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九日,甲辰日,衝狗、煞南,宜祭祀、開光、出行、入宅、移徙。
天未亮時,蔣高功便帶領五名連續三月月考一等的唸經道童,頂着初雪的寒氣下了無極山。
山腳下停了兩駕馬車,谷陽縣主簿董方臨的內弟已經恭候多時,當下將蔣高功迎入第一駕車內,自己陪同着,又將包括馬致禮、諸蒙和趙然在內的五名道童安排在後面的車上。車伕揚起馬鞭,在空中炸了一記清脆的響音,車輪軲軲啓動,壓着薄薄的積雪,沿官道向縣城而去。
車廂內極爲寬敞,準備了衾被等物,不覺寒冷,可見主人十分心細。趙然昨夜在藏經樓熬夜看經,睡眠不足,隨着馬車的上下顛簸,忍不住睏意上涌,便靠在廂壁上不知不覺間迷糊了過去。
回籠覺最是香甜,趙然正舒舒服服酣睡之時,冷不防鼻子癢癢,忍不住就是一個噴嚏。卻原來坐在他身旁的諸蒙也擋不住睏意,歪着腦袋枕在了他肩上睡覺,髮梢刺進了趙然的鼻孔之內。
諸蒙被趙然的噴嚏震醒,耳鳴了半天,等他反應過來時,只覺脖頸間溼漉漉一片,也分不清是趙然的鼻涕還是哈喇子,噁心得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忙不迭以袍袖不停擦拭,同時向着趙然怒目而視。
趙然很無辜的攤了攤手:“諸師弟,我這可不是故意的,你自己湊過來的。”
“你……”諸蒙無語,憤憤然向旁邊挪了挪,以示和趙然劃分距離。
馬車倏然而止,卻已經到了終點。馬致禮儼然衆道童之首——也確實是經堂弟子之首,吩咐大夥兒下車,又將車後載着的一口大木箱搬了下來,那裡面裝着開壇所用的各色器具。
谷陽縣主簿董方臨整治老宅,將鄰戶的兩進院子也買了下來,修了花園亭臺,今日便要回遷。按照齋醮科儀,需開壇祭拜,佈設安土鎮宅禳鎮儀。在齋醮科儀中有很多壇法都適合遷屋之用,董方臨家是谷陽縣高門豪強,故此蔣高功便準備佈設這套最“奢華”的大壇,以趙然的理解,這套齋醮之法真可謂複雜繁複,觀賞起來真是槓槓的,收起錢來同樣也是槓槓的。
蔣高功被董主簿請入內堂喝茶,馬致禮便指揮衆道童佈設壇口。壇口設在正堂之前,設內壇、中壇、外壇,各壇均設十門,以示十方之意。光是用紅絲絛結壇門,就忙活了小半個時辰。其間趙然出了個小錯,系絲絛的結法稍有不對,卻被眼光毒辣的馬致禮一眼看了出來,當即大聲斥責了趙然一通。
趙然被馬致禮罵得一愣一愣的,心道老子可沒招惹過你啊,你今天是犯了什麼衝了麼?不過趙然並非蠻不講理之人,既然錯在己身,他也不去抗辯,只是趕緊更改了結法,請馬致禮師兄重新檢視無誤,方纔繼續做別的準備。
諸蒙在一旁邊幹活邊抿着嘴偷樂,趙然瞪眼過去,,他便反瞪之,毫不示弱。馬致禮訓斥完趙然,轉身離開時,也爲自己毫沒來由的怒火感到慚愧,打瞭如意決,暗自唸了幾聲“道祖恕罪則個”。可目光中瞟見趙然時,又忍不住心態不平,這純屬本能中的危機感發作,由不得他理智對待。
三壇佈置停當,又設二十八宿方位,貼上符紙,再點燃六甲十直燈,佈於三壇四周,一切準備妥當,已經耗去一個時辰。
整個法壇絲絛滿空、符紙遍樑、法燈林立,真是好一座大壇!趙然看着自己幾人辛苦之後的勞動成果,不禁歡喜讚歎。不過他卻有些疑惑不解,安土鎮宅禳鎮儀佈設三壇十門是常理,可以符紙鎮二十八宿方位就有點過了,六甲十直燈也與儀式中列明的要求不符,正確的佈設方法,應該是鎮九宮方位、燃象徵土地的五嶽燈。
趙然向馬致禮詢問緣由,卻吃了馬致禮一聲“休得聒噪,安心守壇”。馬致禮再起如意決,闇誦“道祖恕罪則個”不提,趙然卻有些怒了,當然表面上是顯不出怒意來的——穿越前從科員一路爬至正處級辦公室主任,能在秩序中規規矩矩了十多年,沒有點涵養和城府哪行?
