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萱從石門躍出,只見夜空幽藍,幾顆星子如同被水洗過般閃閃發亮,而那輪高懸的滿月,光芒皎潔,如璧如鏡。
一陣夜風襲來,清透入肺,沈萱的胸臆不由爲之一爽。他舒了舒雙臂,這才發現自己是站在一座山腳,回望山頭,只見那座山嵯峨高大,陡峭盤紆,山上到處是烏黑色的花崗岩和流紋岩,兀石器遍地林立。
“這座山,莫非是離福州十里的烏山?”沈萱尋思了一下,若果是烏山,那麼這座巨大的地下迷宮,便是建立在烏山腳下了,它的入口處便是在郊野的易宅,而出口處便是烏山,他低下頭看看出口處,卻見腳下叢草密佈,藤蔓蜿蜒,哪還看的出半點石門的樣子來?
回想在地下迷宮中十餘天的經歷,宛如做了一場噩夢,卻也不由得不讓人歎服,三百年前,那位地下迷宮的建造者蘇堯的奇思妙想。
沈萱沿着山腳往下走去,耳中聽得水聲潺潺,擡眼一望,果見一處紫竹小屋,聳立在溪水之邊,映在圓月清輝中,分外清雅。
屋中透出一線燈火,隱隱有一線琴聲從屋內傳出,沈萱循着琴聲往前輕輕走了兩步,琴聲嘎然而止,屋內映出一個婦人的頭像,髮飾宛然:“來者何人?”
那語聲聽來高貴,雍容,雅緻,聽聲音該有四十五歲的年紀,沈萱望着窗口一拜:“沈萱受秋大師之託,前來拜見夫人。”屋內傳來兩聲輕輕的咳嗽,那婦人語聲中微帶訝然:“秋名雪自己爲什麼不來,難道……”語聲微頓,紫竹屋的門卻“咿呀”一聲打開:“你進來吧。”
沈萱依言走進門內,但見室內燭火半幽,紫竹軒窗,雕花茶几,古玩字畫,無一不精緻,室內所有陳設,無一不價值不菲。
室內正在彈琴的婦人擡起了頭,上下打量着沈萱,美目中竟含着些許敵意,忽的中指一動,一根琴絃應指而起,閃電般彈向沈萱,沈萱側身避過,只見那名美婦雙手十食在琴聲上連彈,琴聲頓時譁然大作,餘下六根琴絃根根崩斷,隨着她的手指彈向沈萱!
沈萱接連讓過兩根琴絃,忽的道一聲:“夫人失禮了!”倏然出手,將餘下四根琴絃握於指間,隨手一扯,琴絃帶動琴身,忽的從琴桌上翻起,跌於地面。
“好身手,”那婦人看了看沈萱,神色不動,掩袖輕輕咳嗽了兩聲:“難怪你會差點殺死我的兒子顧傾城。”
“顧傾城是你的兒子?”沈萱大吃了一驚,看這婦人武功不弱,難道秋名雪叫他來找這位婦人,竟是要顧傾城的母親親手殺了他?他目光往竹屋中一掃,果見室內擺設了幾面鏡子,他的手指不由下意識的握緊,腳步向後退了半步。
“怕了我了?”那婦人似乎看出他目光的含意,斂衽而起,向前緩緩走了兩步,直視着沈萱:“我想你此刻早已經猜了出來,我就是顧傾城的母親,臨風閣上任閣主顧長風的妻子,中原名字叫做徐良人,”她微微笑了一笑,目光閃動:“我,也就是聶隱娘與磨鏡少年在東瀛的後人,藏鏡術的傳人,竹下良人。”
沈萱忽然恭恭敬敬的拜了一拜:“顧傾城自幼在中原長大,那麼他的藏鏡術,應該是得自夫人您的親自傳授。”徐良人含笑點頭。
沈萱道:“在下不才,僥倖勝了顧傾城,顧傾城與在下雖非一母同生,卻亦是在下的大哥,若夫人想不吝賜教,晚輩願意奉陪。”
徐良人盯着他良久,方纔緩緩道:“沈萱,你非以爲,秋名雪送你到這裡來,是爲了讓我以藏鏡術替我的兒子顧傾城報仇?”
沈萱道:“不然,晚輩實在想不出秋大師囑我到此,還爲何事?”
徐良人面色忽然一黯:“你到這裡來,我便知道,秋名雪一定是陷身在滿月山莊的地下迷宮,所以才託你代他前來找我。”她鬢邊隱有銀絲,面上的神情悲慼,此刻燈下看來,似又老了幾分,沈萱想起她與秋名雪同出自竹下家族,不由心頭感傷:“秋大師身受重傷,卻仍捨身助我離開地下迷宮,夫人若有任何吩咐,沈萱定當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徐良人將袖一揮:“秋名雪即便不身受重傷,他也離不開那座地下迷宮。”沈萱聽得詫異,道:“爲什麼?”徐良人眼中現出痛悔的神色:“這都怪我!”她擡起頭來,似是憶起多年前的舊事:“長風死後,並沒有將血玉指環傳給傾城,我怕長風並不是真心想將閣主之位傳給他,但長風一定是將血玉指環傳給了臨風閣之人。我爲了尋找血玉指環,與滿月山莊聯合,想借助滿月山莊的力量,找到血玉指環,但是我沒有想到,”她的語聲微微一頓,恨聲道:“蘇舜澤拿到血玉指環之後,竟想獨自據爲己有,”她看着沈萱:“其實在那間主石室中,他想趁你和秋名雪打得兩敗俱傷之際,將你們通通關在地下迷宮之中!”
