲將軍等在京整軍備戰,不便告假,因此未曾通知。”祝永清頷首。
當時祝萬年道:“如今我閃肭了腿,行動不便,正要勞煩兄弟一件事。”祝永清道:“哥哥但說無妨。”祝萬年道:“你嫂嫂現在沂州景陽鎮,本要派人接他過來成親。但他說雖然自幼沒了父母,但婚姻大事非同兒戲,禮數不可少,因此執意讓我去接。我想你嫂嫂說的也在理,不可委屈了他,現一應物事俱已齊全,本待起行。只是如今我這個樣子,無法成行,眼下婚期臨近,若教別人去又不合情理。思來想去,只有兄弟去最合適。”祝永清道:“原來恁地,小弟自當效勞。自古‘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想我祝氏一族本是枝繁葉茂,自那年遭梁山泊狂賊蹂躪,只剩得我與哥哥兩個。那年小弟吃沈明逼迫緊急,欲要自盡,特修書與兄長,託以宗祠香火。後蒙泰山搭救,脫了劫難,又與卿姐結婚,終滅了梁山,報了冤仇,惜多年並無子嗣。如今哥哥大婚在即,祝家有後,乃是大喜事,小弟亦爲哥哥高興。”衆人聽了,無不感慨。當日祝萬年吩咐酒筵接風,大家各談衷曲,議定行程。
次日天明,祝永清盥洗一番,與大衆同吃早飯。飯畢,欒廷芳便教祝永清換了吉服,帶了僕從人等,並催妝冠帔花粉等物,擡了迎親花轎。祝永清騎匹棗紅馬,一行送出兗州,望景陽鎮去了。
看官,說到此際,須先得將那秦氏交代一番。原來那秦氏,本名萬珠,小字文柔,因父母雙亡,喬寓在舅母家。自幼聰敏異常,琴棋書畫、品竹調絃、詩詞翰墨,無不精妙,無有不曉。雖身世孤苦,卻心氣甚高,不樂交際,每日只在繡房內讀書吟詩。欒廷芳本在泰安府爲官,後罷職閒居,生活潦倒。那年隨欒廷芳到了猿臂寨,年方十八歲,說來不信,那秦萬珠生得美豔絕人,氣質超凡脫俗,神仙一般人物。陳麗卿、劉慧娘兩個初見了,兀自贊嘆。本是同住後院,因秦萬珠愛好詩詞曲調,與那兩個性子合不來,便自處一室,不似陳麗卿、劉慧娘那般拋頭露面。因此在山上居住經年,除卻女眷,男子都不曾見其真容。後欒廷芳隨陳希真破了兗州,授封新柳營防禦使。及後收復新泰,陳希真升調河北,欒廷芳以都監遇缺即補,留在山東沂州景陽鎮,家屬亦隨之遷去。陳希真攻打濮州時,移調舊屬得力將弁,欒廷芳前去,卻未帶家屬隨行,因此一直在景陽鎮居住。
回說祝永清等一路行程,迤邐到了沂州。看看景陽鎮將近,早見劉麟親自引兵來迎。同到營中,祝永清等一路風塵,先洗漱一番,劉麟設筵相待。席間,說起迎親之事,劉麟便叫人去欒宅通報,祝永清止住道:“此事不勞兄長,家兄既將此事託我,須得親自走一遭,方見誠意。且先把催妝之物送去,好教提前準備,待明日我再去。”便喚從人將催妝之物送到欒宅。劉麟見了,不覺嘆口氣。祝永清忙問何故,劉麟道:“今日見這妝奩之物,不由想起我那已故的娘子。那年迎親時,因他是將門之女,我特地請高手匠人打了一對雌雄劍送他。不想那年梁山焚掠安樂村,竟失手死在亂軍裡,從此陰陽兩隔。”祝永清安慰道:“兄長節哀,如今強梁已滅,二嫂若泉下有知,也是欣慰的。”當日席散,兩個同牀歇臥,談論近來之事,至晚方睡。
