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會作畫?”允禮眼底有幾縷柔情轉過,但絲毫掩飾不了他的意外,遂頗感興趣地起身走到我身側。
我擱下炭筆,將畫呈於他眼前:“幼時曾學過幾年,不曾忘罷了。”實在不是我謙虛,我一早便知允禮詩詞書畫才情過人,曾見過他幾幅被收藏或拍賣的丹青白描,雖只是一張照片,卻依舊能看出他畫技之精。我雖得意於我的畫技,卻不敢在他這大家前班門弄斧。
“爲何畫本王?”允禮沉聲問道。
“我也不知,本只是想隨意畫些物件兒打發時間,一眼見着爺案前蹙眉冥思之神態,竟有些不自覺,就是想畫下來。”我遞上畫道,“若是畫得不得眼,還請爺見諒。”
“像,着實像!本王還從未見過這般如實的畫作!”允禮接過畫,眼中清晰地閃爍着驚豔,這驚豔之色讓我捕捉到,倒是讓我心花怒放。
“爺是說,我畫得好?”我問道。
“豈止是畫得好?翛翛,你簡直是不可思議。”允禮毫不吝嗇地讚歎道。我心中竊喜,雖自知他從未見過這等畫法,故而讚譽有些過,但能得到他這位大家的肯定,我的畫技,至少已有了神韻。
“爺喜歡就好,這幅畫送給爺可好?”我笑道。
“自然是好!翛翛,本王從未見過這等畫法,這稱之爲何?”允禮抽過畫紙細細欣賞。
“是素描。”我答道。
“本王聽過素描,一些西洋畫師就有畫過素描,宮廷畫師郎世寧更是深知素描。只是本王曾見過素描,爲何這,與那些畫師所畫的簡易畫如此不同?”允禮不解地問道。
是了,據傳早在明末清初,就有素描傳入,只是身在清朝的西洋畫師多將素描當作底稿,並不十分精於素描畫。再者,百年過去,素描畫法又怎會不愈發精美逼真?“這是我家鄉那兒的畫法,不過是精緻些的素描罷了。”
“本王向來只當你是不諳世事,什麼都不會的小丫頭,不想你給本王這般驚喜。”允禮的話語中含不住笑意。
我沒有說話,卻攤開了雙手。握過炭筆的手,彷彿挖過煤一般,一片漆黑。我和允禮同時笑出聲來。“這素描畫來還真是遭罪,”允禮笑說道,“快去洗洗。”邊說着,邊喊來值夜的小太監來喜去端面盆面巾來。
“不必了爺,”我出聲制止,“炭黑不易洗,若用面盆面巾,怕是用完就該丟了,倒不如去井邊打桶水,直接洗了好。”
“也好,正清殿西側便有井,本王看公文也乏了,正好寂夜清爽,同你一起走去。”允禮手隨意一指西側道。
來喜聞言,忙掌燈引我們過去。正清殿西側,西廂房旁,果有一口井。來喜擱下燈,從井裡打了桶水來,提着慢慢往地下倒,我順着倒出的水,使勁兒將手上的炭灰洗乾淨。春夜有些微涼,井中的水顯得更加冰涼,只是當水衝過掌心,卻有一種清透的感覺,絲毫不厭其冷。
“姑娘稍等,小的去給姑娘取帕子來。”見我甩着溼手,來喜不等我開口拒絕,便跑沒了影。
四下清寂,除了遠處隱約有護衛巡視的腳步聲與低語聲,連丫鬟小廝都各自回房安寢。偌大的正清殿,除了我,就只有允禮。不知爲何,人在夜晚總會膽子大些。見着四下無人,我竟一時玩性大發,將溼手上的殘水彈向允禮的眼睛,彷彿身邊站的不是位高權重的天潢貴胄,而是我的同學玩伴。雖說儀態規矩我已學得不錯,但到底本性難移。這般夜深人靜時,心底那尤是孩子的貪玩兒便顯露出來。
