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若有一次講句真心話, 我再也不能或是不聽你的回答。
第二日一早,繡雲和少蟾剛穿好衣服,外面已經有人在叫:“繡雲姐姐, 你有沒有起牀?”繡雲趕緊過去掀開帳簾, 紫鈿清霜跑進來, 連聲問她睡得是否習慣, 聽到她心滿意足的回答之後, 姐妹倆才放下心來。她們又興奮得說:“你們來得真巧,這幾天正趕上大集,城裡有, 外面也有,我們都有很久沒有逛過了, 這下咱們一定要好好玩個痛快。今天先在城裡逛, 明天你就可以去外邦了。”繡雲滿面驚喜, 興致勃勃。她們又對少蟾說:“我知道男人都不喜歡逛街。不過永寧早就盤算要帶你去見他的幾個朋友,他還說有很多問題要向你請教。”另一個女孩搶着說:“我弟弟看過很多書, 除了看書簡直不做別的事了。所以他滿腦子總是想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他認識的那些人也都是稀奇古怪的人。不知道大哥跟他說過什麼,反正他一直盼着能夠見到你。”她倆忽然後退幾步,把少蟾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了幾遍,彼此對望着說:“可是姐夫看上去也不像很奇怪的人啊。”少蟾忍不住笑了, 點點頭說:“好, 我去找他。”一個女孩說:“你放心, 其實永寧心裡對人很熱情, 只是嘴上不善於表達罷了。”說完就拉着繡雲出去了。
走出帳篷, 一個女孩忽然一反常態,很拘謹的悄悄對繡雲說:“繡雲姐姐, 我們想請大嫂和我們一起去,你說好不好?”繡雲隨意點頭:“當然要叫她一起去了。”另一個女孩也猶豫的說:“可是不知道她願意不願意。”繡雲哈哈大笑:“她怎麼會不願意,若要比起吃喝玩樂,她比咱們三個哪個都擅長。”姐妹倆大感吃驚,繡雲信心十足的說:“你們放心,我去跟她說。”
玉庭和鳳翾自然一大早就來到父母身邊繞膝承歡,繡雲給長輩行過禮,就拉着鳳翾說:“紫鈿和清霜說城裡有很多好玩的,咱倆和她們一起去看一看吧。”鳳翾聽了,先看向玉庭,玉庭點頭笑着說:“跟她們去好好玩吧。”鳳翾這才露出欣喜的神色,思量了一下,卻很快又平靜下來,低聲對繡雲說:“你一個人去吧,我就不去了。”繡雲十分驚訝,但她究竟心思敏感,仔細一看鳳翾的神情,再回想起到此之後她的種種表現,立刻恍然大悟,繡雲又責備自己只顧着貪看新鮮,沒有早點察覺鳳翾的心事,心中對她充滿憐惜,只是握着她的手悄悄說:“那我晚上回來講給你聽。”鳳翾輕輕點頭。
二老自然希望兒子媳婦能夠多陪在自己身旁,更加讚賞鳳翾細心懂事,夫人卻私下對兒子說:“鳳翾還年輕,你也不要對她過於嚴束苛責。女兒家都是父母的心頭肉,爲人夫君的自然也要對她多加疼愛。”玉庭聽了心裡暗自好笑,卻不便明言,只得連連點頭稱是。
玉庭和鳳翾便整日陪伴父母訴說家常,共享天倫,他倆卻少有機會獨自相處。
那一整日,紫鈿和清霜帶着繡雲瀏覽城中的集市,果然五花八門,無奇不有,令人目不暇給,顧此失彼,一日之內根本見識不盡。然而姐妹倆引着繡雲駐足之處,往往就是她最喜愛、最好奇的場面,因此她走得雖累,見聞卻極爲充實、豐滿,繡雲沉浸在應接不暇的興奮心情中,反倒沒有功夫去琢磨,那兩個女孩對她的喜好琢磨得如此透徹,自然也是得益於玉庭的家書。
