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肖白坐在的士上,回想着出門前狐狸那晦暗不明的眼神,總覺得那眼神透着幾分詭異。但是他也來不及多想了,本來答應好顧炎七點去餛飩鋪子幫他慶賀的,現在都已經十點了,不知道他還在不在那裡。剛纔給他打了那麼多通電話他都沒有接,希望他不要誤會什麼……
下車之後,陳肖白看了看時間----十點三十分。
他憑着記憶往那個深巷急匆匆地跑去。
他突然想到了很多,想到了那天慶祝酒會上顧炎的欲言又止,想到了頒獎禮上看到他時的濃濃疲倦,還想到了第一次和他在餛飩鋪子發生的一切……
他掀開鋪子的簾布。
沒有人,除了王嬸……
他機械般地走進了鋪子。王嬸似乎注意到他,眼神中的驚訝一閃而過,指了指離餐檯最近的一張小桌子說道:“他等了你一晚上。”
陳肖白轉過頭向那張桌子看去,卻發現桌子上居然還放着一個小小的生日蛋糕。
“今天……難道是他的生日?”陳肖白對於之前想不通的細節突然清明瞭……
他有些頹然地坐在椅子上,愣愣地看着包裝精美的生日蛋糕……
“從八歲那年開始,每年今天那孩子總是會一個人來我這兒吃餛飩。”王嬸一邊說着,一邊向陳肖白走來。
“那年冬天,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瘦小的他穿着單薄的毛衣一個人在繁華的街頭低着頭走着。他走到我這家鋪子的門口時卻停了停。看到他的眼神時連我這個自詡見慣了各色市井的人也呆住了。他的眼睛很大,但是卻充滿了濃濃的悲傷。當時的我只是在心裡想,小小年紀的孩子能有什麼天大的悲傷,竟然悲傷得那樣的絕望……”王嬸拿出一根菸抽了起來,在淡淡的菸圈中,她的聲音也顯得有幾分飄渺……
“我把他請進了餛飩鋪子。牽着他冰涼的小手,給他端上了一碗餛飩。他滿懷戒備地看着我,不願意吃餛飩。我當時年輕,也有幾分沉不住氣,使勁拍了拍他的腦袋說道‘你這小孩太不可愛了,大嬸的餛飩可不是人人都吃得上的。’”王嬸說着,嘴角還帶着笑意,“那孩子睜大眼睛吃驚地看着我,抿着小嘴巴,居然拿起勺子聽話地大口吃起了餛飩。”
“才五分鐘他就吃完了一大碗餛飩。他擦了擦嘴角,又彆扭地對我說了聲‘謝謝’。他說,這是他八年來吃過的最溫馨的一餐了。”王嬸嘆息一聲,看向窗外。
“第二年的今天,他又到了我這家鋪子。那天似乎下着大雪,北京的冬天總是這樣的嚴寒。他仍然只是穿着單薄的衣服坐在鋪子裡,點了一碗餛飩後就低着頭沉默不語。他一邊吃着餛飩,一邊緊緊握着手裡的懷錶,似乎還在小聲對懷錶自顧自地說着什麼。”王嬸又低頭看了眼桌上的蛋糕,才接着回憶道:“那個時刻,他的表情是溫柔而恬靜的。他笑着,臉上洋溢出一股愉悅。他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讓人……不忍心打擾。”
“就這樣,他連着幾年都來到我這家鋪子。有一年的今天,鋪子裡面來了一個流浪歌手。歌手一邊彈着吉他一邊低聲唱着歌。那孩子吃完餛飩後也不走,只是閉着眼睛靜靜地用手耷拉着腦袋聽着流浪歌手的歌聲。一曲唱完,周圍傳來陣陣掌聲。那孩子被這掌聲拉回了現實,他看着那邊的流浪歌手,一臉羨慕。當客人都離開之後,他居然對我說‘王嬸,我想唱歌’。也許他自己都沒有察覺。說這話時,他的眼中有着耀人的光彩。”
“後來,他來我這裡的次數越來越多。我發現他的眼中漸漸有了不同以往的神采。每一次來,他眼中的悲哀都淡去了幾分。但是,又一個下着大雪的今天,他帶着滿臉的淚痕衝進了我這家鋪子。他看到我之後就緊緊抱着我,斷斷續續地哭着說‘爲什麼,我始終得不到他們的承認?爲什麼,我再怎麼樣努力他們也只會嗤之以鼻……’”
“他說,今天是他的生日。可是,整個家裡沒有一個人記得。”王嬸彈了彈銀白色的菸灰,接着說道:“我不知道那孩子有怎樣一個家庭,但是我能感受到那晚他的歇斯底里。看着他重新不復光彩的眼睛,我心疼地說道‘以後,每年今天,王嬸陪你過生日。’”
“當時他擦乾了眼淚,靜靜地看着我,終於咧嘴笑了笑。他又抱着我低聲說道‘我以爲……我以爲已經沒有人再……’”王嬸笑了笑,才說:“那孩子就那樣在我懷裡睡了過去。熟睡中的他沒有了白天的防備,只是偶爾會皺着眉頭說着夢話。看得出,他睡得並不安穩。”