“翛翛!不得無禮!”允禮絲毫沒料到我會這般大膽戲弄於他,被我甩了一臉水後低聲呵斥道。我對於他的不悅視而不見,甩手又往他臉上彈水。
“翛翛!”允禮聲音提高了一些,似乎真的有憤怒在其中。
“爺若是對女兒家的玩笑也動怒,可就不是君子了。”我先發制人,大膽地道。許是這幾日下來知曉了他的秉性,知曉他雖手握權柄卻並非暴戾之人,知曉他雖重禮數卻並非刻板迂腐,開不得玩笑之人,故纔敢有這大膽之舉。
如我所料,允禮的一絲怒氣被我一番話壓了回去:“還真以爲本王收拾不了你?上一頓家法看你還有沒有膽子。”允禮話雖如此說,語氣中的嚴厲卻似乎變做了無奈。
“小女子來歷不明,怎敢做爺的家人?不敢勞煩爺動家法。”我吐吐舌頭道。
“那就叫府事房來打你一頓板子。”允禮搖了搖頭。
不遠處,來喜的身影出現,我立即噤聲,不敢再言語。私底下大膽同允禮開開玩笑和明面兒上駁他的面子完全不同。他或許不會怪罪我私下偶爾的逾越舉動,卻不可能忍我明目張膽的以下犯上。接過來喜遞來的帕子,我擦了手後,來喜便掌燈將允禮送回正清殿。我跟在允禮身後,順着他的腳步。來喜手中提着的燈忽明忽滅,允禮那離我僅一步之遙的背影竟讓我覺得似這清寂夜裡的暖意。我先前萬分怕黑,夜裡頭不敢踏出屋門分毫。此時已近子末之刻,羣響畢絕,莫說屋子裡的燈火,便是夜巡侍衛手中的燈亦幾乎熄盡,僅留下殿外幾盞幽暗宮燈,跳躍着似黃非黃,似紅非紅的光點,襯得這王府愈發神秘幽深。若是隻我一人,或有其他任何人陪我,我都會感到懼怕。我該害怕的,只是不知爲何,即便允禮走在我身前,即便我身後沉寂無人,我心中卻不曾漾起絲毫懼意,彷彿有他在,便能鎮住我心頭的一切不安。
寧寂之夜,沉默之人,只是一種莫名之契合在我與允禮之前牽線。縱使我只跟着他,跟着那淡淡燈火,這離殿門僅幾步之遙的路,彷彿走出一生世的幽寧。只是這份寧靜下,自來此便日日戌時安寢的我漸漸被睏倦充盈,跟着步子走着,卻一邊兒哈欠連天。
“困了?”允禮似能感受到我的睏意,回過頭,那低沉安和的聲音輕砸碎如琉璃般易脆的沉寂。
“是,前些日子睡得早,身子似懶了。”我回答着,一個哈欠又接着來。聲音帶上倦乏與慵懶,似乎同這夜色融合,愈發得宜。不知不覺間,我們已走入了正清殿,爲允禮掌燈的小太監來喜自覺地候在殿外。
“回屋歇了吧。”允禮道。
“爺這兒不需要我候着?”我問道。
“那些洗漱瑣事罷了,芷蘭汀蘭自會服侍,你既是困了,不必在這兒耗着精神了。”允禮衝我點點頭,“今日本王所需處理之事頗多,你也一直守到這時辰,確是辛苦了。明日來書房小憩也就罷了,早晨可莫要再遲了。”
我望向允禮,他的眼角沁上笑意,在這微涼的夜中,忽明忽滅的暗淡燭火下,別有一種暖意。帶着欽慕而來,又始終受他溫和照拂。幼稚的心似乎裂開一道縫,這幽幽靜夜裡,心跳似乎格外清晰。一起,一伏,此處,彼處。
“那畫……”不知爲何,微微睏倦中竟不自覺地提到我爲他而作的那畫。
“你既說贈與本王,本王自會收好。”不等我說完,允禮出聲打斷。他微微一閉眼,似在允諾什麼。