直至掌燈時分,三人才回到元帥府,少蟾和程家人都在,只見永寧正襟危坐,高談闊論,旁人各自洗耳恭聽,面上的表情卻是忍俊不禁。似乎與少蟾相處這一日,不但讓永寧大開眼界,備受啓迪,更令他信心大增,希冀滿懷,因此他激昂振奮、口若懸河,與平日那副和聲細語、言辭謹慎的讀書郎形象大相徑庭。姐妹倆驚訝萬分,趕緊跑過去聽聽小弟又起了什麼稀奇古怪的新鮮念頭。惟有繡雲留意到鳳翾並不在場,她便悄悄溜出大帳,跑去那間佈局精美的閨房找鳳翾。
鳳翾倚坐牀邊,正用手指撫弄着牀框上的鏤空雕飾,心思卻完全在別處。她聽到門響,慌忙站起身,一見來人是繡雲,才放心的坐下去,臉上展露出輕鬆的笑容。
繡雲明白鳳翾的心思,不由得感到十分心疼,她跑過去,肩並肩坐在鳳翾身旁,拉着她的手,先依着早上答允過的,把這一日裡的見聞經歷詳詳細細的講述出來。繡雲雖然也跟着少蟾飽覽若干山水城池,然而比起見聞廣博,眼界獨到,她的確遠不如鳳翾,尤其是對於土特產、手工藝、飾品玩物之類的鑑賞。鳳翾聽得津津有味,滿懷嚮往,她偶爾發問,倒都是繡雲不曾留意、未及思想的細節。
最後,繡雲既無奈又抱怨的說:“那你明天跟我們一起去嘛,有你在身邊,我們肯定會玩得更開心。本來今天我都答應過清霜一定能把你請去的。”
鳳翾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十分感動,而後卻又遲疑不決,她猶豫了很久,才紅着臉湊到繡雲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
繡雲立刻急切的反駁:“你胡思亂想!他們都很喜歡你!將軍、夫人、紫鈿、清霜、永寧,還有這裡所有其他人,你沒看到他們看待你的目光有多麼讚賞、多麼疼愛!程將軍和程夫人是我見過的最慈祥、最和藹的長輩,我原先還以爲戍邊衛國的將帥都像關老爺那麼威武懾人呢,我師父雖然對我很好,可是他卻不如程夫人那麼細心周到。我還聽見程夫人怪師兄對你不夠溫柔體貼……”
鳳翾的臉更紅了,她又低聲說了兩句。
繡雲撲哧樂出聲來:“我看是你太小心謹慎,他們反而覺得你高高在上,想和你親近又生怕唐突冒犯。要我說你就照着你原先的性子來,在家裡什麼樣在這兒就什麼樣,這裡本來就是你的家嘛,你管程將軍和程夫人叫爹孃他們才更開心呢。”
鳳翾雖然仍舊將信將疑,心裡卻終於釋然許多,她和繡雲頭挨着頭,壓低聲音,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女兒家的私房話,不時傳出吃吃的笑聲。
冷不丁,房門一開,玉庭走了進來,兩個女孩的悄悄話被打斷,她們驚訝的盯着門口。玉庭剛想問:“你們在說什麼呢,笑得這麼開心?”卻見繡雲低着頭匆匆跑了出去,鳳翾看了他一眼,一聲不吭,也紅着臉快步走出屋門,只剩玉庭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就成了多餘的那個人。
然而那日以後,鳳翾還是很少和繡雲一起出去逛,倒是繡雲經常陪程家人一起說話。玉庭的家書中關於繡雲的描述自然只寫到她出嫁爲止,旁人都聽說少蟾經歷不凡,更知道他們夫妻情深,恩愛無比,因此尤其好奇繡雲出嫁之後的生活。繡雲也並無避諱,將這三四年來自己和少蟾的所經所歷娓娓道來,言談間,字字句句流露出對於這種隱居山村、遊歷四海的生活無比熱愛和滿足,更鮮明的表白了對於夫君的敬慕和眷戀。所聞之人無不豔羨、欽佩,既敬重少蟾的人品,更佩服繡雲的眼光。
