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總管當然知曉王爺前一個“他”說的是凌日,後一個“他”說的是凌月。
心裡暗歎了一聲,自己家王爺是什麼時候開始對那人上心的呢?
是進府之初,還是那狐狸精一樣的孩子長得越來越勾人了以後?自己每日都隨身伺候着王爺,竟然不知王爺動心是何時。如果知道,他會在王爺動心之初苦口婆心地規勸王爺,甚至跪下來求他正常的娶妻生子,一定會傾盡全力找比那人美上百倍的女人服侍王爺,一定要讓王爺離那兩兄弟遠遠的!
他竟忘了,這些在四年前,他家王爺和凌月的十日交易時,滿府都是王爺和凌月的閒言碎語時,這些他都已經做過了!他跪在他身旁苦勸,王爺長身而立背對他,說:“本王知他不願跟我,本王只要他這十日,十日過後我便不再多看他一眼。”
沒有再多看那人一眼,就行了嗎?
看是沒多看一眼,但是那孩子練武時弄斷的一把斷刀,隨意丟棄了,撿了來當寶貝一樣藏着,現在就在王爺房間的一副字畫後面的暗格裡。
看是沒多看一眼,但是每次教導他的時候都是最長的,一句“骨骼驚奇練武奇才”,就能注意力全放在他身上。爲了教他,連師傳的上乘內功心法也全然教授,反而荒廢自己的武功。
看是沒多看一眼,他離開水月城去惠豐做刺史,王爺哪一天沒有去西院他的房裡坐上一陣?偶爾他回來水月城回了王府,卻要裝作毫不在意,他給他請安,他詢問他在惠豐的情況,一切跟自然的師徒一般無二。
也只有跟着王爺身邊二十多年的老僕人才知道,王爺有多麼喜歡那人!
這時,聽到屋外有人問道:“將軍睡了麼?”
守夜的小廝對來人行禮:“兩位凌大人方大人薛大人,幾位刺史大人,王爺在屋內,我這就去通報。”
秦總管看了夜巋然一眼,果然看到王爺眸光一閃,嘴角勾起一抹淺笑,那笑溫柔得讓人心疼。
不待外面的人進來通報,夜巋然沉聲道:“讓他們進來吧。”
幾個人魚貫進來了。凌日,凌月,薛雁,方大胖。
凌日身形修長,本就生得濃眉大眼,容貌俊朗,此刻白衣似雪,佩玉寶劍,越發襯得他風度翩翩、器宇不凡。
凌月比凌日身形略矮一些,這幾年因爲練武,身體比先前更結實了,但是看上去還是有些偏瘦弱。他脣紅齒白,膚如凝脂,他身穿一身紫衣,眸光流轉間,一顰一笑皆是風流意思。
薛雁身穿一身黑衣,皮膚黝黑,身形精瘦,這跟他常年練習輕功不無關係。
方大胖越見白胖,在這四人中間,顯得尤其高胖,但是身子矯捷,動作靈敏,近年來武功也大有長進。
四人站成一排,掀袍單膝跪地:“我等叩見將軍!”
“起來吧。”夜巋然道。
四人卻不起身,凌日拱手將頭低得更低,請罪道:“將軍,剛纔凌日冒然出手傷了將軍,狂妄自大,語意冒犯,凌日自知罪無可恕,請將軍責罰!”
薛雁也道:“將軍,我等只顧給將軍賀壽,絲毫沒有考慮將軍的立場,造成今日皇上誤會將軍害將軍蒙冤,請將軍降罪!”
“請將軍責罰!”凌月和方大胖也齊聲請罪。
這次真的是他們欠考慮了。要是考慮到這一層,他們根本就不會趕回來,就算要送賀禮給將軍,也可以不當場送,私下裡送豈不更妥當,白白惹了皇上猜忌。
夜巋然見他們跪成一排,突然想起上次是誰犯了錯,他要趕了誰出府,他們二十個人齊齊跪下來求情,最後自己還是輕罰了。
跪在他們中間的凌月也拱手,低下頭,露出一點兒細白的脖子,他看不見他的表情,他猜測他的表情該是得意的。他有恃無恐,他該得意,因爲他知道,只要他開口,他哪裡還能去責罰誰?!
“責罰你們什麼?你們爲本王千里迢迢送賀禮,本王不會責罰。你們費勁心思不讓本王和皇上反目,本王更沒有責罰的道理。凌日,反而,本王還得感激你纔是,是麼?”夜巋然說道最後一句,語調冰冷,想起當衆被他折辱,心裡還是惱的。
凌日頭低得更低:“凌日情急之下出此下策,請將軍降罪,凌日絕無怨言!”