“原來如此……”沈萱想到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竟然蘊藏着如此刻毒的心機,心頭不由一寒,連忙道:“那夫人可曾阻止他?”
“我爲了阻止他獨佔血玉指環,與他在山腳大打了一場,彼此內力損耗過劇,”徐良人道,她忽然以袖掩脣,劇烈的咳嗽起來,撒開手時,袖上沾上了星星點點的血漬:“但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出現一個人,將他和我都打倒在地,搶了蘇舜澤懷中的血玉指環!”
“怎麼會這樣?”沈萱失聲道,萬料不到此時竟有人窺伺在側,伺機而動,追問道:“他是誰?”徐良人悽然一笑,搖了搖頭,道:“他說他叫白玉津,乃是魔教四大法王之一的轉輪法王,他將血玉指環奪到手,仰天大笑,說:‘這就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們沒有想到吧,你們千辛萬苦纔得到的血玉指環,竟然輕而易舉就落入我的手中,百年前魔教與中原正邪大戰,便是敗在七派一閣的聯手上,這次魔教復興,入侵中原,摧派奪地,臨風閣便首當其衝!’”
白玉津,正是那個在臨風閣承風樓,以無名弟子出現,一眼便看出沈萱墨夜與袖白雪雙刀奧義的人!
魔教自百年前一拜,退出中原,悄悄積聚力量,這次再度入侵中原,竟然不惜派出教下法王以外堂弟子身份潛入臨風閣,若連天下第一閣臨風閣都被潛入,那麼武林七大派中,又潛藏了多少魔教弟子?
血玉指環上擁有的奇異強大的靈力,一旦落入魔教手中,江湖中又會掀起怎樣的腥風血雨?
沈萱只覺脊背一陣發寒,遠望天際,滿月正在東斜,夜雲流動,中原大地之上,又暗伏了多少風起雲涌,風雨欲來?
夜風之中,徐良人的嘴角,忽然流下一縷紫血,她的髮絲飛起,身軀搖搖欲墜。沈萱連忙奔了過去,將她墜下的身子接入臂彎,失聲:“夫人……您這是?”
徐良人在他的臂彎中,流血的脣角彎起,緩緩笑了笑:“百年前,七派請求臨風閣出手,聯手對抗魔教的時候,曾經在血玉指環上結下血誓密約,若此後魔教復興,對付臨風閣的時候,臨風閣可以憑藉血玉指環,召集七大派聯手對敵。這,乃是百年前的大秘密,也是下在血玉指環上,最重要的一重血誓。”
“可是,夫人您……”沈萱感覺懷中,徐良人的氣息愈來愈弱,彷彿隨時便會死去,徐良人卻擡起手指,在他扶住自己的手背上輕輕一拂,指尖冰涼:“我爲了替我的兒子傾城奪取血玉指環,不僅連累我竹下家族中藏鏡術最高修爲的高僧秋名雪墜入地下迷宮,而且還讓臨風閣至寶血玉指環,落入魔教之手,我徐良人還有何面目,去見我竹下家先人,和臨風閣歷代閣主?我唯有自己服毒,以死謝罪了!……”
她脣邊流出的紫血,顏色越來越深,面龐上也籠罩上了一層死亡氣息,然而臨死的她,拂在沈萱手背上的手指,卻是輕柔的,一如童年記憶中,母親薛晚晴拂在沈萱臉上的手指,徐良人斷斷續續的道:“沈萱,我最後……求你一件事,”沈萱只覺喉頭哽咽,只有拼命點頭,聽她繼續道:“顧傾城是我的兒子,不管他……怎麼對你,你們畢竟是……血肉相連的親兄弟,答應我,不管在什麼……情況下,你都不要殺……他,好嗎?”
她說到最後,氣息已經奄奄,卻強自撐着一口氣,似乎要聽到沈萱的親口答覆,才肯安然離去,沈萱緊緊握着她的手,淚如雨下:“我答應你……大娘。”聽到最後這一聲稱呼,垂死的人面上忽然綻出一絲欣慰的笑魘,閉上了雙眼。
沈萱抱着徐良人的屍體,坐了良久,直到她的身體,在自己懷中變得冰涼,他這纔將她輕輕的放在地上,從竹屋後找來鏟子,將徐良人埋在了紫竹小屋旁的泥土之中。
他在徐良人的墳墓前,恭恭敬敬的跪了下來,替顧傾城拜了幾拜,這才站起身來,向遠方走去。
天空漸白,滿月漸消,那一襲竹屋中的燈火,也愈來愈遠,看不見了。
可是,還有那麼多的未知,橫亙在沈萱前行的路上——
血玉指環落入魔教之手,又將在江湖上掀起怎樣的血雨風浪?
秋名雪自閉地下迷宮,在下一個滿月之夜,地下迷宮的門,又將會再度開起,他能否支撐到那一天?
滿月山莊失去了血玉指環,如何解脫山莊的血誓詛咒?沈萱和蘇雨珞這對有情人,最終能否在一起?
外表溫文滿腹心機的蘇舜澤,又將採取何種手段奪回血玉指環?
“地下迷宮,只是滿月山莊的一個據點,這樣的據點,在中原的大地上,蛛網密佈,”遙遠的某處,滿月山莊的二公子蘇舜澤,沉沉而笑,琥珀色的眼睛閃出誘人的光澤:“沈萱,你還會再見到滿月山莊的!”
(藏鏡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