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允禮來到圓桌前,海總管領命已令膳房將早膳十七道菜食都排布妥當。允禮坐下後示意我一同就坐。有過早晨一般,我又豈會再矯情?道了聲謝便一同坐下。
“爺,我方纔……”想着剛纔是他喊醒的我,總覺得自己似乎太過怠慢他了。
“早晨起早了吧?”允禮打斷我的話,“本王每日確乎起得早,早朝回來時辰也依舊尚早,難爲你一個小姑娘了。福晉,側福晉都是起晚些的。只是你既於正清殿侍奉,便是做樣子也須做出來。隨侍本王身側,若是本王下朝回府,你卻還未起,別人看來太過大逆不道。”
“我明白,方纔,我不該在書房裡睡的。”雖然允禮沒說什麼,可我總有些忐忑。
“無礙,本王不在意。”允禮搖了搖頭,又道,“之後你便同本王一道用早點罷。你只消起身晨盥便可過來書房。”
聽得他這話,我心中微微一怔,隨後被一股暖流所包圍。我又豈會不懂他的用意?若是用了早點纔去,我約莫要早起半個時辰。若是同他一道用早點,我便可多睡半個時辰了。我看向他,他也正溫和地看着我。他真的絲毫沒有將我當做丫鬟看待。“爺爲翛翛如此費心,翛翛萬分感激。”
“用膳吧。”他微擡下巴,對我示意。
兩個小丫頭上前爲我們佈菜。丫鬟佈菜,照着菜排放順序每道給主子盛一口,若是主子點頭說不錯,便會再來一口。兩人一言不發用完膳,我見允禮有些倦意,便開口問道:“爺可要歇箇中覺?”
“也好,夜裡怕是會晚些。本王歇個一刻鐘,記得喊本王醒來。”允禮點點頭,朝着寢殿走去。
我忙跟上,同他一起進入殿內。允禮的寢殿同正廳和書房不同,雖然富麗,卻更多了一絲暖意。但畢竟是王爺的寢殿,即便比之書房和正廳多了些人情味兒,卻依舊難減威儀。穿過雙面鏤空雕刻富貴祥雲的落地罩,一牆百寶格頓現。從一側門再入,便是一座寬大的牀榻。牀榻疊雙層金頂,頂上雕名卉奇蘭無數。二重欄門擁蓮蘭祥雲,三堪牀壁飾奇珍異獸潑彩雕繪,四處牀柱盤四爪雲蟒,怎用一個“精雕細琢”說得過來?我雖覺得木料十分精美,卻也不懂到底是什麼料。
“幫本王更衣。”見我半天沒反應,允禮開口提醒道。
我忙應下,上前準備解下他的腰帶。手觸及允禮腰的一瞬間,感受到他精實的腰身,我不禁想到被他抱着的那一晚,臉不由自主地紅了。垂下雙眼,我不敢看他,匆忙着幫他脫下外衣,待他躺倒,我散下兩側牀幔,這才稍鬆了一鬆。
“翛翛,你隨意罷。”允禮閉目與我道,“只是別忘了時辰喊本王醒來。”
“爺寬心,不會的。”我雙手託上發熱的臉頰,退出寢殿,倒有些像落荒而逃。我一人閒着無事,在這偌大的正清殿閒逛,不知不覺,又走回了書房。我對這裡的時間不熟悉,很難憑感覺知曉已過了多久。幸而書房內有一隻自鳴鐘,這纔不怕誤了時辰。丫鬟太監侍衛等不得命是不能隨意出入正清殿的,據海總管說,如今除了允禮和福晉,能自由進出的也就他、我、還有陸茗風等幾個心腹下屬。現下時分,爲不打擾允禮休息辦公,整座正清殿的丫鬟太監都只在外間清掃。書房內,只有我一個人。
