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姨娘拉着周尚義進了裡屋,這才說道:“老爺,依英兒看,博哥兒又是店鋪又是家裡的,可是夠辛苦的。不如……,不如讓良哥兒去店裡幫幫他纔好,店裡那些人,終究不如自家人放心不是……”
沒有說完話,已被周尚義冷笑着看了過來,“怎麼?大郎辦事,也是你能指手劃腳的嗎?”
馮姨娘聽到話音不對,早麻溜的跪倒在地,抹了兩下眼淚道:“英兒哪裡有這樣的膽子?怎麼在老爺心目中,英兒便是那般沒有規矩的嗎?”
周尚義不說話,她只得再接着說:“英兒……英兒只是想,讓良哥兒幫着博哥兒打個下手,也好……怎麼也好過那些外人不是嘛……”
周尚義越聽臉色越青,直接指了她道:“混說什麼!良哥兒那是要參加科考的,那是要光宗耀祖的,你卻讓他來舍士就商!你是豬油蒙心嗎?還是周家短了你什麼?讓你如此這般……如此這般的不知道輕重!”
馮姨娘和王姨娘不同,她本來就是小戶人家的娘子,就是因爲樣貌好,才被杜氏選了來伺候了周尚義的。雖說知道官太太威風又體面,但又覺得手裡有銀子,才更有底氣些。此時見周尚義拔腿便要往外走,便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哭道:“老爺,如今這家裡上上下下,大家都說是博哥兒賺下的,以後……我們娘四個,要怎麼過活?”
周尚義氣得直髮抖,“現如今老爺我還活得好好的,你就開始考慮後事了?”
馮姨娘這才驚覺自己說錯了話,她驚慌道:“老爺,英兒,英兒不是那個意思……”
周尚義哪裡還想再聽下去,道:“你自己在院裡好好反思吧,這兩個月,家裡本來就事多,你就不要再出去添亂了!”
說罷,也不管她,直接推開她,自顧自的走到門口,又回身道:“大郎也不是那涼薄之人,良哥兒是有大志向的,大郎自會盡着成全他。我看以後良哥兒的事情,你也不要管了,我自己還管便是。還有六郎,看着雖然聰明,卻是無心向學的,不如先送到大郎那裡,讓他跟着大郎,或者學生意或者學做人。小十娘,明天起,就送去太太那裡,讓太太親自撫養吧。”
馮姨娘這會早癱軟在地,只無意識地喃喃道:“爲什麼?老爺您這是爲什麼?明明就是我的良哥兒最出色,以前被博哥兒騙着去村裡當教書先生養家,現在家裡好過了,又讓他去考什麼秋闈,左右你們就是讓他離家遠一些,好讓他沾不到家裡的任何好處……”沒文化的馮姨娘,雖然對於有文化的人天生就有一種景仰,但在京城住久了,也知道大官小官多了去了,並不是高不可攀的,而且自己的兒子,小小年紀就已中秀才,如今再抓些銀錢纔是正理,畢竟再往高中,就跟夢一般了,那得祖墳冒過青煙的纔可以。
見她糊塗至此,周尚義都懶得解釋,甩手道:“你簡直就是不可理喻!胡攪蠻纏!”摔門而去。
第二天,馮姨娘被禁足的事情,上上下下就全都知道了。只是這次,不僅被禁足,連小十娘都被抱到了杜氏那裡,雖說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想也知道,一定是極重要的事情。
良哥兒到底不放心,還是偷偷的過去探望了一下馮姨娘。馮姨娘正呆呆地坐在榻上,一下一下的拔着几上那盆馬蹄蓮的葉子,拔下來後,又一點一點的撕得碎碎的。良哥兒上前一步,輕聲喚道:“姨娘,出了什麼事情了?”
良哥兒直接從她手裡輕輕搬走盆栽,馮姨娘這才反應過來,她含着眼睛搖搖頭,道:“姨娘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呀,憑什麼所有的好的,全是別人的。如今周家上下,全是博哥兒一人說了算?連淑兒的親事,也是因爲二孃得罪了雪見,所以就指給了淑兒……,這往後,可還有你們兄弟的出路?”
良哥兒一愣,沒想到自己的這個姨娘,自從周家出事後,就越來越乖僻,越來越鑽牛角尖。第一次見到大嫂的時候,場面那麼火爆,就有她的煽風點火,後來每一次家裡的矛盾,都有她的摻合。以前,她並不是這樣的……。良哥兒皺着眉頭看着馮姨娘,問道:“是不是姨娘對爹說了什麼?爹纔會如此生氣?”