倒是身旁的另一位師兄方致和湊過頭來,小聲提點一句:“不如此,顯不出咱們的重視和工夫來。”
趙然還在琢磨這句話,方致和又進一步解釋:“鎮九宮才貼幾張符?五嶽燈能有幾盞?哪像現在這般闊氣?這還算少了,前年六月之時,縣中巨賈張大富購置宅院,燃的可是天罡地煞燈!那是何等景象,何等豪氣?”
天罡三十六、地煞七十二,合起來就是一百零八盞燈,趙然光是想上一想,頭腦中都感覺發暈,這下子終於琢磨過味兒來了,低聲問方致和:“董主簿給的簿儀是多少?張大富呢?”
方致和偷笑:“董主簿給一百兩,張大富是五百兩!”
原來如此,這還真是一分價錢一分貨啊,要不都說再好的理論在實踐中都會變味呢?
正堂前人越聚越多,前來觀禮恭賀的人也陸續到齊,縣丞、縣尉、教諭、六曹司吏、谷陽縉紳、城中大富,到最後,連縣尊都親自趕到,可見董主簿在谷陽縣裡的分量。
馬致禮開始分發法器,人手一件。他拿了個銅鈴,給方致和一面木鼓,另一個師弟掌拂塵,諸蒙得了個銅鏡,趙然接過的則是一方淨瓶。馬致禮又叮囑衆人,屆時隨蔣高功走陰陽八卦步。
這下子,趙然已經徹底無語了。按照安土鎮宅禳鎮儀的科儀規定,步罡踏斗時當走四象步,以鎮四方之位,連同蔣高功在內,一共需四人進行,四人各自手持法器也僅爲靈牌、拂塵、銅鈴和銅鏡,並無木鼓和淨瓶。
現在可好,四象步改成了陰陽八卦步——是爲了多湊點人上去表演嗎?湊人就湊人吧,可你至少也得湊齊了八個人好不好?六個算什麼意思?六個人應當走*步纔對嘛……
巳時三刻已至,蔣高功立於內壇香案之下,身後五名道童分站兩行,各個都換上了法衣。法衣是專門從山上帶下來的,寬袍大袖,雙臂伸展之時,垂下來幾可觸地。蔣高功的法衣爲絳色,刺繡金色雲紋,趙然他們這些唸經道童們則是灰白法衣,各自內襯海清(簡單的青色道衣)。
除了衣服外,蔣高功還要專門配以圓頭方底的雲鞋,頭戴高聳的黃冠,一眼望去,真個是一副賣相極好的皮囊。
只聽蔣高功扯開嗓子“陡——”的一聲,喝道:“吉時已至,開壇!”恭恭敬敬向着香案上的“賜福鎮宅聖君”靈牌上香,霎時間煙霧繚繞,薰香入鼻。
“賜福鎮宅聖君”就是民間所說的鐘馗鍾天師,其實鍾天師的主要業務是捉鬼,所以鬼怪懼之,因此他在不知不覺中就兼職幹起了副業——幫人鎮宅,以闢鬼魂。這份副業幹得風生水起,漸漸超過了主業,但有百姓喬遷、起宅,都要恭請鍾天師靈位,貼在大門口辟邪。
上完高香,蔣高功開始誦唸青詞,先前趙然便聽方致和說起,這青詞是馬致禮昨夜所作,專門寫在一張金黃色的符紙之上,符紙是華雲館專門下發的,無極院每年只有二十四張,很是珍貴。至於其餘鎮住二十八宿的符紙,均是無極院自制。
趙然詢問畫符是否容易,方致和樂了:“簡單,經堂有符法模板,以硃砂塗抹之後,將黃紙覆上,便成了。一時三刻間便可得百張不止。”
趙然再次默然,這還真是方便、容易、高產啊!
再次感謝yangzhigang‘兄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