四下顧盼,除了屋外巡邏侍衛不時閃過窗邊的影子外再無別的人影。我看向書桌前那獨屬於允禮的位置,那張約莫二人寬的紫檀木靠椅雖氣勢不凡,卻是極簡,連一絲雕刻都不曾有。正清殿面闊七間,以正堂分東西間。東三間是允禮的寢殿,西三間則是書房書庫。東西間可謂是風格迥異。東間居室擺件兒,木料傢俱,皆刻畫精美,無不彰顯着天潢貴胄之氣;西間擺設雖也皆是名木瓷器,卻不奢反簡。一套紫檀木,幾盆幽蘭意,數層書墨氣,悠悠古沉香。房中雖有掛飾,卻是幾幅大家山水字畫;屋裡確有擺件兒,不過是名窯古瓷,溫潤無話。素素讀書氣與隱隱居士意並存,更有一絲不苟處政之味。東間是尊榮,西間是清雅,不得不說,這西間,處處透着主人大隱於朝之意。
我走向允禮的座位,摸摸他案上的公文奏摺,玉筆寶墨,卻忽然心頭一動,像個好奇又大膽的孩子般,在允禮的位置上坐了下來。紫檀木椅雖然寬大,但上頭連個坐墊也沒有,確實是硬,坐着並不舒服。位若舒適,身必倦懶。這般一把椅子放置於書房內用於自勉,確實是應景。沒有久坐,一會兒我便站了起來,繼續細細參觀正清殿。允禮若在我身邊,我是萬萬不敢這麼仔仔細細地看得,可不看又對這真正古代的王府好奇萬分。這是我一直的遺憾,果親王府被八國聯軍毀於一旦,讓我沒有機會一睹風采。如今真實的就在眼前,我怎會甘心不仔仔細細研究一番?
大殿一圈游下來,時辰也確乎是差不多了。我回書房看了看自鳴鐘,時辰正好,便趕去寢殿喊允禮起來。穿過門簾,我走到允禮牀邊,輕輕勾起那淡黃色的牀幔,微俯下身:“爺,該起了。”
允禮似乎睡得極淺,我只輕聲一喚,他便睜開了眼,應了一聲。
“爺可是要起了?”我問道。
“嗯,起了。”允禮微閉雙眼應着,便掀開被子坐了起來。我幫他把兩側牀幔掛起,他坐在牀沿上,套上靴子,左手揉了揉兩側太陽穴後便站了起來。我從落地罩外的衣架子上取過他的外袍,替他更衣妥當後看見他有些凌亂的牀鋪,便想順手整理一下。
“不用理她,一會兒讓底下的丫鬟進來收拾就好了。”我纔剛剛拉直棉被,允禮便出聲打斷,“你快放着吧,跟本王回書房。”
我應下聲,也就隨牀鋪亂着了。
“翛翛,去命人給本王奉茶吧。”回到書房,允禮坐回原位,同我道,只是他說話之時,手又按上了兩側太陽穴。
“是。爺是頭疼麼?”我上前問道。
“許是有些累了,無礙。”允禮擺擺手,直接從堆成山的公文中抽出一本細看。
看着他坐在位上,我不覺偷笑出聲。他並不知道,這把椅子我已經坐過了。整座王府,敢坐他的位置的,除了他自己,也就我了吧。
“何事?”允禮見我突然笑出聲來,眼底滿是不明所以,擡頭問我。
我忍住笑搖搖頭,在允禮頗爲無奈的目光注視下走出書房。從正堂處出殿,正巧見到海總管從前邊銀安殿的方向走過來。
“海總管。”我連忙打招呼。
“誒,翛翛姑娘。怎樣,可還習慣?”海總管隨口問道。
“爺很寬和。”我答道着,又問道,“總管,爺平日易頭疼嗎?我看爺午覺起來,一直在揉太陽穴。”
“爺累了,自然會頭疼。咱爺身子骨弱些。”海總管道,“你去書房那香爐裡添些沉香粉,爺會好些。”
“多謝海總管,敢問,這香粉上頭可有貼着名兒?”我問道。
“沒吶。”海總管笑道,“姑娘取最近的那罐就是。”
“好。看總管是從前頭正殿那兒過來,可在忙什麼?”我有些好奇。