“那畫是我無心畫的,並非有意。”我本想解釋,只是話到嘴邊,被他打斷後,便悻悻調轉身子回往心裡去。我似乎不想他誤會什麼,卻又不想砸碎這不知是否爲一廂情願的感覺。誤會於何,又是誰人一廂情願?他不清,我不楚。
允禮走進書房,小心翼翼取起畫作。雖然困得迷濛,我還是身不由己般跟他進了書房。只是畫罷了,爲何他眼中閃着不知名的情愫?極淡,極淡,映襯於燭火中,彷彿夢般虛無。我眼見他將畫卷起,收入畫匣中。這粗粗用作打發時辰之物,竟能與他所藏那千百傳世名家之作同眠。似乎,他更愛重我那隨性之作,使其獨佔一格。
“已是睏倦,怎生還不回房?”允禮將畫放妥,回身卻見我立於書房與正堂間的垂花罩側。“本王已將畫作好生收藏。”
“爺多慮了,那只是翛翛隨手畫就,並不在意。”我終還是解釋了,然到底爲何解釋?我並不在意那幅畫。此類畫作,我信手捏來,可爲何還是不由自主跟着他來?難不成只爲瞧一眼他如何判決這畫作之命運?可當我親眼見着他將畫收入匣中,類同藏品,心中又爲何這般雀躍?
允禮一笑,未語,只是經過我身側,穿過垂花罩。片刻,他回過頭:“回屋安寢吧,本王也乏了。來喜,好生送姑娘回東廂房。”
我對他一福身,走至門邊,望向殿外的黑夜,便再邁不出一步。
“你,怕黑?”允禮試探般問道。
我回頭,幽暗的正清殿遂再入眼簾,幽暗,卻暖意融融。點點頭,我回答:“是,以前,從不敢在無燈的夜裡走。”
“正清殿至東廂房,不過數步,在此亦可見你屋中燈火,無需害怕。”允禮不知何時亦走至正門邊,我身側。
我點點頭,雖看向殿外的目光仍有猶豫,口中還是道:“無礙,多謝爺掛心。”只是這深宅大院,古樹參天,又是深夜人寂時,便僅是百十步,於我而言亦是不易。
“你的懼怕,寫在眼中。”允禮看向我,道,“來喜會掌燈送你過去,敘敘亦在房中等你。你不必緊張,本王便在此看着你,直至你進屋。”
驚訝難以言表,心中似初陽籠罩,驅散殿外的陰翳。我還是點了頭,提步向外,心中懼意彷彿被他那一言拂散。我知曉他的目光同我隨行,即便身後是漆漆黑海,我卻因他的目光,而升起背靠溫陽的安全感。
正清殿中,僅有幾盞燈火,極暗。只是幾盞燈火下的身影,當我行至半路回頭,仍在。昏暗燈燭剪下的那抹身影,是我心安之源。儘管夜色安寧,我的心卻不知爲何,跳得飛快。那數月不曾再現的莫名心痛突然盈滿心框,只是這番心痛與悸動,夾雜着溫度及不可忽卻之甜意。
正清殿至東廂房,極短的路,不過百二十步。立於東廂房進門處,仍舊可清晰看見正清殿的殿門。“姑娘安歇,小的先回了。”將我送至此處,來喜揖了一禮,便轉身離開。敘敘聽得聲響,推開屋門:“姑娘。”屋裡的光雖不明亮,卻仍舊使我已適應了暗夜的雙眼感到微微刺痛,不自覺地眯縫起來。緩緩轉過身,黑暗的那一端,柔和的燈光仍在,清朗的身影依舊。我雙手疊交於左腿,右腿後曲,一個福身禮,無可挑剔。那廂,允禮衝我點點頭。被屋內燈光刺激過的雙瞳再次衝撞進黑暗裡,黑暗那頭的光卻彷彿成了迷幻。燭火,宮燈,暖色中蘊藏着曖昧的神秘;人影,人心,黑夜裡萌發出神秘的情愫。
只曉自己初心微動,卻懵懂,不知因何,又爲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