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旰,廳內溟濛,光線沉鬱,菸草薄味瀰漫,茶几上凌亂疊雜着瑞麗刊物遙控板枇杷露包裝盒MP4耳機和半袋阿膠棗,牆邊格紋地毯一白摩爾空煙盒。
窗大開,羊絨衫牛仔褲的谷盈盈背倚塑鋼窗框,坐窗臺,一腿蜷曲,單手抱肋吸着細杆女士香菸,憂愁而苦悶。
“小塵沒回來嗎?”剛進屋的浩燃斂步扶住沙發靠背抄着鏽蝕的嗓音問。
谷盈盈握筆般握着摩爾香菸,以透着濃重艾怨的眼神凝望浩燃,用種彷彿發自另一個人的聲音,淡淡說:“剛和阿骨出去了。”
浩燃轉身便走,還沒上腳毯,聽到盈盈心如死灰似的聲音:“我從這裡跳下去,算死的壯烈嗎?”浩燃駐足回顧,見盈盈像筆直蒼老的丹楓一樣直挺挺立在窗口,真是髮引千鈞之舉,極可能風一猛腳一跐便瞬間喪命。
淚水濡溼她塗着昂貴化妝品的白皙臉頰,她悽側地哭說:“跳下去,這裡是不是就不會那麼難受了。”她指着心,然後以種剜的動作痛苦地擰皺那的衣服,埋下頭肩膀一聳一聳地哭着。
浩燃鎮定冷漠地歪頭盯着她,一會兒,他伸出食指戴蟠螭紋指環的右手,“下來吧,在這跌下去不壯烈,會被人笑話的。”
盈盈心頭一亮,看到了隱藏浩燃冷峻面容裡的一絲委婉溫和,她握住那剛毅的手,在跳下大理石窗臺時順勢撲向浩燃懷裡,嬌嗔委屈渴望小貓發情似的在鼻腔裡叫了聲“浩燃”。
毫無準備的浩燃重心不穩,仰面栽倒時聞到濃濃的香奈爾香水味,同時也詫異這濫白劇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他只希望小塵不要此時回來橫生誤會。
小塵儼然沒聽到大哥的希望,拎着雞翅漢堡番石榴味麥樂酷準時推開虛掩的房門。
谷盈盈慌忙跳起來,可阿骨已經摁亮了熒光燈。
八目相對。小塵臉色萬變,一塑料袋食品都墜散在地。
浩燃的心頓時漏進冰窟,一涼,想定是要誤會我勾搭盈盈了,此情此景這樣誤會彷彿算是常理了,無話可說的。誰知,怒不可遏的小塵過來竟狠狠地甩了谷盈盈一個耳光,忿忿地罵:“讓你再勾引我大哥。”——呆了,阿骨浩燃呆了,歪在壁爐旁的盈盈也呆了。
下樓梯時,阿骨拉着毛領衣拉鎖問:“你說這到底怎麼回事啊?”小塵漫不經心說:“當然是大哥勾搭我女朋友了。”
“那你怎麼把谷盈盈打了。”
小塵不以爲然地反問:“那個時候,我不打穀盈盈,誰捧我做華溥老大?”