“身爲一府總管,總有的忙的,原先還怕沒法兒把爺伺候周全咯,如今姑娘來了,倒是正好了。前頭咱在看着丫頭小子們清掃銀安殿呢。那可是大殿,落不得一絲灰的。”海總管擺着手道。
“那總管去忙,我也進去了。”我微微一福。
“哎,姑娘客氣了。”
待海吉仁走遠,我喊來殿外候着的芷蘭,叫她去給允禮沏壺茶。芷蘭很快回來,將茶水交到我手中後幫我推開殿門。我端着茶水,先擱在了允禮右手側下手的桌上,給他斟了一杯送上後,拐到香爐邊,取過最近的那罐香粉,往裡加了幾勺。原本靜靜的香爐一時間煙霧繚繞,香氣撲面而來。我蓋上爐蓋,用手扇了扇,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也喜歡沉香?”允禮低低地出聲。
“是,清新空靈,聞之心欲靜。”我點頭回答。
“你倒是特別。一般姑娘家都喜歡花香,福晉屋裡長薰木樨香,側福晉身上總帶百合茉莉香,少有人喜歡這清心寡慾的沉香。”允禮擡起頭來對着我道。
“我不喜太濃郁的香,聞了頭疼。”我回答道。
允禮笑了笑嗎,沒再說話。
看了看書房,頓覺百無聊賴。我坐在一旁托腮想着,忽然心中一動:“爺若是沒有吩咐,我可否回去讓敘敘取件兒東西?”
“去吧。”允禮應聲,我忙一福身子走出書房。
“敘敘,敘敘?”回到東廂房,我到處找敘敘。
“奴婢在呢。姑娘怎麼這時辰回來了?”敘敘奇怪道。
“敘敘,幫我做只炭筆可好?”我拉住她急切地問道。
“什麼筆?”敘敘一頭霧水。
“用炭塊削尖做筆。”我言簡意駭地解釋。
“這容易。”敘敘明白了,從炭爐中取出一塊細長的炭,順過小刀,幾回下去,便有了筆的外形。“姑娘,如何?”敘敘問道。
“敘敘你真能幹!”我內心雀躍,“晚上回來我再謝你。”說着便準備接過炭筆。
“姑娘等等,”敘敘說着,從桌上找了張薄紙將墨黑的炭筆包了起來,“您瞧奴婢的手,姑娘若是攤着着黑手去侍候爺,非得被爺趕出來不可。”敘敘說着,將手攤給我看。她握筆的左手已是一片黑。
我笑了出來,接過包着紙的筆,回到書房。允禮依舊埋頭處理公事,我輕輕走回他下手坐下,並不去打擾他。從桌上取過紙,我抓起炭筆,原本想將這雅緻的書房畫下來,只是不知爲何,當看到神色嚴肅的允禮時,我心起一念,粗粗勾下他認真的模樣。
我學過多年的繪畫,素描是我最拿手的一種,畫人也不在話下。那木楞的炭筆在我手中似脫胎換骨,遊走自如。我畫畫時,極其專注,恍若置身心於畫中。炭筆一拿起,一直至掌燈時分,屋裡都沒有任何說話聲。看天色漸暗,芷蘭汀蘭進殿,將燈都點起。驚覺時辰已晚,我和允禮匆匆用了晚膳,又各自歸位,各自忙活。
允禮專注,我亦專注。只是在暗夜幽燈下,暖意橫生,香氛融融的屋裡,一種溫馨之意頓現,雖只是無言坐着,各自專注,只是執筆相陪,卻有一番“歲月靜好”之境。夜漸深,燈漸暗,燭淚漸積,殿外守夜的下人在屋角低語,偶爾傳來海總管極度壓抑的斥責。
“在做什麼?”畫中的世界被允禮的輕聲詢問打破。我擡頭看他,他正揉着太陽穴,左手邊那堆積如山的公文已盡數在他右邊重新堆起。
“在畫你。”我迎向他的目光。暗黃燭色下,眼前的人,與手下的畫,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