馮姨娘點了點頭,想到昨天周尚義的離去,忍不住又掉下眼淚來,“你沒看到你爹那樣子,我不過是想讓你過去幫襯着你大哥,也省得你大哥太辛苦不是,誰知道你爹就翻臉了。這回我算是見識到了什麼叫真正的偏心,如今一想來,我都爲了以後的日子感到害怕,你說這家裡的錢財全是你大哥一人說了算,你爹百年後,可還有咱們母子的活路?”
良哥兒一聽就知道這是馮姨娘又在無事生非了,如今全家團聚,連嫂嫂也回來了,小侄子又馬上要出生,這麼多喜大普奔的好事,怎麼到了姨娘這裡,全成了反面教材?他微微閉了下眼,實在是有些犯愁,如果讓他做篇經世濟國的文章,或者是詩詞歌賦還容易些,可這人心的偏差,要如何扳正?
知道她肯定是沒有吃飯,嘆了口氣,讓下人們把飯菜端上來,良哥兒伺候着馮姨娘多少吃了幾口,這才緩緩地說道:“姨娘,周家現在這家業,全是大哥大嫂賺下來的,就算一分錢沒有我的,也是應該的。”
制止了馮姨娘要說的話,良哥兒又道:“你們在京城固然不易,我們在平山村又是好過的嗎?”想當年,周家的少爺小姐們都沒過過苦日子,只知道揮霍,不知道節省,從京城帶回來的銀錢,不過半年就花了一個精光,如果不是雪見來後,從打魚開始,大家一步一步攜手走下來,只怕早就餓死了。自己當初也對大哥有過怨懟,可是隨着年紀的增長,隨着見識的增加,自己才越來越體會到大哥的不易與包容。士農工商,大哥把周家翻身的機會,全押在了自己身上,而他自己,則肩負起了養家餬口和發家治富的艱難重擔。良哥兒當然明白,以大哥的性子,這錢財上面,自然不會委屈了任何一位兄弟姐妹,從淑兒訂親的陪嫁上就可以看得出來了。
知道馮姨娘心理的擔憂純粹是杞人憂天,或者乾脆就是無事生非,但良哥兒也知道姨娘全是因爲怕自己受了委屈,於是慢慢說道:“大哥和大嫂,俱是有大智慧之人,也有着別人沒有的氣量和胸懷。姨娘這回,確實是錯了,還錯得離譜了些。”
馮姨娘一聽便要跳起來,自己這兒子就是這麼實心眼,別人給個棒槌,他也可以認做是針。“在這個家,誰還能比姨娘更關心你們?更心疼你們?你如今卻爲着他們,寒了姨娘的心!”
良哥兒覺得馮姨娘這兩年變化太大,以前只是有些小心眼小性子,如今卻鑽進牛角尖出不來了,便撫着額角,痛苦地說道:“姨娘,大哥一心爲了這個家,你卻如此菲薄於他,實在是……實在是……”
良哥兒沒有勸下姨娘的本事,六郎卻在幾日後過來隨意說了幾句:“姨娘你真是多事,你說官太太和商人妻,哪一個更有面子?哪一個更排場?我聽說連白縣令都看好三哥的成績,說此次必中,到時候周家都要靠着三哥改換門面呢。真到了那一天,咱們周家再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微賤商人,也給三哥哥尋一門門當戶對的好親事,姨娘就等着享福便是,怎麼,那樣的日子,你反倒不願意過嗎?”
等到趙姨娘再來偷着看望馮姨娘時,馮姨娘就平靜了許多。好久沒有拿起來的針線,也拿了起來,正在屋內繡一個肚兜。
馮姨娘聽到趙姨娘的聲音從屋外響起,便擡起一張臉,帶着笑道:“三妹妹,你咋來了?也不怕老爺惱嗎?”一邊說着,一邊就放下了繡活。
趙姨娘掃了一眼,見那肚兜上的五福活靈活現的,更笑道:“二姐姐這女紅,可比以前更精進了。”
馮姨娘一聽,嘆口氣道:“三妹妹真會說話,誰不知道三妹妹的女紅,纔是最厲害的。”
兩人一邊說着,趙姨娘一邊上了榻,拿着那插着針的肚兜,接着繡起來,笑道:“這才幾天的功夫,二姐姐就繡了這麼多,可見是費了心的,雪見真是一個有福……”
馮姨娘輕輕哼了哼,到底沒說什麼,勉強笑道:“畢竟是周家的長孫,怎麼能不費心?再說……再說如今我也無事可做……”
趙姨娘忙說道:“雪見眼瞅着要生了,到時候都忙得很,太太那裡還指着二姐姐幫忙,老爺想來也不會說什麼的。”一邊說着,一邊咬斷了手裡的絲線。
馮姨娘先是眼前一亮,便隨即掩飾的笑着搖了搖頭道:“我可沒有這個本事,可別越幫越忙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