過了不久,便到了紫鈿和清霜大喜的日子,玉庭如願以償的將兩個妹子一一抱上花轎,他第一次感受到作爲兄長的幸福。婚禮完全依照邊地的風俗,酒肉瓜果取之不盡,歌舞吹彈無休無止,婚宴的大門洞敞,無需請柬名帖,更不必賀禮紅包,城中的百姓人人都可以來喝一杯喜酒,獻一段歌舞,以祝福老元帥的兩位孫女婚姻美滿。婚禮少了莊嚴肅穆的氣派,卻多了熱鬧隨和的氛圍,更像一場盛大的節日,兩位新娘也不在洞房裡躲着,就大大方方的跟新郎一同載歌載舞,諸多少年男女也隨之加入他們的行列,都要藉機分享愛情的甜蜜。繡雲強行把躲在角落裡的鳳翾拉入歌舞的行列,見她還是扭捏不前,便附在她耳邊悄悄說:“跟人家比起來,咱倆的婚禮太沒意思了,還不快點抓住這個機會,就當你就是今晚的新娘……”鳳翾忍不住樂了,終於放下矜持,混入人羣中,很快便被那熱烈的氣氛感染了,她在邊城頭一次玩了個盡情盡興。
姐妹二人出嫁後與此前其實並無分別,副將的家宅原本就安在元帥府之內,她們每日依然隨夫君一同侍立於帥帳,逢有巡邊的任務也照例跨刀出行,兩位姑爺更不曾因爲娶了將軍的千金而趾高氣昂,仍舊踏實勤奮,克盡職守。兩位新娘身上的頑皮少女習氣又怎能一時半會兒就消散殆盡?
又過了數日,繡雲等人辭行的日子漸漸臨近了。臨別前日,紫鈿和清霜忽然說要帶繡雲去騎馬。繡雲不解,在此一月,若說別的物事還沒看足,馬卻是騎得儘夠了,城外偌大一片荒漠,連一顆硌腳的石頭子兒都沒有,儘可以信馬由繮,追趕奔逐,撒歡兒的跑個夠。
待繡雲從一處小門走到城外,才發現除了他們四人和姐妹倆之外,只有六匹高頭大馬一字排開,宛如銅雕石塑,紋絲不動。這六尊駿馬油亮精壯,威風凜凜,目光中似有千道王者霸氣,果然與向日所見之馬有云泥之別。繡雲連連讚歎,欽羨不已。
一個女孩說:“繡雲姐姐你先挑。”
繡雲看來看去,終於指着其中的一匹道:“我喜歡這個。”
姐妹倆相視一笑,都道:“我們就說繡雲姐姐的眼光再不會有錯,果然一眼就看中了爹爹的坐騎!今天爹爹跟城裡的文官議事,我們才得着機會偷偷將馬牽出來,連自家的夫君都不曉得呢。”
玉庭聞聽,將眉頭一皺,剛要開口勸阻,繡雲早已經大喜過望,騰身上馬,一溜煙的衝了出去,其他幾人也各拉一匹馬,追上前去。所幸姐妹二人騎術極佳,宛如通曉馬語,另四人也於馬並不生疏,並且這六匹寶馬良駒都是將帥坐騎,訓練有素,極具靈性,堪居此地馬匹之冠首,因此這六個年輕人策馬揚鞭,盡興奔跑,玩得酣暢淋漓,始終十分順利。
約摸一個多時辰之後,姐妹倆帶馬向回,其他人便知道應該返城了,畢竟是暗地裡出來遛馬,不可盤旋過久。
回到城門口,那五人都已經扯住繮繩翻身下馬,姐妹倆一一安撫馬匹,雙手輕捋馬鬃,口中唸唸有詞,似是讚賞,又似感激,馬兒也聽話的站列整齊,等候命令。繡雲落在最後,心中依舊戀戀不捨,這匹寶馬似有日行千里的神速,卻又穩如泰嶽,無須驅策指使便能自行察知主人心意,繡雲隨馬飛奔,宛若乘風破浪,又如翱翔碧空,她從來未曾感到心境如此開闊、自由。見到姐妹倆還在關照另五匹馬,繡雲玩心一動,撥轉馬頭,還要再跑一圈。
豈料這些馬乃是戰馬,如同軍中將士一般,視命令勝於生命,它已知此刻職責已盡,正當列隊返回,哪肯再聽繡雲胡亂吩咐。況且這馬向來只有程將軍本人動得,將軍既揮得起千鈞鐵槍,更御得千里良駒,如此寶馬卻被一個手下沒有二兩力氣的輕飄飄的小姑娘擺弄了半日,它心中早已不耐煩。繡雲一扯繮繩,那馬立刻怒火沖天,騰身便躍,她手中的繮繩頓時滑落,只得抓住鬃毛,俯身貼在馬背上,那馬卻更加怨憤,仰天嘶吼、橫衝直撞起來。