次日一早,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祝永清早早起來,仔細盥洗了一番,換了吉服,引從人吹拉彈唱,一路到了欒宅。早有門子報入,欒夫人聽得報說,忙去內宅尋秦萬珠。衆丫環都眉開眼笑,欒夫人笑道:“這下好了,如今徒兒變作外甥女婿,親上加親,你終身有靠了!”秦萬珠道:“且慢,舅舅眼光諒必不錯。只是甥女高堂不在,終身大事,須得親自把關。何不邀他進花廳來敘談,待我在屏後看他舉止議論,有何才學,試他一試,便知端的。”欒夫人笑道:“這也使得。”便吩咐左右:“請新郎進來。”
當時祝永清進門,僕從引入正廳,叫稍等片刻。祝永清便立在廳內,左右廝看。秦萬珠躲在屏風後,偷眼瞧看。不看時萬事全休,一看時又驚又喜,見那祝永清臉如傅粉、脣若丹砂,伏犀貫頂、猿臂熊腰,渾身上下如一塊羊脂玉一般,端的一表人才。心中不免歡喜,當時想了一想,便轉入後堂,研磨蘸筆,寫了兩句詩,喚過丫環,低低吩咐了幾句,叫送過去。當時丫環把詩帶到前廳,交與祝永清道:“小姐說自南北朝以來,盛行催妝詩。近世雖然流俗,然亦不可缺。因念公子鞍馬勞頓,故先已寫好上闕,只需補全下闕便可。”祝永清聽了,接過來看,見上面寫着:“一牀兩好世間無,好女如何得好夫。”心內暗笑道:“我這嫂嫂倒是個有趣之人,看他賣弄文墨,有輕我之意。待我回他,教他心服。”便略一思索,從丫環手中借過筆來,蘸得墨濃,在那上聯後面,揮毫寫道:“高卷珠簾明點燭,試教菩薩看麻胡。”丫環接了,忙帶入後堂。秦萬珠看了,見那下聯不唯平仄合韻,且那書法甚佳,只見筆氣縱橫、龍飛鳳舞,恍如懸崖墜石、驚電移光,不由得人不喝彩,便叫收過去。自家轉回內室,再行梳妝打扮。
當下欒夫人見了那字,喃喃道:“這不像萬年的字,卻似玉山的字。”心中疑惑,便徑到前廳,見果是祝永清。祝永清見了師母,連忙下拜,欒夫人扶起道:“玉山如何到此,萬年何在?”祝永清道:“不瞞師母說,我哥哥失足落馬,閃肭了腿,行走不便。爲了不耽誤婚期,特託弟子前來接嫂嫂。”說罷,將欒廷芳的信將出,交與欒夫人。欒夫人看畢,方知端的,便道:“原來如此。還有七日便是婚期,既是這般,須得速速上路。因上月你師傅有信來,我這裡已提前將鋪房嫁妝打點完備,裝了滿滿十箱子,只待起行了。”當下喚過管家道:“如今山東地界再無盜賊,行人往來無礙。可撥十輛太平車子,一車一箱,撥二十個精細莊客監押着車,隨玉山前去。再與迎親隊伍送去綵緞,會同奏樂催妝。”管家領命,自去行事。欒夫人又笑對祝永清道:“女孩子出門一刻,打扮須得半日。玉山在此稍坐,待我入後堂教丫環服侍小姐,作速起身。”祝永清應了。
當時欒夫人轉入後堂,對秦萬珠笑道:“認錯人了,來的並非祝萬年,乃是其同父異母兄弟祝永清。”秦萬珠本已心許祝永清,聽得舅母如此說,不由心涼了半截,低頭不語。欒夫人見了,只道他羞,便將祝萬年受傷,故派祝永清來接的事說了,又笑道:“不要看這祝永清一表人才,他哥哥祝萬年雖長他九歲,與他相比卻也不差哩。”便喚養娘服侍秦萬珠換了新衣,耳邊垂了明月璫,穿戴鳳帔霞冠。當時搗騰了半日,梳妝完畢。管家轉來,說起彩鍛已送,一切打點停當。欒夫人便教管家留下看家,自與養娘並數個貼身丫環,扶秦萬珠出門。