夜巋然從牀上起身來到他們面前。他在凌日頭頂上方冷笑,如果不是凌月,像凌日這樣危險的人,他早殺了他了。他不因他的現在要殺他,而是因他的將來要殺他!
如果不是凌月——
“那你說本王該如何罰你?鞭刑,杖刑,還是——直接殺了你?”夜巋然眯着眼,冷聲問道。
“——將軍息怒,凌日雖計策欠妥,但一心想要化解局面,將軍看在他解圍心切的份上,從輕發落!”凌月將額頭叩地,慌忙求情。
“將軍——”“將軍——”薛雁和方大胖也急急出聲。
“不管將軍如何責罰,凌日願領!”自己做了的事,後果自然該自己擔着,凌日有這種自覺。他並不後悔拿劍擱在將軍頸項,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將那劍刺進他喉嚨,如果可以!——
“哼,好!明日去牢房自領杖責一百,以儆效尤。”夜巋然斜睨着他的頭頂,說道。
“謝將軍不殺之恩!”凌日叩頭道。在沒人看見的地面空間裡,青年好看的眉眼扭曲成悚人的洶涌恨意。
在他心裡應該早殺了自己幾百遍,杖責一百太輕了,他當然知道他是因爲誰纔對自己如此寬大容忍。
——他的弟弟,凌月。
將軍府的夜,在下半夜靜了下來。偶爾能聽到院子裡幾聲蟲叫鴉鳴。
在牀上輾轉,雖然睏乏,卻始終睡不着,於是坐起,點了燭火。
看更漏,已是二更了。
他是回來了。
但是,什麼時候又會走?剛纔他下令杖責凌日,他會不會記恨自己?呵,他恨自己的還少嗎?四年前他就給了他非恨自己不可的理由。
他們這次回來恐怕也不單純只是爲給他祝壽這麼簡單。離十年之期只有兩個月,到時候皇上會履行諾言兵力十萬借給他們回遼赤報仇嗎?
不管皇上給不給,他們都要走的吧?
十年了,他們在將軍府十年,這一走,就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們能順利報仇嗎?他們也許會因爲報仇而喪命。
那人,想到那人再也不會回來。
心痛難忍。
想到那人可能會死……
這覺,是再也睡不着了。
突然有人敲門。
好聽的聲音響起:“將軍,我是凌月。”
將軍在牀上呆愣住了,以爲是自己發夢,過了半響又聽門外聲音道:“將軍,凌月有事情要稟告將軍。”
幾乎是跳下牀的,去給他開了門。守夜的小廝因爲睏倦在走廊的地上睡着了,竟然沒被凌月敲門聲驚醒。
開門後,夜巋然側身,讓凌月進了房門。
凌月還是一身紫衣,他居然沒有休息,專門等這個時辰過來的?難道還是來爲凌日求情的?他應該知道他是輕罰了他的。
“擾了將軍休息,將軍恕罪。”他拱手行禮。
“你有何事要告訴我?”
“凌月今日沒能趕回府裡給將軍拜壽,是因爲還有一樣禮物要送給將軍。”凌月手伸進懷裡,從懷裡拿出一張信箋出來,呈給夜巋然。
夜巋然接過來,展開一看,大驚,竟是——
“你去找了本王的師傅,逍遙子?你竟找到他?”十多年前他回水月城以後就再沒見到自己的授業恩師逍遙子,如今凌月竟找到了他的行蹤。
信箋上是師傅逍遙子熟悉的字跡,只短短八個字,卻讓夜巋然激動不已,面露喜色:“兩月後,吾來見吾兒。”
激動之餘,他緊抓住凌月的手腕,問道:“快告訴本王,你從哪裡尋到他的?他現在身在何處?”
“回將軍,我是在惠豐城內的一個小酒館裡遇到的,我因爲遇到麻煩出手教訓了一幫匪類,師祖見我武功招式熟悉,就問我師承何處,說起來才知道他是將軍師傅。師祖交代,我見過他的事只告訴將軍知道,勿讓第三人知曉,所以凌月二更前來,守夜的小廝被我點了睡穴。”
“這真是好極妙極!本王終於找到他老人家!多謝你!”下意識地將他拉過來,抱住。“這禮物比本王今日收到的任何賀禮都貴重!”
凌月在他懷裡僵住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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