“你這叫殺妻求將吧。”阿骨揶揄,“我看不像是大哥,我開燈時候他被壓底下正掙扎着往起爬呢。”
“不是他是誰,我早看出他倆眉來眼去了,”掏出掛着皮卡丘七彩燈吊墜的女式手機,“你看這裡的短信。”
阿骨翻動菜單,谷盈盈那短信箱裡十分之八都是名爲“浩燃”的信息,內容無非卿卿我我愛幕的猥瑣。
——這短信當然非是浩燃所發。POBO夜總會藉手機時盈盈心裡就萌生一條妙計,當晚翻抽屜找出舊手機舊卡,將那號碼在自己新手機裡存爲“浩燃”名字後,穿着睡裙光腳盤腿大坐用舊卡給自己發短信,接着新手機就收到一批名爲“浩燃”的信息。
深更半夜,美得盈盈手舞足蹈,對鏡子親一口直誇自己是“秀外惠中,智勝諸葛”。
然後轉日在咖啡廳擺出故有的傲慢對那不太馴服的男友小塵哼着鼻子說“這些男人真討厭,半夜了還要發短信說那些下流話,擾得人家睡不好覺”。
繼而有意將手機留咖啡桌上去洗手間,好讓她男友無意地看到。
她想:如果小塵願意忍受“浩燃”這些卑下猥鎖的短信,那他就會拿掉那大男人的尊嚴對我百依百順,因爲這些信息會讓他明白我有更多比他更好的選擇,他稍微伺候不周,很可能我就不屬於他了;如果小塵不能忍,爲此大發雷霆,那我就跟他鬧,鬧得全天下都知道我倆分手是因爲沈浩燃勾搭我,“假做真時真亦假”,我乾脆一來二去做實這個搖言。
那時沈浩燃就是我鍋中鴨子,什麼時候煮熟只是時間問題了。這樣,沈浩燃衆叛親離和小塵也難再同住,我就讓他住到我的房裡來。雖然他會恨我,但我萬種風情給他想要的一切,我就不信在我的溫柔帳裡他還會這樣桀驁不馴,這樣孤傲冷漠。
可看過短信的小塵裝作若無其事,既不暴怒也不獻殷勤。
盈盈心說:裝吧,我看你這戲能演到什麼時候。終於事明白了,可小塵如此狼子野心竟把戲演絕了。
嗚呼!算天算地野心難算,騙他騙你,最後知道,騙得是自己。
——阿骨還他手機,說,“我看不像大哥發的,大哥平常說話挺古的,就幾個字。”
“這誰說得準?沒準談情說愛用白話顯得熱情唄。”小塵向小區門口保安點頭笑下,繼續說,“不過那晚我趁大哥睡着偷他手機看裡頭一條小盈的短信都沒有,誰知道呢,可能刪了。大哥嘛,心裡打得哪路拳沒人能猜到。”他拉開出租車門,捶捶額頭,偶然想起似的,食指點着,“也可能是小盈弄鬼,她這女人,放身邊所有朋友都要掰的。”
阿骨張之洞(變色龍)似的順風使舵,“看她穿得闊小姐似的吧,其實她家沒多少銀子。——LV包,得跟人睡多少宿啊!吹了也好,天涯何處無芳草。就是——你狠了點!”
“——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知道袁世凱看京戲《捉放曹》,聽到曹操的‘寧教我負天下人,毋教天下人負我’時說的什麼?他說,可惜曹操沒把陳宮也幹掉,否則,這有損曹操形象的惡言就不會傳出了。阿骨,無論華溥這江山以後是誰的,你永遠記住帕麥斯頓的一句話:‘我們沒有永久的盟友,沒有永久的敵人。我們的利益纔是永久不變的!’”
浩燃心情糟糙得像蟲蛀了的枯樹,沒去酒吧,打車去市圖書館,寂靜冷清。
翻翻《間隔》又翻翻《源氏物語》,心仍不靜,又到中國古典文學裡翻看《呂氏春秋》,正是《當染》篇,墨子感嘆“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所以入者變,其色亦者,五入而以爲五色矣”,浩燃真想加句“萬事俱墨,何來五色”。
這時手機震動,出去接,禿鷲說:“兄弟,鬼老大讓咱們避一避,山茶在裡面可能胡說八道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避避也好。老King去哪了,你有消息嗎?”
“音信全無。”浩燃隱約感覺老King不會回來了。
禿鷲說:“現在帝都停業了,轉不起來,錢讓老King捲走了,他讓王木南先走,準是給他辦這事去了。鬼老大說沒事,過了這風,讓咱倆把帝都重整一下,還得撐起來,到時從北口貨運給打款。猴子、蠍子他們你都熟,老King的活你就得代着幹了,那些大哥道道我可弄不明白,呵呵。”
浩燃瞬間清楚他是要接手老King的位子了。
禿鷲又說:“最近南門有點亂,有人在底下攪水,鬼老大眼下還沒查出來,不過鬼叔馬上要出獄了,誰也跑不了。眼下還得小心點兒,要不,讓我那倆小師弟過去給你當保鏢吧,金茉莉人手也夠。”
浩燃拒絕了,掛掉電話長摁關機鍵,也覺該離開一段時間,免了與小塵見面尷尬也免了盈盈糾纏。
覃思片刻,他想到王翔。