聽到混雜在馬嘯中的驚叫聲,其他人連忙扭頭看去。玉庭和鳳翾本來已經走出很遠,然而一見到失去控制的驚馬,玉庭的第一個反應便是毫無遲疑的擋在鳳翾身前,待他看清情勢,明白自己所處的位置毫無兇險而再想出手救繡雲的時候,少蟾早就如同離弦之箭一般竄了出去,鳳翾卻默默的淌下兩行熱淚。
少蟾直奔到馬前,驚馬見到新來之人,怒火更勝,舉蹄便踏,繡雲用盡全身力氣死死的往回拉扯馬頭,馬蹄擦着少蟾的衣襟砸到地上。那馬又左扭右晃,想將繡雲摔下背去,她幾次幾乎失手,後來連馬鬃也拉扯不到,只能在馬身上胡亂揪着,勉強堅持。少蟾在千鈞亂蹄之間穿插躲閃,有兩次正被踢到小腿和上臂,他忍着劇痛終於貼近馬側,伸手拉住繡雲的腰帶,一邊大叫“撒手”,一邊向後躍去。
這兩個可厭之人遠去之後,那馬頃刻安靜下來,抖擻毛髮,昂首挺胸,自顧自迴歸馬隊,又靜如雕塑,再無兇舉。繡雲和少蟾站穩之後,不約而同的喊了一聲:“你沒事吧?”便緊緊抱在一起,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還是少蟾先恢復常態,他輕輕的撫摸着繡雲的髮絲,溫柔的說:“別害怕,現在已經沒事了。”繡雲的心跳這才漸漸平穩下來,她緊緊偎在少蟾懷裡,慢慢走向城門。
這一系列生死危夷幾乎只發生在一瞬之間,其他四人呆若木雞的瞪視着眼前的畫面,猶如各自親歷了一番從地獄逃回凡世的險程。待看清那二人安然無恙之後,他們才重新開始正常呼吸。
一個女孩急着化解緊張的情緒,便脫口而出:“姐夫肯爲了繡雲姐姐不顧性命,大哥你可遠不如人家,怪不得繡雲姐姐不要你。”原來從玉庭的來信中,程家人早就認定繡雲就是未來的兒媳,忽有一日聞聽繡雲與玉庭的好友拜堂成親,全家上下驚詫不止,不知其間有何變故,更擔心玉庭遭受打擊,傷心失意。所幸不出一年,玉庭便稟告父母,說自己屬意袁家小姐,諸般皆好,欲迎娶爲婦,二老任憑長子自行處度。此後,只知玉庭姻緣美滿,並且與少蟾友情如故,程家人才慢慢放下心來。此番親眼見到這兩雙孩兒夫婦恩愛,友情深摯,衆人更加心滿意足,然而那女孩兒卻悄悄認定是玉庭輸給少蟾了,竟然口不擇言的說了出來。
話一出口,那女孩立刻自悔失言,她的姐妹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玉庭卻只是淡然的笑着說:“別瞎說了。”她們倆趕忙逃開去整理馬匹。玉庭心知,不是他不在意繡雲,而是如今,已經有了更需要他保護的女孩,也有了更有資格保護繡雲的男人。
鳳翾眼角依然掛着淚,心底卻毫無怨言,見到剛纔玉庭不顧一切的擋在她身前,她覺得自己已經不再需要任何奢求。
少蟾面帶淡淡的微笑,卻令人難以覺察的嘆了一口氣,此間種種糾葛,他早就比另外三個人看得更清晰,但是他從來都沒有懷疑過,娶了繡雲是他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
只有繡雲,剛剛死裡逃生,卻立刻遭受到比死亡的威脅更痛苦的打擊——她終於發現,原來自己一直都在誤解師兄,誤將他爲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認作手足之情。她懵頭懵腦,顫抖着嘴脣卻發不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