“又是一年,那年是暖冬。他依然穿着單薄地來了我這裡,仍然坐在老地方點了一碗餛飩。那天他的心情似乎不太好,一個人沉默地舀着碗裡的餛飩卻並不吃。也是在這時,突然有幾個年紀大點的男孩子闖進了鋪子。看他們華麗的穿着,就知道他們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他們一進來就面色不善地盯着那孩子。”王嬸突然掐滅了手裡的煙,皺了皺眉。
“他們的閒言碎語我已經不想再記起。當時的我只是在心裡想:小小年紀的孩子怎麼能說出那麼殘忍的話語,況且,從他們的言語中聽出他們和那男孩其實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他們說到激動處還對那孩子拳打腳踢。我看不過去了,出面制止了那羣男孩。那羣男孩估計也覺得鬧夠了,甩甩袖子離開了。”
“我給他遞了一張紙巾後便打算背過身去。我猜想,他並不希望外人看到狼狽的他。哪知道,他接過紙巾居然還對着我笑了笑。他說,王嬸,其實我都習慣了。”
“一句習慣了說得那樣的雲淡風輕,卻讓我對他的心疼多了幾分。再後來,他來我這裡的次數又少了,但每年這個時候他總會一個人來我這裡讓我陪他過生日,雖然我知道他需要的並不是我。他已經長大了,不再是那個瘦小的男孩。他的眼神越發的沉穩,斂去了少年心性的他對待所有人都溫和起來。只是,我自大地想着,這樣的他怎麼卻更讓人心疼呢。”王嬸深吸了一口氣,這纔看了眼呆坐在她面前的陳肖白,說道:“今年,他似乎與以往都不一樣。他第一次帶着蛋糕來到我的鋪子。眉眼之間是遮不住的喜悅,他說‘王嬸,今年我不再是一個人。有一個人將陪我一起過生日’。”
“他一直守在蛋糕旁邊等着那個人。天色越來越晚,他的面色越來越頹敗。他和一個人通完電話後便神色恍惚地離開了,離開之際還喃喃自語‘他不是說希望更瞭解我的嗎……’”王嬸看着陳肖白,向來溫和的她語氣中竟帶着一絲指責,“他從來不會帶其他人來我這裡,你是第一個。那天見到他看你的眼神時我就隱隱擔心。你或許無法理解,一個從小就欠缺關懷的孩子在茫茫黑夜發現零零星火時的希望與絕望。但是,我希望你不要……”
“我理解的。”陳肖白緩緩擡起頭,紅紅的眼睛卻認真地對王嬸說:“王嬸,我懂的。或許,沒有人能夠比我更瞭解那種感覺了……”
“王嬸,我……我想去找他。你知道怎麼才能找到他麼?”陳肖白站起身,急切地問道。
王嬸看着他,卻並不說話。她似乎在權衡着什麼。良久,她嘆息一聲,又看了眼桌上那包裝得一絲不苟的生日蛋糕,沉聲說道:“長陵……長陵墓園。他每年生日都會去那兒……”
“謝謝王嬸了。”陳肖白感激地對王嬸說道。剛說完,他便飛快衝進那無盡的夜色中。
只剩下一個人的鋪子似乎冷清了許多。王嬸關上鋪子的門,一個人對着空無一人的鋪子發呆。她摸了摸發間的桃木夾子,喃喃道:“希望,我沒有做錯。”
朝着王嬸給的地址一路狂奔的陳肖白心頭卻是壓抑不住的凌亂。腦子裡面閃過很多,但無一例外全是關於顧炎的回憶。
他無法想象外表光鮮得到衆人喜愛的天王原來竟有這樣一個慘淡的過去。他的溫和,也是爲了保護自己而進行的僞裝吧?
你或許無法理解,一個從小就欠缺關懷的孩子在茫茫黑夜發現零零星火時的希望與絕望……
王嬸的話還在耳邊迴響。怎麼會不理解呢?他不由想起了自己。想起了自己在沒有人陪伴的時光裡那份寂寥與不安。或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自己和他是類似的吧?害怕孤單、害怕背叛、害怕面對別人肆虐而冷厲的目光……
他希望自己能夠立馬趕到那人的身邊去,向他解釋自己今天的遲到。他希望能夠陪那人共同度過今天的生日,向他講講自己的童年。
可是,該死的,爲什麼路上還是一輛的士都沒有。爲什麼自己奔跑的速度這麼慢……
長陵墓園……還有多久才能到呢?
他一個人在寂靜的街頭狂奔,卻突然感受到頭頂的微涼。
擡起頭,向天空看去。
居然,下雪了……又是一個下着雪的生日……
白色的雪花落在他的發間、耳垂、肩頭……
他裹緊圍巾,繼續向空無一人的前方奔跑着。
阿炎,希望你能夠等着我。我,真的希望能夠更瞭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