當時來到前廳,祝永清忙起身相迎,笑臉盈盈。看秦萬珠時,花冠垂下青紗罩蒙着臉,七尺修長身材,系一條湖色百折羅裙,上面蓋着一件猩紅湖縐襖子,窄窄袖兒,露出雪藕也似的手腕,卻並不戴釧兒。肩上村着盤金打子菊花瓣雲肩,腦後盤着兩枝燕尾,真個是退光漆般的烏亮。祝永清見了,暗暗喝彩道:“往日只聽哥哥說這秦氏甚是賢德,今日見這般身段裝束,較之卿姐亦不遑多讓了。”那秦萬珠雙眼在青紗罩內也不住地睃祝永清,見其上前作揖,便深深道個萬福。當時衆女眷圍成簸箕掌、栳栲圈,衆星捧月一般,簇着秦萬珠前行。出了大堂,八擡大轎早已在廳前等候,丫環扶着秦萬珠上轎。衆轎伕不肯起身,嚷嚷着要喜錢,欒夫人笑道:“這叫‘起擔子’,斷然少不得。”便叫管家賞衆轎伕喜錢,大衆稱謝,方纔起轎。欒夫人又叮囑管家小心在意,便上了自家暖轎。僕從人等隨後,跟着祝永清並兩轎,出了欒宅,都望鎮外來。
比及行到景陽營,劉麟早已引着兵弁等候。與祝永清接着,同出景陽鎮來。祝永清一路尋思那秦氏,便教劉麟在前,自隨欒夫人等在後。於路與欒夫人閒聊,說起秦萬珠,便道:“昔日弟子只聽哥哥說起嫂嫂甚是賢德,卻並不曾見,尚不知嫂嫂名諱?”欒夫人道:“說來也巧,正與你生母相同,都是‘萬珠’二字。”祝永清又問道:“嫂嫂敢是曉得詩詞曲賦?”欒夫人笑道:“何止曉得,你這嫂嫂,雖然孤苦,我與你師傅從小當做親生女兒對待。因他酷愛詩書文墨,家中雖然清貧,兀自請老師教他。那年我與你師傅去見你欒師伯,在青州遇到那李格非之女李清照。你嫂嫂與他對句,那李清照兀自盤不倒他。若論其才情,女流之中,無人及得,便是須眉男子也都服他。實話與你說了罷,當年你師傅本要將他許與你的,後聞你娶了陳小姐,方纔作罷。”祝永清聽了,暗暗點頭。
且說大衆西行,走的盡是平津大路,沿途免不得飢餐渴飲,夜宿曉行。行了三四日,到了鄒縣地界,看看距兗州城已是不遠。那日祝永清等行到一處所在,只見前面一座山峰。那祝永清本貫東京儀封人氏,並不識得,劉麟指着道:“此是嶧山,孔夫子有言‘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所謂東山,便是此山。”祝永清聽了,來了興致,緩轡上前,細細看那山。只見雄似泰山、奇如黃山、險類華山,果然與別處不同,不禁嘖嘖稱奇。劉麟道:“今日天晚,不如就在左近尋戶人家歇腳。明日早些行,一日便可到兗州。”祝永清頷首。
當時重複啓行,行了數裡,不見人家。此時已是五月初旬天氣,子末五初時分。祝永清見天色已晚,心中不免焦躁。正沒理會處,只見劉麟把手指着路旁道:“那邊樹影裡隱約有燈火光,必是人家。”祝永清心喜,便引衆人轉入林中看時,果是一所莊院,門首懸着兩碗紅燈。雖不甚大,卻也雅緻。當時祝永清、劉麟都跳下馬,去敲院門。不多時,只聽吱呀一聲,門內現出一個人來。不因遇着這個人,有分較:梁園惜變瓦礫地,富豪慘做離鄉人。畢竟不知那開門的是甚麼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